世界和门
梅里姆逃亡到美丽的拉巴斯。听毕勃说,他们当中有谁想跳海自杀时,就去追求考南太太,遭到她的拒绝,简直比溺死还舒服。不过,梅里姆,你不会这样,你会向她求婚的。不幸而言中,他果真向她求婚了。考南太太温柔的一瞥,又使梅里姆清醒一些,他向她坦白了自己的隐秘:啊,我是不该向你求婚的——对不起,我在纽约开枪杀了一个朋友,我来此地,是为逃避法律制裁——看来,我们的交情应该到此为止了。考南太太听言,止不住自己的手总要去撕酸橙叶子,她说话的声音低沉,激动得有些发抖:不过……我,我也该向你坦白,人家说我是自己找寡妇当——丈夫是我毒死的。我这个谋害亲夫的妇人,恐怕谁也不会爱上的……梅里姆当场目瞪口呆,脸色发白。可是,考南太太却目光炯炯,逼上一步,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难道我该让他打、让他骂吗?你看看,看看我这浑身的伤痕!是的,我在酒里放了附子酊,足可以毒死三个人的量,递给他喝,然后提光存款,辗转来到这里。你明白了吧?现在你无话可说吗?下面的对话真是太像戏里的台词。他说:“我要你!真挚万分地想要你!假如世界……”她打断他:“你……就是我的世界!”
屋子大门一关,梅里姆和考南太太幸福得受不了。再婚的欲望使得他们各自的阴影叠在一起不是加深,反而是冲淡若无。考南太太的生命枯木逢春,梅里姆与她如胶似漆,各自的不幸或罪恶,恰到好处地成为他们幸福生活的“味精”一般。每天分手回旅馆时,考南太太总是说:明儿见,我的世界!两个月后,他们就要正式结婚了。
这天,“鸟号”轮船泊在外海,梅里姆看见从舢板上下来一个人,他的血液仿佛不能流动了——那不是被他枪杀的赫奇斯吗?他还那么五大三粗,壮如公牛。赫奇斯主动上前与梅里姆握手,还说他的手怎么像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猪蹄?得知缘由,他笑了笑说,都怪那个年轻医生说可以为我准备棺材了,其实我好着呢,住院一个月,屁事没有!那次吵架也怪我,你这一枪对我也有好处哇!说着硬拉着梅里姆去喝啤酒。这啤酒越喝梅里姆的眼睛就越亮,啊,终于看见你们啦,高山,碧海,蓝天,艳阳!
“鸟号”上好心的航海者尽义务,将世界各地的旧报纸搜集了分发给拉巴斯的居民。七点钟,考南太太等梅里姆一来就将门关紧,两人聊起了报纸上的消息。突然,考南太太被大标题上的一个熟悉的名字惊住了:“圣路易著名油漆商考南取得离婚判决。”细看内容,才知前夫并未死去。说是在考南太太小药柜里发现满瓶毒药,记者猜测她曾想自杀,但最终选择了出走。她想起来了,肯定是当时太紧张,误将自己服用的安眠剂放入他的酒里了。考南太太对梅里姆说她并未杀人,又怕眼前的幸福化成了梦幻。
考南太太决定要离开“囚禁”她的拉巴斯,对梅里姆的爱虽未消失,但她觉得不可能实现了。六点钟,她就要搭乘轮船回旧金山。她眼里噙满泪水,想在临行前见梅里姆一面。她请潘乔大叔通知梅一声。潘问,梅里姆先生下午就搭乘“鸟号”去了巴拿马,他没对你说么?
剪亮的灯盏
农村姑娘南希十九岁、芦二十岁,两人是好朋友,来大城市闯荡生活。芦当熨衣工,计件,一周可以拿十到二十块钱。她的服饰比南希的贵,但南希常说她“审美眼光”不行。南希当“商店女郎”,周薪只有八元,衣服质料不佳但式样入时,她眼睛里有一种忧郁但高傲的神情。芦劝南希和她一起熨衣服多挣点钱,南希说她宁可少挣,在商店大有机会遇上百万富翁,而在洗衣坊里没有出息。芦不信她的话,那我为什么遇到我的丹恩呢?
