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旁的警员很快用布条封住了他的嘴,但那些奇怪的信息还是一字不漏地钻进我的耳朵里。
是我害死了他们吗?
是我吗?
有人轻轻搂过我不断颤抖的肩膀,附耳轻语:“宝贝,事情以后我会告诉你,现在,乖乖的,把所有听到的都忘掉。”
他亲吻我的头发,牵住我的手,走到那个小身体旁。
鲜艳的红色,尚尚苍白的小脸还有一些摩擦的伤痕,衣服脏脏的,眼睛里还带着被解救,即将可以回家的喜悦,连半点惊恐都没有。
我缓缓蹲下身,轻抚上他还带着温暖体温的脸,嘴唇被自己咬得见血,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阿锦……”纪轩温柔的声音传来,我的眼前又开始黑暗一片。
我可以感觉到指尖下的小人儿想说话,俯下身,有虚弱到只要我一眨眼就会突然熄灭的气息在呻吟:“疼……老妈……好疼……”
回忆卷带着熟悉的漆黑视线,袭来。
那也是一个冬夜,甚至还下着大雨,风雨从忘记关上的窗户打进来,离得最近的我只好认命地放下手上的考研复习资料,下床将窗户关好。
爬回床上时,邻床的老千故意嗲声嗲气地向我说了声:“阿锦,辛苦了。”
我没好气地冲她翻了个白眼,拿起书认真地翻阅。
寝室里很安静,外面狂风肆雨的声音也变得依稀起来,只有“刷刷”的翻书声,间或交杂着悠然的一声“这种题目也考?”的埋怨和老千时不时的一声粗鲁的怒骂,或者是梦汐的细声询问。
然后,我的手机开始震动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到医院的时候,我的衣服已经湿了一大半,雨伞在半路上被风掀飞了,我没时间追去捡,只是伸手打了的就慌张地赶来了。
有护士小姐亲切地递来干爽的毛巾让我擦脸,我点头接过,却只是将它紧紧握在手里,借此平复心中不断翻腾的恐惧。
嫂嫂难产,进手术室已经近5个小时了,而哥哥现在还在外面出差,联系上时,他在电话里交代自己会很快就回来,我竟怎么也没想到,那交杂着疲惫与即将为人父的惊喜的话语,会是哥哥在这世上留下的唯一声音。
匆匆结束会议的他,在上高速时因雨天轮胎打滑,直直撞上路旁的护栏,当场车毁人亡。
7个小时后,艰难产下尚尚的嫂嫂还未感受作为一个母亲的骄傲,就哭倒在送来医院的哥哥的尸体旁,就此没再站起来过。
最深的打击是,夏驰维就在三天后找到我,带着一帮所谓的律师和我的血型化验书,宣读爸妈和哥哥留下的财产仅归夏家人所有的通知,并最终将我逐出了家门。
而那时的尚尚,还是一个好小好小的婴儿,蜷缩在我的怀里不住地哭泣。
我清楚地看见夏驰维精小的眼睛里那抹一闪而逝的厌恶和莫名的憎恶。
心间一凛,我放软态度求他,让我带走尚尚。这个小生命继续了两代人的生命啊,我怎么忍心将他送到夏驰维那样的人手里?
可是现在呢?
冰凉的小小身体,还带着余温的猩红的血,让我的眼睛干涩得生疼,流不出泪。
尚尚,妈妈……姑姑流不出泪……
“老妈,你真是幼稚,居然跟我抢吃的!”
“老妈,让我再睡一下……唔,就一下下啦……”
“老妈,你居然真的和江叔叔在一起哦?啧啧,确定不是在高攀?”
“老妈……”
稚嫩清脆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疼痛淹没我的理智,我开始大叫,撕心裂肺:“啊……啊……啊……”
力气枯竭的那瞬,我终于瘫软在一个微凉的怀抱里,只是嘴唇嗡动着出声:“对不起……”
意识清晰最后霎那,恍然觉得很荒谬,在的人都不在了。我又该跟谁说对不起呢?
