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道酬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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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泥泞坎坷步步艰 (2)

回到工厂后,我立即把这一情况告诉了大李,并叫他马上到医院检查,对别人传说的那种病作了专科检查,还进行了全面体检,并立即将检查、化验结果寄给小贾。疑团终于消除,关系继续向前发展。大李趁热打铁,将小贾从湘潭调到了湘西。第二次危机发生在一九六三年十月,我出差到重庆开会去了。回到厂里后,大李告诉我:他与小贾的关系已经结冰了、死亡了。原因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对一切都充满信心的我,根本就不相信这样的结局。这次做工作就没有上次那样容易,但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经过几次艰难的交谈、劝说,他们俩又和好如初。后来又结婚成家。可以说,他俩的成功结合和幸福美满,我是功不可没的。我满怀希望地等待着大李带来好消息。他回来的当晚,我急不可耐地去了他家。我望着他,想从他的眼神中找到我所希望的东西,但他未正面看我,一边倒茶,一边说:“唉呀,老朋友,真对不起!我没有去小张外婆家,太忙了,没时间……”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恨不得走上前去掴他一耳光,骂他一句“忘恩负义的东西”,但我没有这样做,我也没有权利这样做。

没等他说完,我掉头就走了。我的头嗡嗡作响,像被谁打了一棒似的,我不敢走快了,怕跌倒在路上。我一边走,一边在沉思: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兄弟朋友?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有恩于他的朋友。在我最需要帮助,在他又是举手之劳的时候为什么不帮我?我不能肯定他去了小张外婆家就会有起死回生的效果,但他没有任何理由不去走一趟。我甚至想,如果大李撒个谎,回来给我胡编一通,我心里也会好受些,起码让我感觉到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还有人帮助我、关心我。

过了一段时间,我才知道,小张在决定与我分手前,曾将原因告诉过大李和小贾,说我家庭和社会关系有问题。可能他们认为出现这样的问题,任何努力都无济于事,所以大李的表现才那样冷漠和绝情,同时也未向我透露一星半点。他们真是原则性很强、阶级路线分明的革命者。我深刻地体会到世态的炎凉。连小张也感叹地对我说:“人家有困难的时候,你是那样真心实意,倾全力,你现在落得这个样子,竟没有一个人来帮你。”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样吗?我是阶级异己分子吗?我是社会的消极因素吗?继续革命已到了要整我们这样的人的阶段了吗?在这次“四清”运动中没有清出我的什么问题啊!我承认,比起那些纯净的白纸来,我是有点杂色的纸,但我不是灰纸,更不是黑纸。

按照当时的风气和习惯,男女双方在分手时,都要将花在对方身上的钱要回来。在小张单位党支部易支书的安排和主持下,我们也履行了这个程序。小张主动提出将我给她买的衣服、手表和给的钱全部折成钱给我。我除了要回买手表的钱外,其余什么都没要,显示出自己的大度和风骨。这使她感到意外。易支书说:“这种事我处理得多啦,一般人分手都会斤斤计较,争得面红耳赤,你们却让来让去,真奇怪!”我们相互对望了一下,我发现她的眼圈红了。“王技术员,你多保重啊!”这是她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一九六二年国家执行了探亲假制度。除了分居的夫妻外,家在异地的未婚职工可以探望父母。这几年的探亲假我一直未享受。主要是收人微薄,囊中羞涩,无颜见江东父老。与小张分手后,我思念着家乡和亲人,同时也想弄清楚:这些年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对我影响如此之大。一九六五年八月我回到了阔别四年的故乡。故乡的生活比一九六一年好多了,虽然经济上依旧贫困,但物资却丰富起来。大家能够活下去了。住了几天后我才将这几年家里的政治变化弄清楚:一九六三年秋开始搞“四清”运动。运动初期,父亲被抓进县公安局办学习班,要他交代解放初期那段历史。据父亲告诉我,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在解放战争节节胜利和党的政策感召下,一九四九年底,四川省各路军阀先后和平起义,迎接解放军入川。十二月十五日解放军和平进驻达县。十二月三十日成都和平解放。

