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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文化革命”中,转业到地方工作的许天武被打成了走资派,投监入狱,妻子备受凌辱,上吊自尽,这许文宝就朝不保夕四处流浪。后许天武平反出狱,但因在狱中患了严重肝炎,一年后病情恶化死去,这许文宝就从此做了许飞豹夫妇的养子。许司令见夫人说起这段往事,不免勾动回忆,沉吟良久,说:“这孩子是受了大苦啊!……现在天下安定了,大家日子都好过了,可天武一家……唉,应该说,咱们国家是对他们欠有债啊!”许司令这么同意之后,许文宝就来对石华报了喜,却附加了条件,要亲亲她。石华没有办法,便将一只手伸过去,让他啃猪蹄一般地乱吻乱咬了一通后,说:“够了吧!你领我去见见你爸,我写了一个材料,让他把事情知道得更清楚些!”两人见到许司令,石华交了材料,一口一个许司令党性强,能为民做主,说得许飞豹哈哈大笑,后就看着材料骂道:“原来巩宝山竟敢这么目无党纪国法!石华,你就是不找文宝,直接找我,我也会出面管管这事的。党的威信全是让这些人破坏了!你放心吧,我去找省委书记,要好好查查这个案子的!”

但是,这天晚上,许文宝没有让石华走,他让石华待在他的房子里,一面拿了许多酒肉来让石华吃,一面要石华在这儿等着父亲去省委回来的消息。石华为了将事情落到实处,也便待下来,酒喝到一半,许文宝就直愣愣用醉眼看着石华,突然跪在了她的面前,提出要和她“玩玩”。石华担心的就是这些,当即拒绝了,但许文宝却抱住了她,凶狠狠地说:“你原来在耍我?我给你办了多么大的事,你还这样!你为金狗开脱罪责,金狗和你是什么关系?你要不同意我,我立即让我爸抽回他的意见!”石华奈何不得,可怜地屈服了,却向许文宝要了三颗安眠药片吞服,说:“半个小时你上来吧。”倒在床上满脸的泪水,直到昏睡过去之后,许文宝还听她在轻轻叫着金狗,叫着她丈夫的名字!

石华从省城回来了,小水却并没有走,她一直留在州城,每日到石华家门前探听消息。小水一见石华两眼浮肿,面容憔悴,人一下子衰老了许多,也大吃了一惊,问她是怎么啦?石华推说是害了病,就将找省上领导的情况说知了小水,小水当下跪在石华面前,激动得竟磕了几个头。石华并没有去扶小水,直呆呆地睁着两眼看着小水出门去了,突然倒柴捆似的倒在床上,放声号啕大哭。

果然不久,省纪委和省公检法部门联合组织了调查组进驻了州城、白石寨,经过两个月的内查外调,论定了白石寨城乡贸易联合公司是一个应该取缔的皮包公司,逮捕该公司的正副经理是没有错的。但雷大空之死,是属巩宝山的女婿派人暗杀灭口,便依法逮捕了巩家女婿,又以情节轻重分别处理了州城十多个受牵扯的人。巩宝山也被给予了党内严重警告,撤销了专员的职务。

而金狗,则无罪释放。

城乡贸易联合公司的资金、物品全部收没后,铁匠铺的原来两间房子又归了小水居住。经过改造得焕然一新的房子,使小水万分感慨,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里边,突然觉得是那样的惊慌和恐惧。在她得知金狗三天后就会释放出来,她不是一下子激动地跳起来,而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坐在法院接待室的凳子上,浑身乏软得没有一丝儿力气了。从法院大门出来的时候,太阳正在头顶上照耀,那一街两行的古老的瓦房上,阴雨滋长的绿苔在瓦槽间鲜得像新涂的绿漆,她突然疯一般地奔跑开来,跑过大街,跑过小巷,冲撞了街上的行人和路边摆设的杂货小摊,在邮电局里大声地呼叫着要两岔乡的仙游川村,对着话筒向那边接电话的金狗老爹喊道:“金狗要出来了!他要出来了!他要无罪释放了!”然后又跑到东门口的酒铺去,老远喊着樊伯,进铺子时竟将放在铺内门槛内的一只木凳撞翻,使木凳上的铜盆哐当当滚到街面上去!

这一夜,小水将韩鸿鹏接了来,她要亲自搂着儿子睡觉。却怎么在麻子外爷的家里也睡不着,她使劲地逗孩子,亲孩子,啃他咬他抱他举他,看孩子乐她乐,看孩子哭她也乐,直折腾得孩子筋疲力尽睡熟过去了,她还直愣愣坐着出神。金狗是要出来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可金狗本来是没事的人,却白白在牢里待了那么久,受了那么大的罪,这喜事使小水最后又哭起来了!她想着金狗的这几年,真不明白人的一生竟这么坎坷艰难,他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事业上遭受这么大的打击,婚姻上又是如此不幸,他出来后,心境将会变得怎样呢?虽是无罪释放的人,但毕竟有过坐牢的历史,社会上又会如何看他呢?小水不禁想起她坐月子时金狗再一次地向她求爱的事,此事到了现在倒感到了说不出的后悔!那时,金狗正红火,她是一个守着孤儿的寡妇,她不想拖累一个人人刮目相看的记者啊!可是现在,现在……小水又呜呜地哭起来了。

翌日中午,一条船摇到了城南门外的渡口上,船上坐满了人,一路来到老铁匠铺里。

韩文举今天穿得特别新,一见小水眼睛浮肿,就说道:“小水,你怎么倒哭了?”

