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节二绅士
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四,唯有这天是“最美国”的日子——感恩节啊!九年来,这一天的一点钟,皮特都会准时坐在这里——联合广场喷泉对面人行道旁东边入口右面的第三条长凳。今天,皮特准时出现不是因为饥饿,而是为了赴约。五马路两位古风淳朴的老太太已经让管家请他饱餐了一顿,牡蛎、烤火鸡、清煮土豆、南瓜馅饼、鸡肉沙拉、冰激凌和葡萄干布丁一应俱全,吃得他肚子膨胀,撑得难受。他好不容易勉强动动身子扭扭脖子,看见那位老先生也像往年一样准时地走了过来。老先生高而且瘦,黑色衣服,老式眼镜,走路的姿势像他的眼镜一样不怎么稳当,对曲柄拐杖的依赖更明显,头发比去年更白了,但他仍然是一派庄严整饬的风度。在皮特看来,老先生在为自己创造的一种传统而努力,他在年轻的美国坚持这种努力已经九年了,很不容易。皮特想站起来迎接他,但他已经不能动弹,老太太忠实的管家彻底地履行了主人的吩咐,让他的肠胃撑得要命,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老先生过来向皮特问好,重复着九年来同样的话语,《独立宣言》以外最动人的话语,这种话语本身也犹如一种制度,并且美如音乐。老先生说话时声音微颤,背过身子,避着风吹。老先生的表情中隐含着悲哀,粗心的皮特并不知道这是因为老先生希望有一个儿子来接替他做这件事情,那么,传统就真的有可能延续下去了。皮特也不知道老先生没有子嗣,没有亲属。面对着老先生眼睛里闪烁发亮、行善为乐的光辉,胀得要死的皮特回话的声音并不比铁锅煮豆时那种闷闷的跳动声清楚,但老先生仍然听得很真切,他知道皮特在说:谢谢你,先生,我跟你去,我已经饿极了……
在往常那家餐馆,侍者说,每年感恩节请穷汉大吃一顿的那位先生来了。老先生看着节日菜肴一样样端上桌子,两眼放光。皮特更是懂得感恩,他要让老先生高兴,像一位勇猛杀敌的英雄,血战一个小时,来了个盘净碗光。他看见老先生的眼睛里涌出行善带来的快乐,自己也感到快乐。像往常那样分手的时候到了,老先生往南,皮特往北。在大街转拐的地方,皮特觉得自己膨胀如耸起羽毛的猫头鹰,又像中了暑似的,他昏到在地。救护车将皮特送进了医院,司机不知道他肚子里装着双份节日大餐,一个劲儿地埋怨他怎么这么沉重。
一个小时后,皮特看见请他吃饭的老先生也被送进了医院。
没过多久,皮特听见替老先生检查病症的医生对一个俊俏的护士说,哎呀,出身名门,落魄也可怜呀——那位体面的老先生其实没有病,只是饿极了才昏倒的。他对我说——他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虚荣心和貂皮
纽约西南部有个地区被称为“地狱厨房”,这里活动的人中间有一个“烟囱帮”。这个帮会里的人都很爱打扮,连指甲都修得整整齐齐的,他们的拿手好戏是以“和平方式”获得人们的钱财。可是,为了爱情,布雷迪退出了烟囱帮——爱尔兰姑娘莫利的眼睛蓝中带黑,杀伤力太强了。帮兄帮弟们都知道布雷迪改邪归正,也并不说三道四,在他们看来,有大丈夫气概的男人听听女人的劝告,无可非议。他们惋惜的是,帮里面虚荣心最强、打扮最入时、阴谋诡计最多、从事“和平掠取”“本职工作”最谨慎的大专家,就这样结束了他的时代。
眨眼间八个月就过去了。这天晚上,布雷迪给莫利带来了俄罗斯貂皮的长围脖和手筒,一下子把莫利变成了广告上的美人。实际上,再华贵的皮货配莫利也不为过,她真的很美,气质高雅。小布,俄罗斯貂皮不是天价吗?你……莫利高兴了一会儿,心中升起隐忧。算你识货,你把围脖估价二百五十元,手筒一百七十五元,还算懂行。小布我是谁呀?不是一流的极品,我才懒得买呢,何况是送给我的莫儿!莫利说,你一直在干你的老本行——水暖工,每月挣七十五块钱,才八个月,难道能攒下四百二十五元?小布听言心中有点火,但他忍住了,真诚表示他早就不再干拦路行劫的勾当了,貂皮的确是他买的,带上它,我们出去散散步!
