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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金狗喃喃起来,点头说是。

小水还在说:“这石华待你可真好,我一谈了情况,她就哭了,第二天便去了省城,一办妥就又赶到白石寨!可在你要出狱的前一天,我给她打了电话,问她是不是也来接你,她却说不,她不见你,说是她先头给你来了几封信,你全不回她……我再不敢多问其中原因,金狗叔,这人倒怪哩!她结过婚吗?”

金狗低着头静静地听着,末了说:“她丈夫和她在同一个单位,孩子都好大了……小水,夜不早了,我该回家去了。”

小水说:“早着哩,慌什么呀!是嫌我在这里不方便吗?你中午饭没吃好,我给你做一点清汤面吃吃。你把孩子抱着吧,这小东西今晚也没瞌睡了!”

小水去了厨房,金狗就逗着孩子玩。孩子的眉里眼里太像福运了,金狗心里就酸酸的。很快,清汤面端上,小水坐在一边看着金狗吃,一边问咸不咸,酸不酸,撩了衣服将奶子塞进孩子的口里喂。金狗看了她一眼,突然发现她的上衣第三个纽扣没有了,顺口说:“你扣子掉了,刚才我见你的扣子好好的,怕是遗在灶火口了。”

小水却勇敢地仰起了头,直看着金狗说:“是掉了,你不是拿着我一枚扣子吗?明日,你给我带来,我再钉上,好吗?”

倏忽之间,金狗想起了当年上州城前在州河岸边的那一夜!那一夜是那么遥远的事,又是那么清晰,像是刚刚发生过的事一样,他看着小水,无声的热泪就骤然涌出来了。小水拿了手帕去给他擦的时候,她浑身竟然一下子软瘫,栽倒在金狗的怀里,也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油灯在摇曳,昏昏地却结了心花,睡着了的鸿鹏发出细微而又均匀的酣声。金狗感受到了小水的心跳,小水也感受到了金狗的心跳,那心律就合成一个节奏;他们都没有说话,后来看着那灯焰,一闪一闪的,就各自都在想:那也是心脏吧。

一声亮亮的鸡叫,窗纸白了。

小水说:“金狗叔,你今日就去州城吗?”

金狗说:“你还叫我是叔?”

小水说:“……金狗哥!”

金狗说:“今日怕不行的,既然回来了,村子里就有好多人要来的,我们家还没请过客的。”

小水说:“是要请客的,是要请客的。到了后晌,你去看看大空吧,他死了还没有埋,‘浮丘’在洼地里。过会儿我就去找伯伯,让他写一篇祭文,仙游川只有伯伯能写这类文章的,写了咱去给大空化化纸。”

金狗说:“是呀,得去看看大空,也该让他知道巩宝山的那个女婿被逮了,一命还一命了。”

这日中午,金狗家果然来了上百人,矮子画匠从来没有接待过这么多客,酒菜当然不够,他就把饭供足,小水擀好的一案长条面被捞吃完了,再擀一案还是吃完了,就直擀了十三案。

吃罢饭,韩文举把给雷大空写的祭文拿来,金狗看时,竟是老格老式的骈文。金狗就说:“这文章也真只有韩伯能写了!”

韩文举说:“你以为你当记者就文墨深吗?我有一本旧式文体书,怎样写铭锦,怎样写碑文,上面全有!你要学,我可以教你。你看看我写得像不像他雷大空的一生?”

金狗一边看着,就一边说:“你怎么能这样评价他呢?他不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也不是‘失却根本,忘形得意’,更不是‘家聚万贯空身去,亡魂警示后人寒,生命如灯忽吹灭,人世烦乱向谁遣’!这我得改改!”

金狗就一字一句认真修改起来。

韩文举不悦了,说:“那是祭文,一烧化就完了,那全是给活着的人过眼的。”

金狗说:“韩伯这话对着的,可大空一死,却不是让活着的人都心灰意懒啊!”

小水也说:“伯伯你没金狗了解大空!国家干部死了是开追悼会的,大空原本是农民,咱给他写祭文,也就是和追悼词一样的!”

祭文改好以后,金狗就同抱着鸿鹏的小水去了雷大空的“浮丘”地,两人跪下,献了酒,上了香,化了纸,金狗就念起祭文来:

维公元一九八×年岁次××初冬月壬子日傍晚,愚兄金狗痴妹小水率内侄鸿鹏谨以灯光之明,香烟之绕,纸钱之化,杯酒之奠,盒食之供,致祭于弟兄雷大空之灵前曰:四者虽微,一聊表思念之心。贤弟笃兄幼生寒门,性情烂漫,父母早逝,行不检点。咱三人苦里结识,同命煎熬,数十年风风雨雨霜露冰霰,金狗从军,小水外迁,你浪迹社会,卖鼠药子荆紫关,下广州而贩银元,衣不蔽体羞丑不顾,蓬头污面遭人作践。幸遇世道变迁,巫岭上多种经营荣繁,州河上往来商船梭穿,你帮福运行船万里无事故,浪里白条赫赫显显男子汉,协小水整理家务,上敬下恭,爱人友邻和睦相处,沧桑共济费尽心肝。偏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你为小水义愤填膺,剁断仇人脚趾而复仇,身陷牢狱,蒙受冤情,咆哮公堂斥凶顽。千难万苦,逼你不甘可怜,政策英明,催你一腔大愿,贷国券,办公司,善于经济商行,通于人事周旋。

几何时,千般聪明,万般精干,身缠万贯,气势喧喧,脱草履换皮鞋,着西装去褴衫,视田巩于眼角,抛贫贱于天边,吃山珍海味,住高级宾馆,天上有乐你都享,地上有福你也揽,州城抖风万人侧目,七万赞助白石寨谁不惊羡?铮铮耿直,硬不折弯,可敬你虽明知是火,飞蛾偏要赴焰,雄雄之气,莽撞简单,可叹你急功近利,意气褊狭陷进泥潭。你是以身躯殉葬时代,以鲜血谱写经验。呜呼,左右数万里,上下几千年,哪里有这样的农民?固有罪有责,但功在生前一农夫令人刮目相看,德在死后令后人作出借鉴。泥沙俱下,州河泛滥而水大好行船,浮躁之气,巫岭弥漫而山高色壮观。今愚兄痴妹幼侄想你念你爱你恨你怨你怜你,情绪万般,素文闲铭,无法体现。只告你凶手已捕不日即斩,帮凶落网余孽将剪,红日高照冰川必会消融完全,州河波起将扫荡一切暗滩。吾贤弟笃兄可俯视以欢,亦会笑于黄泉。光阴好快,不觉数月已满,若有阴冥,贤弟笃兄之灵尝我爵飨,收我纸帛,呜呼哀哉,伏维,尝飨。

念毕,已是苍暮之时,金狗将祭文火化之后,抬头望天边,万山若黛,州河似带,夕阳也一半在水中将浮将坠,红如血染一般。

32

州河在清静了几十年后,重新有了船行,一行开就再也安然不下来了。吃水上饭的人越来越多,东阳县的,庆亭县的,甚至州城附近的那些种庄稼的,一杆猎枪在山上吃饭的,或那些做了城镇摊铺买卖又破了产的,都云集到州河来。水上的好手在两岔镇,“浪里蛟”却全在仙游川。可是,几年里的水上饭,皆在阎王爷的饭锅里抢吃的,于是有的发了财,有的折了本,有的发了财后破的产,有的破了产后又翻上来再发了财。但见仙游川的村里,新屋不停地在盖,新屋的主人却常易其姓。新屋易姓有的是大大小小一齐走,一齐来,有的则只换一个男人,男人死在了河上。

巩家和田家的人多是在外工作,那些年里是杂姓人养活干部的家属,现在反倒巩家、田家的小伙要比杂姓的多起来。这实在是悲惨的事。仙游川的人越来越多地诅咒州河,但还得咬了牙子吃水上的饭,如要赌一样全红了眼,全豁出去了,拿一切前途、命运和性命去“碰”那一点希望了!七老汉是最早洗手不干的人,一是看不惯一些世事,二是年岁不饶人,三是被灾事吓怯,将钱财看淡,就在山上砍荆条、割龙须草混度日月。到后,那些上了年纪的,伤了身子某一部分的,就做河运事业的辅助性的买卖:开办小本的饭店呀,旅店呀,小的零碎杂货铺呀。几何时,这流氓、盗窃、暗娼、二流子也粪中苍蝇一样产生了。

州河两岸再也不是往昔的州河了,家家出门要上锁,晚上睡觉了关起门还要下贼关。都养狗,见人就咬,无人有风吹草动也咬,一家一咬,家家都咬。门上来了人,再也不会热情招呼,让吃让喝,勉强使其在门前的捶布石上坐了,主人的一双眼睛便一直盯着来人,怀疑稍不注意,这人就会将檐簸上的一件东西,或者一串烟叶,或者一吊辣椒拿了去。纯朴的世风每况愈下,人情淡薄,形势烦嚣。韩文举就在渡口上一边和寺里的和尚吃酒,一边说经论佛,神色庄重,态度严肃。河面上行来一只船,有人喊:“韩老伯伯,你真活得要做神仙!你知道吗,镇上王老八的女子又被一个外地人拐走了!你是本地一老,你也不出面想想办法,你老了不稀罕女人了,让我们都当光棍吗?”