小水说:“伯伯眼睛真毒!我哪儿是哭了,笑都笑不及的!眼睛是刚才迷了沙子,揉得来。”

小水见和尚也来了,就说:“你那字拆得灵哩,你真是个活神!”

和尚说:“先不敢这么说。金狗回是要回来了,可他成亲得子的事还未灵验呢!”

小水说:“会灵验的,现在只看金狗的意思了!”

和尚就看着小水,笑眯眯地说:“嗯,小水行,小水行!真要是‘本来缘有地,从地种花生’!”

韩文举便插话道:“小水,你给金狗找下对象了?”

小水却抱了鸿鹏,一边红了脸,一边逗着孩子说:“伯伯你不要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来的人全都忙活起来了,这个去买粮买菜,那个去杀鸡剖鱼,给金狗接风酒席的吃喝一应都备齐了。小水又买了一身新衣,等他回来了理发洗澡后换用。韩文举是热闹之人,事事要别出心裁,说要雇一匹马来,到时候披红挂彩到看守所门口去接金狗。画匠老爹感激得不知说什么为好,自个只买了一串鞭炮,就对韩文举说:“文举,这马从哪里来,你别太热闹了,从看守所门口接人,人家能允许吗?”

韩文举说:“马我已说定好了,是北门外照相摊子上的,多花几个钱罢了。谁不允许骑马,我要有车,我还要用车去接,组织个仪仗队哩!”

这一天一夜,谁也没有睡,天微亮,仙游川的来人就到了看守所门口,金狗一出来,即被拥在马上。马是高头大马,因为是照相摊上的,马鞍十分讲究,飘着彩带,挂着铜铃。金狗不坐,七老汉生气了:“你这一坐,就算是咱仙游川的人给你平反了!”便让前边一人牵马,左右各有两人护着,后边是十多个随行,俨然金狗是一位迎亲的新郎,是一位古时官人的出巡,是一位凯旋的将军!街上的人看见了,全围过来指点着叫:“那就是金狗!那就是被巩家田家的人陷害的记者金狗!”有一个老头从街对面斜跑过来,一把牵制了马头,说:“金狗!你是金狗?人都在说你的冤情是省上一个清官为你申的,你能不能给我说说清官的名字和地址?”

来人的突然,使这行人全发呆了,金狗从马上下来,问道:“你找‘清官’有什么状要告吗?”

那老头立时泪水汪汪,说他是××乡的,乡长是县委田书记的一挑子,前五年冬天打猎,他的老伴在山坡给猪打糠,被那乡长误为野物打了一枪,要命倒没要命,却把她惊得从坡上滚下去,脊梁骨断了,瘫痪了五年。他去找乡长,乡长不管,说老伴是滚坡伤的与他无关。结果告了五年状,五年告不赢,他要去找找为金狗申冤的“清官”呀!

金狗说:“你要找‘清官’,你只有到戏台上去找,我给你说不清哪个是‘清官’。你若愿意,把一份材料给我。”

那老头就不解了,说:“你能行?”

金狗说:“试一试吧!”

老头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解开了,从一堆烂得模糊的纸片里翻出一份,双手递给了金狗,随之就捏出一支香烟来,双手擎着又让金狗抽。金狗没有接烟,劝说老头走了,韩文举说:“金狗,咱的事才弄清,管别人事干啥,你能管得了吗?”金狗没有言语,说:“咱回去!”一行人回到铁匠铺来。

这一顿酒席十分丰盛,大家全拿了碗酒来敬金狗,金狗突然流下泪来,说:“今日就缺大空,他有这样罪那样错,可在中国的历史上,哪儿有几个这样的农民?他死了,他生的是时候,他死的也算是时候!我金狗平白吃了官司,我并不感到十分伤心,这是少不了的,不在这一场事上,或许就在另一场事上。我对不起的倒是乡邻众亲为我受累!可话说回来,大家能这样信任我,照看我,我金狗也更明白怎么去活人了!我给大家敬上一杯吧!”十多个酒碗碰在一起,金狗首先将酒饮下肚了。热酒下肚,脸色鲜红,只觉得头重脚轻起来,小水说:“金狗叔,你是饥肚子,酒不要喝得太多,让我伯伯替你和大伙打‘通贯’吧!”金狗又喝了几下,就退出来躺在炕上歇着了。小水坐在身边,替他扑索那受伤的肋部。

金狗说:“小水,我能出来,全亏了你哩。你瘦多了,也黑多了……”

小水说:“听说他们打你了,你不知道我心里多疼!我去找樊伯让他又找所长给你捎话,我真害怕你受不了想到短处去。”

金狗说:“你想想我能自杀吗?不明不白地吃了冤,我就死去?这伤不要紧了,再过不长时间就全好了。你去吃酒吧,能喝就多喝些,招呼让大伙喝好!”

