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灯光很惨白,我蜷坐在角落,死盯着对面光亮的落地窗里的自己,苍白的脸色,单薄的五官,不算好看,也不算难看,眼睛很大,只是现在却一点神采都没有,嘴唇死死地抿着,巴掌大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为什么不哭?”有人在我身边问,声音真好听,清冷而柔和。
“为什么要哭?”我睁大双眼,下意识地反问。
“阿锦。”这人在叹息,他说:“人有七情六欲的,哭出来不是一件丢脸的事。”
明明只大我一岁,为什么他可以这么冷静自持?
“你,走开。”
“我会走的,后天,我们全家……就要回美国了。”
“知道了。”呼吸一滞,我咬紧下唇。
都走吧,全都走吧。
“反应那么冷淡,真是狠心。”
“他们也说过。”终于将视线转向他,我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好看的脸,静静地说。
“什么时候?”
记忆有些飘远,我努力回忆他们的神色。
“大概7岁的时候,哥哥为了我被人打断了一根肋骨,我就拖着他去医院……没有哭。”
江年川只是轻声说:“好姑娘,坚强不是坏事。”
将目光投向那个跪着的身躯,那蔓延开的悲伤那么庞大,那么让人无力。我将头仰起,声音空洞:“不是坚强,是冷血……江年川,我觉得心空空的,却哭不出来。”
这是17岁那年的冬夜,爸爸妈妈乘坐的飞机失事,尸体都捞不到。那一晚,43岁的江爸爸哭了,39岁的江妈妈哭了,27岁的哥哥哭了,18岁的江年川叫17岁的我哭出来,然后我狠心地没有掉一滴泪。“为什么我要待在这里?”我不满地敲敲桌子。
江年川从一堆文件中抬头,轻笑着看了我几秒,伸手揉上我的头发,理所当然地回应:“是你说想工作的啊。”
所以,早晨7点,将我从温暖的被窝里挖出来,两眼迷茫地洗漱后硬塞着让我吃完一份营养丰盛的早餐,然后坐着他的专车来到了这幢G市最高档的写字楼,来到了这间一厅三室,设备齐全的他口中的办公室,又被安置在沙发上看他工作了近3个小时,期间接受了一批又一批借口送文件其实没少往我身上打量的人的各异目光……这所有的一切,是因为他在满足我的要求?
“你别告诉我,我的工作就是看着你工作。”
他抚摸我头发的手转而往我的后脑勺轻轻一按,趁我不自觉地倾身时,飞快地亲吻了一下我的唇,拍拍我写满怒意的脸颊,温柔道:“乖,很快就可以吃午饭了。”
我不是因为肚子饿啊,大哥!
没再理会我龇牙咧嘴的表情,江年川继续低头浏览文件,间或微蹙着眉提笔修改一些错误的地方。
意识到自己的人小言微,我干脆就着半趴的姿势,将撑着桌子的两手一收,改为垫在下巴上,开始玩味地观察他来。
今天他穿了一套正式的西装,为原先清冷的气质更添了一份严谨,五官还是那么精致好看,睫毛浓密纤长,挺直的鼻梁,唇角微抿成淡薄的弧度,轻柔的秋阳霞光从背后的大落地窗映照进来,将他整个人沐浴在淡淡的金色光芒中。
真是好看的一个人啊。
黑眸倏地抬起,准确地抓住我来不及收回的偷看视线,舒心的笑意在他好看的唇角轻绽:“阿锦,口水。”
“呃?”我下意识地直起身准备伸手去擦,却见江年川脸上的笑容越扩越大,终于变成了大笑:“哈哈,宝贝,你真是太可爱了!”
狠狠地咬牙,这个人,再过一百年也一定还会是这么一副恶劣的样子!
敲门声响起,江年川将笑声一收,立刻变得严肃起来:“进来。”
背对着门,我冲他扮了个鬼脸,转身准备进内室游览“Summer,是我。”轻柔的女音让我的脚步一滞,忍不住顺着声音看去。
敞开的白色木质门旁俏生生地立着一个大美人。
不同于老千的那种让人惊艳的美,她的美是一种温润的,流动的柔美。
散落在肩头的棕色长发,衬着一张白皙的脸蛋,眼睛很大,鼻子小挺,嘴唇泛着红润的健康光泽。
她穿着一件百合色的薄质大衣,里面是浅藕色的低领毛衣,下身一条黑色的紧身牛仔,勾勒出一双修长美腿。
啧啧,真养眼呐。
“是你。”江年川并未起身,只淡淡地应了声。
女人迈着好看的步子走进来,一双会说话似的的明眸漾着满满的情意,语气却是嗔怪:“Summer,你说会找我的,可是我等了快一个月了……”
哇咧咧,有戏看!我放弃游览的打算,有些兴奋地准备走回之前的沙发坐下。
“阿锦,过来。”还没挨着沙发边呢,就被江某人点了名。
美女的眼神直接杀过来,我吞了吞口水,决定捍卫自己的威严:“干吗要我过去啊,有本事你过来啊!”