韩文举说:“王老八的家我哪儿不清楚?羞丑他王家,也羞丑了咱两岔乡!王老八的女子也是少数,怎么能生人生事地就收他在家做活?一个青春,一个年少,这不是干柴遇着了明火?!王老八算是瞎了眼了,白吃了几十年的五谷,什么也不管!这下好了,女子跟着野汉子跑了,他才哭哩,哭那尿水子顶什么用?能来的都来吧,能挣钱的就挣,挣了钱要走就走吧!过去是说钱难挣,屎难吃,现在是屎难吃,钱好挣,有能耐的就去挣啊!小子,可你得记着一条,钱在世上是有定数的,没钱你受罪,钱多了钱又不是你的了!”

船上人说:“韩老伯伯这话也对!可你怎不就去管管?你给乡政府书记谈谈,书记又不是田中正了,你让他出面也整顿整顿!”

韩文举说:“要我去管?你韩老伯伯可没了那份心劲!新任书记既然官册上注了他的名字,月月拿了国家工资,他有他的政绩要建哩。州河上七奇八怪,各色人等,你管谁去?造下孽的他自己去难受,行下善的他自己去享福,我落个两袖清风,心底空静,倒能天增岁月人添寿!现在是风刮乱丝不见头,颠三倒四犯忧愁,慢从疑来头有绪,急促反惹不自由!”

船上人就骂道:“这韩文举老螃蟹,好强了一辈子到老却跟秃驴和尚学得一腔歪调!”这话当然骂得很低,韩文举是听不到的。韩文举听到的倒是这些人又说:“韩老伯伯,你当然会说这般话的,金狗、银狮、梅花鹿,州河上三件宝啊,又有小水在白石寨,你家里是有了钱嘛,所以你能心底淡和,活得清闲嘛!”

韩文举生了气,说:“你真你老娘放狗屁!正因为金狗、银狮、梅花鹿是州河三件宝,我韩文举才认和尚认佛!你小子年轻气盛,你是不懂的,红薯熟了才是软的,树枝子枯了才是发硬,你懂得这道理吗?人人都说神仙好,可就是酒色财气忘不了!”

他这一说,船上人就哈哈笑,韩文举方明白自己手里正端着酒杯,立即就说:“你们笑什么?酒是指酒后丧德,韩文举喝醉酒丧过德没?金狗是挣了钱,人旺财不旺,财旺人不旺,小水也就害了一夏的病,腰疼得直不起,鸿鹏也拉肚子住了一个月医院。话说回来,要不是我在渡口上积德行善,天地人和,真不知这家又该出什么事了!”

船上人本是河上生活寂寞,成心逗逗韩文举的话解闷的,没想这老家伙倒话多得烦腻,又是人不爱听的,就呼哨一声,招呼了前后左右的船只一排儿下行去。韩文举不感到难堪,仍又骂了一通金狗不听他的话,却又站在船头喊:“七娃子,牛子,到河上见着金狗了,让他也回来,大空‘浮丘’一年了,得给下葬了!再给他说,他不想我了,我还想他哩,他将来也是要做老人的,老了没人理是什么滋味?!”

船上人就笑了,七娃子说:“你骂金狗,倒这么想他?你这个心里一套嘴上一套的老不死!”

韩文举看着船渐渐远去,还在骂金狗:“我贱就贱在这里,谁让他做我的女婿哩!”

这支船队这一日黄昏到了白石寨,寨城南门外的渡口上没有碰见金狗,却看见了银狮和梅花鹿。银狮是两岔镇上人,二十七岁,却少年白头,太阳下银光闪闪的。梅花鹿则是白石寨城北门外杜家村人,小时患过皮癣,落得一身疤斑。当时船上人就问起金狗,银狮和梅花鹿说:“寻我大哥做甚?他前日去州河口市了!”

船上人说:“他老泰山伯说是想金狗,金狗也久不回去看看,又到那么远的市上去,做大生意了?!”

银狮说:“韩伯伯也是老得作怪!金狗把钱捎给他了,有吃的有喝的又跟着那老和尚还嫌寂寞?金狗是去联系机动船了,州河口市有,联系好了买回来,让韩伯伯整日整夜坐上,看他还舍不舍得那只破渡船!”

船上的人都噤口不语,他们在想他们的心事:这金狗、银狮、梅花鹿真是州河上的奇才怪物,竟闹腾着又买机动船了!心里就起了醋意,故意再说:“韩伯说雷大空‘浮丘’期到了,叫金狗回去看日子下葬,别发了财忘了那个雷大空!”

银狮听不来话中话,梅花鹿却听懂了,黑了脸说:“忘不了雷大空的!雷大空也算是州河上的人物,他倒给我们开了个路子!可他死也死得应该,谁叫他为了挣钱就胡来,犯了共产党的王法?!”

第二天,银狮、梅花鹿也就下州河口市去找金狗了。

这是后一年的事。

这个时候,金狗已正正经经在州河上行船有一年的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