小水就站起来,对酒桌上喊:“今日不放倒两个,就算没喝好呀!和尚,你要放开喝哩,来,我再敬你一下!”

和尚满脸满头都放红光,说:“小水,我不行了,你给你伯伯敬吧,你瞧他,你瞧他!”韩文举就摇摇晃晃过来,说:“我怎么啦,我没醉哩,再喝一斤也不醉哩!你不喝,我喝,小水把酒拿来我喝!”歪过头来将小水碗里的酒一口喝了,还要再说什么,人却坐下去,脑袋一摆不言语了。

最没有醉的是画匠老爹,他将七倒八歪的醉人扶在炕上、椅上歇了,就收拾着残汤剩水,又收拾了回去的行李,对小水说:“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半下午咱再开船吧,反正夜里有月亮!什么时候到家都行的。你去把鸿鹏接来吧,我这儿有五十元,看够不够人家的照管钱?”小水说:“我有钱,哪儿要你的!”便出门去了。

太阳偏西后,众人都醒了过来,嚷嚷着坐船回仙游川去。韩文举说:“金狗,这次回仙游川先住一月两月,再说到州城报社去的话。回去后,我再做主儿摆一场酒席,好好在咱那儿闹一场。”

金狗却说:“我不想现在回去哩!”

韩文举倒吃惊了,问道:“又要去上班?金狗,你怎地把工作看得那么重!吃一堑,长一智,你还不是把工作看得真才吃了这场亏吗?”

金狗就问小水:“小水,我记得你说过大空的那个小笔记本儿放在你那儿,还在吗?”

小水说:“我为了保险,放在家里了。公安局问过我有没有公司的什么材料,我没有给,也没有说。”

金狗说:“那就先回仙游川吧!”

韩文举说:“什么笔记本儿,这么重要的,小水竟也瞒着我?”

金狗说:“那笔记本是大空生前记的,全写着他们公司早期送给县上田家一派干部的黑食账。有了这个小笔记本儿,那些人的好日子也就该到头了!这一案既然现在要彻底搞清,那些人谁也跑不掉的,不能让他们暗地参与了犯罪,反过来现在又成了与不法分子作斗争的积极分子!”

韩文举就失了声,说:“金狗你真是疯了,你能搞倒田家的人?几个月的大牢还没把你坐清醒吗?”

金狗恶狠狠地说:“不管他巩家田家,还是张家李家,谁要是借权势营私舞弊,鱼肉百姓,我金狗也豁出来闹腾哩!”

七老汉说:“你金狗在牢里不说这个笔记本,出了牢就找这个笔记本做铁证,你金狗行啊!大空就是缺你这份心劲,把什么都说了,人家才毁了证据,又要了他的命。大空是露牙的狗,金狗才是好狗哩!”

韩文举说:“老七,你还在怂恿金狗呀?!你叫和尚说,和尚你说!”

和尚说:“我该怎么说呢?佛门里讲摩诃般若波罗密,摩诃的意思是大,般若的意思是智慧,波罗密的意思是到彼岸,到彼岸就是讲终极和究竟。以此法行,心量就广大,犹如虚空,虚空了就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恶人善人、天堂地狱尽在空中啊!可这些金狗怕是不这么办的。”

金狗说:“要是两岔乡和白石寨都是一个大寺,我一定给你当徒儿的!”

韩文举就拿眼睛瞪金狗,拉面有难色的和尚到船舱去,说:“他不信,我现在倒服你这一套的,你往后就多给我讲讲功课。”

船逆河而上,两岸黑山峭峭,流水沉沉,船走得很慢,但走得很稳,直至鸡叫三遍的时候方回到仙游川。众人散去,金狗和爹便同小水韩文举又坐在小水家说话,金狗就让小水拿出那个小笔记本,在灯下起草开一份揭发材料来。韩文举劝阻不了,就说身困,先往渡口的船上去睡了。矮子画匠陪着他们坐了一会儿,也觉得坐着白坐,说是回家收拾些酒菜,明日肯定来人多,别误了大家吃喝,也起身走了。只有小水眼睛光亮地抱着鸿鹏在一旁守着。待到材料写好了,小水突然问:“你到了州城还是去找那个石华吗?”

金狗扭过头来,猛地愣住了,但立即说:“是要找找她的,起码得感谢人家哩!”

小水说:“石华是什么人,本事倒挺大的!你在报社时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