芦的男友丹恩是个周薪三十的电工,南希第一次和他握手时,芦嘲笑她那握手的姿势也是跟名模费希尔太太学的,南希说你也可以照搬。芦说我才不呢,除非等我弄到几枚可以炫耀的钻戒。丹恩在她俩的口水仗中搞调和,陪她们去逛游乐场、品尝小吃什么的。
南希把大百货商店作为自己的学校。来买东西的妇女在衣着和风度上大都是时尚的典范,南希善于从她们身上取长补短。在商店,南希还从三五个女店员的交头接耳中学会了“对抗世界和男人”的防御艺术。同事们也知道南希的野心,看到有钱模样的人就逗她,你的百万富翁来了!可是,南希总是眼光很高,虽然商店是她的猎场,但她迟迟不“开枪”,找对象总得找个有出息的呀,叮当响的小孩儿扑满就没意思了。也是,店里领班和出纳给她介绍的人,家里每年给两万的,她也看不上,并说她看不上那种说假话的人。
芦安于洗衣坊里的工作和收入,除了食宿,她花在衣着上的钱比南希多,但她提高鉴赏力的机会比南希少。丹恩对芦依然是影子般忠实,但有时看到她过于花哨的打扮,感到刺眼。他们玩的时候,芦总是要叫上南希,这个“三人小组”中,丹恩成了两人的护花使者。一次,芦对南希说丹恩老是说要我马上和他结婚。我才不呢,现在我自己挣钱,高兴怎么花就怎么花不是很好吗?芦又问南希是不是找到了她的百万富翁,南希说正在挑选呢,不急。谈起衣服的时候,芦说:南希,你的打扮未必能引起百万富翁注意。说不定我还先找到一个有钱的主儿呢!你信不信?
南希向往着上流社会的一切,认为那一切都应该为她所有,但她拿着低薪,节衣缩食,却甘之如饴。她在心中剪亮了灯盏,等待着那个命中注定的新郎。当然,不知不觉中,她的价值观也在变化,金钱逐渐模糊,而对“真理”“荣誉”尤其是“善良”的期待占了上风。真的,波斯羔羊皮大衣,它的价值真的就如市价那样高吗?未见得呀!
星期四傍晚,南希去找芦,正遇到丹恩从那儿出来,神色不对,这才知道芦不在了。有人说她带走了一切,也许是到欧洲去了。有人说看见她昨天坐在汽车里,大概是跟一个百万富翁在一起。丹恩说他有今晚的戏票,故作轻松地说,假如她肯赏光……他的男子汉气概打动了南希,她欣然同意。
三个月后,南希才见到芦。芦的穿戴十分豪华,听南希说还在商店里干,笑问,你的猎物还没有找到吧?这时,她感到对方眼中闪烁着胜过宝石的光亮,脸上玫瑰渐开。她听南希说,不,我已经找到了世界上最好的猎物。
我就要跟丹恩结婚了——怎么,怎么了,芦,你怎么了?芦伤伤心心地哭了……
钟摆
约翰在八十一街站下了“架空电车公司”的“牲口车”,缓缓走下车站的阶梯,悠闲地走向公寓。他已结婚两年,一切都已习以为常,家里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事要他去拿主意。所以这个时候必然会琢磨如何摆脱生活的单调,他脸上也就显出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进入家门,妻子凯蒂给他一个香吻,准备好热气腾腾、美味可口的饭菜——天天如此,理所当然。他的生活并非小康,凯蒂不得不在被套上缀些补丁,楼上的胖子体操锻炼时还得拿报纸遮天花板上掉下的尘土,这些事情也肯定是要发生的。因而每到八点,他就暗中自我鼓励,不顾妻子的明知故问,出门而去,跟麦克洛斯基哥们儿打弹子。深夜回家时妻子或者睡着,或者打着盹儿等他,这也是习已为常的事情了。
可是今天,一切情况异常——凯蒂在煤气灯喷嘴上留下一张纸条,说她母亲病重,回去照看一下。还留下温存的话语,教他如何在她不在的时候安排自己的生活。两年以来,每天都是凯蒂照料他,现在他完全不知所措,心中升起难以言说的愁闷,甚至感到某种恐慌。没有凯蒂的房间一切皆空,没了魂儿似的。冷冷清清地吃了一顿饭——凯蒂留在冰箱里的炖羊肉和凉拌菜,什么味儿也没有吃出来。
夜晚不知不觉地降临,夜晚是属于约翰的。今晚,可以多么自由,任其逍遥啊,连问他要去哪儿的人都没有。但是,他却不想出去,他烦恼不已,烦什么呢?烦自己——约翰,你这个混蛋,现在你才知道,你就这么一直亏待着你的凯蒂,你让她一个人在家里闷着,一点娱乐也没有,你在花花世界里其乐陶陶,她在房子里孤零零冷清清,连个说话的人也找不着啊!哼,她回来我就带她出去玩个够,让她笑,让她欢喜,那些打弹子的狐朋狗友麦克洛斯基哥们儿,你们“拜拜”去吧,我要陪的人,是亲爱的凯蒂!
椅背上挂着一件蓝色的衬衫,是凯蒂最爱穿的那件,约翰恍惚中觉得是凯蒂的身影站在那里,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不觉眼中泪水潸然。真是啊,她在的时候你无动于衷,她不在你才明白她对你的生命意味着什么。啊,我一定要弥补,弥补过往亏欠她的地方!正在这时,房门开了,凯蒂走了进来。她说母亲的病不碍事,给我发了电报后就轻松下来,她说不用我侍候了,我就坐最后一班火车回来了。哎呀,真想陪你喝杯咖啡。
时钟正好敲响八下。约翰伸手就拿起帽子,朝门口走去。凯蒂问他去哪儿,他说,麦克洛斯基哥儿几个还等着我去打弹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