“地狱厨房”里的人都看见了布雷迪和莫利,也为那高雅的貂皮而吃惊,议论纷纷,一传十,十传百,貂皮价格也越传越高。总局探员兰森干练机警,办事公道,在这一地区颇有口碑。他得知令人称羡的貂皮一事后,在一条冷僻的小街上追上了布雷迪,把他叫到一旁询问起来。原来赫思科太太家的价值千元的俄罗斯貂皮不见了,而布雷迪正好在她家修过水管。布雷迪连忙申辩,探员兰森说那就到你买貂皮的那家商店证实一下就行,这位小姐带上貂皮同行,没有人会知道这事。也好,去就去。但半路上布雷迪又突然承认那就是赫思科太太的貂皮,并对莫利说,你把它交给兰森,不过莫儿,即使貂皮值一百万,你配它还是绰绰有余!布雷迪看见莫利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劝她先回家。
这时,警员科恩遇到他们,兰森为自己破案而得意,出示貂皮让科恩看。科恩仔细察看后说,我过去做过貂皮生意,这不是俄罗斯的,是阿拉斯加貂皮,围脖值十二元,手筒值……布雷迪突然出手,一拳击到科恩的嘴上。结果,两位警员将他铐了起来。科恩坚持说那手筒只值九元,气得布雷迪面如土色。他说,我花二十一元买下这套皮货,可我……宁肯坐六个月牢也不肯说出来……莫儿,原谅我,我不是阔佬,我吹大牛了,我的工资的确买不起俄罗斯貂皮!莫利心中大喜,紧紧地勾住了布雷迪的脖子:摆阔的小傻瓜,全世界的貂皮我都不要,我就要你,我的小布!
科恩对兰森说,帮他打开手铐吧,我从局里过来的,赫思科太太的东西已经找到了,它一直就挂在她的衣橱角落里。小伙子,你打我的这一拳你记着,我饶你这一次。兰森将貂皮还给莫利。莫利高傲地挽着布雷迪的胳膊,转身的时候,还把貂皮围脖往后一甩,那气派简直就像一个公爵夫人。
最后一片叶子
琼珊被“肺炎”这个老家伙一拳击倒了。医生对她的朋友苏艾说,她的病很重,只有一成的希望。这希望在于她自己愿不愿意顽强地活下去。一个病人如果想去殡仪馆,医生和药物拦都拦不住。医生希望爱情能让她活下去,可是,苏艾知道,琼珊的确没有男朋友,她一心只想去画那不勒斯海湾。但是,医生认为绘画……无济于事。最后,医生让苏艾想一个办法,让琼珊对生活发生兴趣,哪怕是想一想如何让冬季的衣袖换个花样,病愈的希望就能从十分之一变成五分之一。
在纽约这个艺术家聚居的格林威治村里,五月份,两个来自不同州、同样倾心于绘画的姑娘——苏艾和琼珊住进这座三层楼的顶层,开设了她们的画室。而现在才十一月,仅仅半年时间……苏艾为琼珊暗中哭了一场,装出没事人模样来到琼珊的房间,一边作小说插图,一边照料病中的女友。琼珊静静地躺着,脸朝着窗口,似乎睡着了。可是不久,苏艾听到一个声音在倒着数数:十二……十一……十……你在数什么呢?苏艾注意着窗外,不远的地方有堵墙,墙上爬着一株干枯的常春藤,叶子差不多被寒风吹光。琼珊无力的声音告诉苏艾:八……七……六……掉得越来越快,只剩下五片了。苏艾听琼珊说,我三天前就知道了,等最后一片叶子凋落下来,我就要去了。医生不是这样告诉你的吗?苏艾故意满不在乎地说,叶子跟你的病没有关系。医生对我说,你康复的机会是……十比一!琼珊一直想看最后一片叶子掉下来,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想摆脱一切,像最后一片叶子那样悠悠地、悠悠地飘落……苏艾劝她好好睡会儿,说她要去请楼下的贝尔曼做模特,一会儿就回来。
画家贝尔曼六十开外,挺不走运的,画了四十年,有人说他连艺术女神的裙摆都没有摸到。他充血的眼睛迎风流泪,平日似乎瞧不上别人的温情,却将保护楼上的两个女儿般的青年画家视为己任。他听了琼珊等待最后一片叶子的事,暴躁地说,我不想做你的模特儿,怎么才能让琼珊小姐丢掉她那古怪的傻瓜念头呢?她这样的好人不应当害这样的病。哼,我总有一天要画一幅杰作,才能安心地离开这里……
第二天清晨,琼珊醒来就要苏艾拉开窗帘,她以为一夜风雨,常春藤叶子一定掉光了。可是,她眼中看到的,仍然有一片叶子还在,深绿色,只是边缘有些枯黄。一直到黄昏,那片叶子仍然没有凋落。琼珊对着最后一片叶子看了许久,低声地喊苏艾,说自己是个坏女孩、傻女孩。那片叶子启示了我,不想活下去是一种罪恶。来,给我一些鸡汤,再弄点掺葡萄酒的牛奶……我还想到那不勒斯湾去写生。
又一天过去,医生来看琼珊,觉得她的情况不错,恢复的机会上升到五成。然后说他得去看看楼下的老贝尔曼,他的病来势凶猛,他也是跟你们一样搞绘画的。
琼珊完全脱离了危险。下午,她靠在床头织围巾,苏艾来告诉她,贝尔曼今天在医院去世了。他是在那个风雨之夜染病的,病来如山倒。
苏艾对琼珊说:你再看看那片叶子,你不是纳闷它为什么在风中不飘不动吗?那是老贝尔曼最后的杰作——他在深夜的风雨中爬上梯子、打着灯笼画在墙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