一个人一旦有了记忆,就会开始贪恋过去的温暖了。我却开始发觉,从没有哪一刻比这样陷入回忆不可自拔般寒彻心扉。
交织着的梦境,想要留住的,却慢慢无声逝去,想要遗忘的,却亘古铭记。
恍惚中,有人在说话,奇怪的语言,又交杂着一些中文。
我的眼皮好重,完全睁不开,只能判断出,现在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全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无力,脑袋沉得厉害,像是与身体隔离了,意识迷蒙一片。
一个男声响起,似乎是欧阳的声音,有些远,听不真切:“是并发症,身体机能开始衰弱……或许可以手术……等她清醒……做好准备,极有可能会失明……”
很快就有一个清冷的声音,只有一句,听得很清晰:“我只要她活着。”
无端的,心里一疼,熟悉的黑暗就像一只巨大的无形手,罩住我的所有清明。
然后又是一些听起来像是德文的声音,都是被刻意压低了的,让我昏沉的脑袋更加晕眩了些。
明明是那么累,却怎么也无法彻底睡去,我的意识在反复挣扎,但总是挣不开那只大手,几次下来,竟出了一身的汗。
有人在擦拭我的额头,动作很轻柔,唇上温热,有什么柔软的两瓣东西贴上来。
终于,神思一松,我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我做了一个好漫长的梦,梦里有好多人,爸爸妈妈,哥哥嫂嫂还有尚尚,江年川,江爸爸和江妈妈。
似乎是第一次生病,脑袋疼得厉害,身体滚烫。
朦胧间可以看见爸妈还穿着睡衣,脚步急促地冲过来,爸爸厚实的掌心托住我的后脑勺,另一只手的手背覆在我滚烫的额头上,眉头紧皱,妈妈坐在床头,温柔地俯身过来轻拍我的脸颊,柔声安慰:“小锦,医生就快来了哦,很快就会好的。”
那是多大的时候?
不记得了,但爸妈的关怀却还是那么清晰,仿佛昨天我们还在庭院里喝着茶,聊着天。
眼前场景一换。
温暖的后院,不大的地方摆上一张摇椅和几条板凳,不远处有几只母鸡在摇臀游荡,间或低头啄一下地上的小米粒,在过去一些是一个漂亮的小花圃,种着好多种不同颜色的花,周围用篱笆围住,并不算太精致,但看着很舒心。
我转眼看去,一个老人正躺在摇椅上午睡,慈祥的面容有着深深的刻纹,苍白的稀疏头发,嘴巴微张,仿似做了一个让人回味的美梦。
是爷爷。
真好,这个和蔼的老人终于肯入我的梦了,那次的不敢看他最后一眼的怯懦,不可否认,是我一直以来最后悔的事情。
脚步刚想移动,一切又被另一幅画面代替。
是一个暖阳高照,春风和煦的天气,我和哥哥去放风筝,天空就像一块纯净的蓝色大布,隐隐有些透明的色泽,几缕洁白的云朵从天边飘来,就像行驶在浩瀚海洋里的白色帆船。
风筝在哥哥的控制下飞得好高,肉眼都无法看清了。
仰着头在一旁观望的我突然听见他在叫我,还没回头,手上就多了一卷绕在转轴上的风筝线。
哥哥还独属于少年特有的清冽嗓音传来:“阿锦,帮哥哥放一下。”
我急忙抬头,只来得及将他干净的笑容收入眼底,然后清瘦的背影渐渐地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一片繁华曼妙里。
声音卡在喉腔里,我的一只手还伸在半空中,却只感受到有携带着花香的风从指缝间穿过。
身体一轻,被风吹到了另一个地方。
一个有些熟悉的房间,到处是婴儿用具,空气里有软软的奶香气。
我在一张小床边停下,微微探身,一张白嫩的小脸映入眼帘,多好看的一个孩子啊,眉眼精致,肤色白皙而红润,小小的嘴唇倔强地抿着,像是在跟谁怄气。
神色一柔,我轻轻笑出声来,他是尚尚啊,好小的时候呢。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突然睁开看我,干净的瞳仁里映出我的倒影。
我忍不住想伸出手摸摸他的脸颊,身体却被一股力量往后一吸,转瞬间来到了一个露台,偏头打量,才发现是江宅的那个漂亮的露天阳台。
夏夜星光,萤火荷香,月牙从云层后面探出脑袋来。
我们一家和江年川一家都在吃着东西,做着随意的事情,嫂嫂怀里抱着尚尚轻摇着哼起舒缓的音调,偶尔抬头温柔的看一眼哥哥,哥哥则正和江年川在聊着什么有趣的话题,眉眼飞扬,大人们则开始讲一些过去的往事,时而轻叹时而相视一眼,会心而笑……一切都那么安宁和乐。
这次我选择踯躅在原地不敢再轻易走近一步,深怕这幅美好的景致会因为我的靠近而急速消失。
这时,一直低着头的的江年川突然抬眼看向我这边,眉梢眼角是熟悉的似笑非笑的神情,冲我喊:“笨蛋阿锦,还傻愣着干嘛?过来!”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脸上带笑,我弯起嘴角,缓缓向他们走去。
江年川像是不耐我的龟速,起身向我走来,一面还很恶劣地骂道:“走个路都那么慢,真的是乌龟转世啊?”