已通电起义的罗广文、樊鹏举部队,在等待整编的同时,也在招募新兵。我父亲已在江湖混迹多年,他有个朋友是这个部队的中层军官,父亲想通过他找个门路晋升,混个差使。在其授意下,父亲自己出钱,在家乡招募了一百多人,父亲被任命为连长。他将这伙人带到渠县卷东门驻地,呆了二十多天后,解放军随即对父亲招募的人员进行整编,父亲被任命为副连长。连长是解放军派来的。这伙人既未穿军装,也未摸过枪,天天出操训练,学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吃糙米饭,喝南瓜汤。这批新兵大部分是游民无产者,不习惯艰苦而严格的部队生活,都先后偷偷地溜了。上面也似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采取默认的态度。父亲是走得最晚的一个。原来他以为这段历史是光荣的。罗、樊二位将军是起义功臣,解放后都在省一级的政府里安排了一定的职务。可是现在县公安局告诉父亲,他参加的这个部队叫“反共挺进军”。

父亲听后大吃一惊,如果真是这样,他应算“历史反革命”了。他要求政府弄清楚,自己参加的确实是解放军,参加的时间前后不到三个月。父亲被拘留没多久就释放回家了。在没有任何肯定结论的情况下,他被定为“管制对象”。父亲被划入“地富反坏右”的行列,限制了很多人身自由,还要定期向公安机关汇报情况,在“四清”中又对他进行了批斗。我家的成分也由“贫农”上升为“上中农”。对于这些情况我全然不知。家里也不写信告诉我,他们以为这样就不会影响我的思想和工作,就不会影响我的前程。所以我一直被蒙在鼓里,自己是“历史反革命”的狗崽子了,还在做着入党提干、争当革命接班人的美梦。实际上,如果家里及时告诉我,我能有个思想准备,对自己的政治前途和择偶条件有个正确的定位,就不至于受到这么大的打击和伤害。回想起这几年的坎坷之路,我独自一人躲进河边的竹林里,对着五灵山大哭了一场。

母亲看见我向家里问这问那,还跑到公社去了解情况,她心里猜到八九分。她担心地问我:

“你爹的事会不会影响你的工作?”

我摇摇头:“没有什么影响,我是搞技术工作的,靠技术吃饭。哪朝哪代都需要技术嘛!”

她又问起我的婚姻大事,我以响应党的晚婚号召为理由搪塞了一番。母亲是个明白人,她半信半疑地叹了口气。像过去一样,再大的困难和痛苦我独自承受,我未向母亲透露一星半点。我已是个大男人了,我不能再增加母亲的忧愁和担心。

在回家前,家庭背景对我的影响只是模模糊糊、若隐若现的感觉,甚至认为是小题大做,对我不公平。这次回家后总算清醒了:不管是不是事实,不管你服气不服气,父亲是“反共挺进军”连长的结论是铁定的了。在我自己清醒前,该遭受的已遭受了,该失去的已失去了,所以现在不再提心吊胆,惶恐不安了。心里反而平静了许多,对于恋人的分手、朋友的冷漠,我不再耿耿于怀了。人的痛苦来自于希望与现实的差距。现在,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希望和追求,也没有什么差距可言。我感到“活该”,我感到罪有应得。

但是另一方面,我是一个不甘落寞、不甘沉沦的人。我很快地调整了人生的坐标和航向,我把自己的全部时间和精力用在工作上,用在钻研本行业的技术上。我是冲模制造专职技术员。我积极试验和应用冷挤压加工、电解加工等先进工艺,同时将硬质合金材料应用到需要和可能的工模具上,对提高制造效率和使用寿命、改善工模具供应的被动局面起了很大的作用。