情敌诶,就算我现在立刻瞎了眼,也看得见她对着江年川是春风和煦,对着我是寒风凛冽好吧。
不能在情敌面前示弱,这是原则性的问题。
江年川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竟然微笑着起身,向我走了过来。
老实说,我现在的心情很得意,真的很得意。
“Summer,你……”美女突然疾步上前,挡在江年川的面前,大眼里已经蓄满了晶莹的泪花。
是眼泪呢,心尖微颤,我立在一旁,轻轻举起手,拂上自己的眼睛,嘴角缓缓上弯,呈现一个自嘲的弧度:呐,夏锦,是你惟独缺少的眼泪呢。
突然觉得很累,几乎是一瞬间便失去了之前的所有兴致,我看了眼皱眉立在原地的江年川和噙着眼泪一脸倔强的女人,转身离开。
身后有隐约的交谈声,江年川清冷的声线里夹着几丝不耐烦:“苏映,不要玩不起……”
不要玩不起,那你为什么要陪她玩?
心里凉凉地生疼,江年川,你有没有看见,她在哭啊。
我们相识10周年,恋爱1周年的时候,江年川送了我一条水晶手链。
记得当时他的注释是:经过那家店,看着这玻璃挺晃眼的,戴上后,就算你在大晚上迷路,也会被发现吧?
之后的几天,我从江妈妈那里听说了某人近一个月的督工,设计,选材的光荣事迹,不得不说,那时候,真的很感动。
我多么清楚,他的感情一向来得直白,没有转圜的余地,所以,被他喜欢是一件幸福的事。但是五年的时光将他打磨地近乎陌生,我看见女人为他流泪了。
更惶恐的是,如果他在我还没有学会哭泣之前离开,我该怎么排解心中的难过?
这几乎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冷战。
江年川依旧住在我家,换句话说,我和他简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但我们没再说过话。
尚尚作为被殃及的池鱼,在苦大仇深地忍受了三天的超低气压后,自顾自地打包好行李,翻出电话簿,叫来一脸哭笑不得的欧阳干脆地去他家暂避风头。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我和江年川是真正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
走在路上,电话时不时地响起,我扶着不断发疼的脑袋一个个接了起来。
老千在电话里支招:“阿锦,黄金男啊!这个时候不把他拐上床,你丫就准备抱着锄头继续去外太空种番薯吧!”
悠然在电话里直乐:“阿锦,看不出来啊,居然会玩这手,简直是所有女性的典范哪!”
梦汐在电话里劝导:“也别太较真了,回头真把人气跑了!意思意思一下也就是了啊。”
纪轩只是温柔地让我注意身体。
甚至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韩山南不知道从哪儿知道我的号码,打了电话就一个劲地笑,笑完了才高深莫测地说了句:“你们真是天生一对啊。”
我就纳闷了,是不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和江年川在冷战啊?
手机又一次震动了,我无奈地从口袋里抓出来……
江年川?
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你在哪里?”他在电话里问,声音依旧清冷。
“呃……”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很无力发现自己竟然迷路了,都怪那些人的电话简直跟集体商量好了似的,害我边走边接,现在已经置身在一个陌生的街道上了。
耳边传来江年川的低叹,又仿佛带了些笑意:“迷路了?”
不甘心地撇嘴:“嗯。”
“有什么明显的建筑物?”他开始循循善诱。
“嗯,一座玻璃塔,很漂亮,还有一排桂花树。”
“你穿着白色V领针织衫,深蓝色的紧身牛仔,嗯,头发扎成了马尾?”