我的瞳孔一缩,瞪着他的身后,那些笑脸,那些人都开始后退,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两手往前一伸,我牢牢地抓住唯一剩下的这个人的衣角,急急地唤道:“不要走!江年川,我求你,不要走……不要走……”
这世间有多少枚如果,我所想摘下的那枚,却早已焉坏了。
醒来的时候,视线所及处漆黑一片,我僵硬着保持半躺的姿势,脑袋里却有荒诞的想法产生,想看看我可以这样维持多久。
有人推门进来,熟悉的清冷气息。
“嘿,该说早安吗?”我轻扬嘴角,冲他微笑。
“我喜欢你的问候。”自若的回应。
他走过来将我搂进怀里,我深吸一口气,试探地抚上他的脸,笑容加深:“诶,江年川,你都是用什么香水的啊,真好闻。”
头顶上有好听的低笑声响起:“笨蛋阿锦,好男人是不喷香水的。”
“哦,那你肯定喷了很多。”
无视他不满的轻哼声,我抬头凑近他的脸,略一迟疑,顺着手指游弋的方向亲上他的脸颊。
似有似无的叹息,大手捧住我的脸,江年川轻轻一笑:“阿锦,你亲的地方不对。”
唇瓣一暖,他深深地吻住了我。
敲门声不适时宜地响起,感觉到紧紧贴住我的修长身躯微微一滞,随即便传来江年川郁闷的抱怨声:“真是没礼貌的敲门声。”
将潜伏在心底的悲伤统统压进最角落里,我展开一抹灿笑,双手往他的胸膛轻轻一抵,命令道:“开门去!”
压在身上的人并没有立即起身,而是突然狠狠地吻上我的嘴唇,呢喃声从他的喉间传上来:“阿锦,别这样笑。”
僵硬的右手被他往一个方向带去,无力地停在一个地方,掌下有频率舒缓的心跳,清冷的声线里有淡淡的忧伤:“这个地方对我说,它很疼。”
我看不见他的神色,但那一向清冷淡然的声音里若有若无的难过让我的四肢一瞬冰凉。
夏锦,你究竟要折磨多少人?
门锁轻轻一响,敲门人大概是因为等不到主人的欢迎,自发进来了。
“呀,罪孽啊,我们居然打断了人家的亲热!”
是老千亘古不变的风凉语气。
感觉压在身上的重量撤去,我伸展了一下四肢,摸索着撑住床沿,坐了起来。
“中国女人像你这样粗鲁的真的很少见,古小姐,您确定自己的性别没登记错?”
听这半生不熟的中文调调,是Mark这位国际友人。
“你这个没进化完全的外国蛮夷,怎么可能懂得我们中国人博大精深的语言魅力?”
“外国蛮夷好歹还知道什么叫做礼貌。”
“哼,你知道礼貌两个字有什么典故吗?最早是怎么出现的吗?或者你知道它们是怎么写的吗?”
一如既往的剑拔弩张。
侧耳倾听,他们正往这边走来,我抿嘴:“老千。”
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她不客气的回复,我蹙眉轻嗔:“诶,别欺负盲人!”
许久,空气的温度在急剧下降,老千不稳的声线里有浓重的担忧:“阿锦,你……”
我微微一愣,笑了起来,耸肩:“好像会一直看不见的样子,唔,脑袋里长了个多余的东西,估计我可能没法活那么长哦。”
小时候很贪玩,但关系最紧的江年川却又是一副冷冷清清,无欲无求的闷骚样,除非我主动勾搭,否则完全可以做到一整天不说一句废话。于是生性跳脱的我就会学会自言自语,自己陪自己玩,虽然每次都会在他似笑非笑的眼神下生出丢脸的念头,但这么多年来,一旦无聊难过,竟也会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自娱自乐起来。
那么现在,所有人,可不可以放任我一个人,自生自灭?
“闭嘴!”
这个好听的清冷声音呢,叫强自镇定的我闭嘴,语气冷硬。
从9岁认识这个人开始,我几乎是每天都在受气的,他的嘴巴永远可以翻着各种版本将我从头到脚数落一通,但他还是可以笑得好看又该死的吸引人,虽然那会让我更有想撕烂他嘴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