一九六六年初,当时的第五机械工业部有关部门成立了一个工作组,负责制定全国同行业的冲模标准,并编著冲模设计资料。我被厂指派去参加这项工作。工作组的成员,除个别老工程师外,大都是五十年代毕业的大、中专毕业生。既有搞工艺的,也有搞设计的。从一开始就确定了分工合作的模式,每人负责一部分。前期工作以重庆为大本营。除了本系统的工厂外,还到工艺性质相近的金笔厂、金属软管厂参观学习,收集资料。针对一些疑难问题访问、请教有关专家学者。这项工作历时半年之久,在大量图纸资料的基础上,经过整理筛选和充实,不但制定了冲模的行业标准,还编著了冲模的设计与计算资料。在重庆完成了初稿后,发往全国的同行业工厂和有关院校征求意见。然后,我们又到各单位去收集修改意见,最后在黑龙江省牡丹江市定稿。通过这项工作,我的技术理论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以前的知识仅限

于冲模制造工艺方面的,现在对于冷冲压、冷挤压的理论基础及冲模设计与计算,已有全面的掌握。既然在政治上已沦为三等公民,那么只有在技术上、业务上争取做一个优等公民,做一个有益于人民,有益于社会的人。老天爷不会亏待这样的人吧?历史表明,这段经历对我的工作,以至于后来开创自己的事业都有很大的好处。

从一九六三年开始,全国大搞“三线建设”,新建了一些兵工厂。采取“母鸡下蛋,老鸡孵小鸡”的方法建设新厂,是我们的惯常模式。老工人、技术人员、管理人员和厂级干部配套成龙,去支援新厂。自从小张与我分手后,我一直想调动工作,换个环境。现在机会来了。我向厂组织部写了几次要求调动的报告。厂里已调出去好几批人,相继到湖南、湖北、广东、陕西。厂里认为我是技术骨干,一直没有放我。我与厂里王总工程师和车间几个领导关系都不错,不好过分强求,只能从长计议了。

一九六六年初,经人介绍,我认识了贺玉兰。她是厂子弟学校教师,人很朴实端庄,很有点知识女性的气质,湖南湘乡人,家庭出身工商业兼地主,也许是统一战线的策略吧,解放初期把资本家叫工商业主,实际上就是资本家兼地主。如果在早几年我会吓得倒退三步,而这时的我已是政治上的三等公民,本来就不是一张白纸,杂色的纸张上再多几个污点又有什么了不起!我只想有个家,有个风雨同舟的伴侣。我俩对彼此的过去都非常同情和理解,很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刚认识不久,我就出差了,参加五机部组织的一个专题工作组,历时半年多才回到厂里。在我回厂前,组织上已决定将我调到海南岛支援新厂建设。去的也是全套人马,除我以外,他们已于五月份走了。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要求调动本是我的愿望,可为什么早不放、晚不放,偏偏这个时候把我放到这海岛上?而且我与小贺的关系才刚刚开始,基础还很脆弱,她愿与我去天涯海角吗?新厂一般都是在荒凉而偏僻的山沟里,凭什么我要求她去受那份苦呢?我将这些顾虑告诉了我的顶头上司刘主任。他是原来的工具科长,一九六四年工具科与工具车间合并后,我们一同来到工具车间,我与他的关系一向很好,他很同情和理解我的困难。从工作上看,他也很希望我留下来。他很认真地进行了一系列的努力。

首先在党支部作出了要求换人的决议,再到厂部去找王总说明情况,由厂领导出面提出换人的意见。但这些努力都不成功。第一是海南岛那边不同意换人,第二是“文化大革命”已开始了,领导的权威正受到冲击。车间里所有的技术员,没人愿去海南岛,弄得刘主任左右为难,不但未达到目的,还惹来不少意见,我看了心里也感到难受。如果我坚持不去海南岛,“革命群众”会把矛头指向刘主任,说他支持、纵容我不服从组织调动,破坏“三线建设”。我把心一横,给刘主任说:“刘主任,您的心意我领了,不难为您了,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去吧!”他带着愧疚的眼神望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就是这么个人,宁可自己吃苦受累,也不难为别人,特别是对我友好的人。

其实,对于这里我并不留恋,从朝气蓬勃,奋发向上的热血青年,到伤痕累累,心灰意冷的失意者:这是个令我伤心的地方。但对于新的去处,我又感到惶恐和渺茫,那是苏东坡被流放的天涯海角,可能对人生是一个转机,也可能会更加沉沦。在这样复杂的心情下,一九六六年十月初,我踏上了新的坎坷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