“啊。”我扫了眼自己的装束,惊讶,“你怎么知道……”
话还没说完,就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在身边停下,后座窗缓缓摇下,江年川带笑的脸出现在眼前,他说:“阿锦,真巧。”
车子在宽阔的街道上稳稳地前行,桂花的芳香从摇下的车窗外飘进来,清淡好闻,让有些晕眩的脑袋清醒了些。
座位前的挡板升起,像是要将我们与外界彻底隔开。
“不打算问些什么?”清冷的声音响在耳畔。
问?
其实自己是最没有资格发问的人吧,过去的五年,我的事情,他的事情,谁都没有必要向对方交代。
“不用了。”
“阿锦,只要你问,我就全部告诉你。”他靠近我,双手从我腋下穿过,微一用力,将我轻轻地提放到他的腿上,微凉的唇瓣贴上我的后颈,温柔的细吻一一落下。
我微闭着眼,摇头。
他突然一手扣紧我的腰,一手扶过我的脸,身体微微前倾,便霸道地将我吻住。
这是一个带着怒气的吻,不温柔,不缱绻,只有粗鲁的掠夺,舌尖被他轻轻咬破,湿咸的液体在唇齿间被翻卷,我不自觉地呻吟出声,他却终于温柔了下来,细细吮吸着舌尖的伤口。
良久,他才放开我,低头,与我额头相抵,黑潭般幽深的眼眸里尤带着未尽的****,声音透着几丝沙哑:“为什么?”
我的脑袋已经疼得快要炸开,但仍抬起眼,从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苍白的脸,努力弯起嘴角:“江年川,你也不打算问些什么吗?”
隔得这样近,我看见有些许笑意从他的黑眸里渗出,然后越积越多,最终变成他唇角好看的弧度,他亲吻我的眼睛:“如果是这样,阿锦,我很高兴。”
他说得没头没尾,我却随着他会心地笑开。
我知道,他想说的是,阿锦,我很高兴,我们终于可以分享那个没有彼此的五年,他也终于可以听我亲口告诉他,那个他要的理由。
我以为这些事情会永远埋藏在心底,但直到开口讲述时,才发现原来我竟已经等这一刻很久了。
“那个时候哥哥带我去他一个刚回国的朋友家玩,嗯,就是你成天挂在嘴边的那个医生。”他在我的脖子上轻啃,示意我继续。
我停顿了一下,平静道,“他叫欧阳,是哥哥很好的朋友,他人很友善,对我也很好,下午哥哥回公司,就交代他陪我吃过晚饭再送我回去,然后,我就在饭桌边晕倒了。”
从医院里醒来时,欧阳和一个戴着眼镜的医生守在一边,我看着窗外的黑夜,听见那个医生说:“是肿瘤,位置很特殊,有67%的部位紧压着视神经,剩下的又几乎占据脑部其他重要性不大的空间,手术的话会很棘手……不建议手术,它很安静,基本是良性的,如果硬性摘除可能会破坏脑组织……”
那个时候,明明是盛夏,我却觉得全身仿佛浸泡在冰冷的泉水里,从脚底一直凉透全身。
“他说它很安静,我也一直这么觉得,直到出现第一次失明现象……”
他收紧扣在我腰间的手,头埋在我的颈项,闷声问:“我们分手的那个晚上?”
是的,就是那个雨夜,我没有坐欧阳的车回家,而是在医院门口跟他道别,然后接过他细心准备的雨伞,走进滂沱大雨中。
在一个转角,看见了从美国回来的江年川。
他已经全身湿透,行李被随手扔在一旁,明明形容狼狈却又偏偏还是那么好看显眼。
我略一怔愣,急忙撑着伞迎了上去,所有的问话却被他的眼神惊得全部吞了回去。
他的眼神,有愤怒,有哀伤,有惊惧,有不甘……却独独少了我所熟悉的温暖。
他的声音穿过雨幕,一字一句地撞击着我已经开始隐隐疼痛的脑袋:“电话关机,不回短信,不上线,不回邮件……就为了和那个男人约会吗?”
雨伞被一阵大风刮落,顷刻间,我也被兜头的雨水彻底淋湿,心底的凉意伴着眼前突然肆无忌惮扑撒开的黑暗一同啮噬着我所有的理智。
我的身体已经开始摇摇欲坠,嘴唇却不自觉地开开合合,终于拼凑出完整的字句:“江……年……川,我们……分手吧……”
身体突然被大力拥住,他在我耳边用沙哑的声音命令道:“收回去,乖,我当作没听见,收回去!”
“分……分手吧……”
“不可能!”
“江年川……”
“阿锦,别说了,我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