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河南先锋诗歌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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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缘于诗神奇妙地“通灵”(1)

———罗羽诗歌拆解

从诗歌发生学的角度看,罗羽属于经验写作的类型:他的写作资源多来自现实、经验层面的“历史性返照”;而他却借助幻想的“超现实”进入神性的云层———或者说,让你领略神奇的境况。他的诗里还拥有更多的犹如神赐的奇妙句子,因而又可以把他归类于“神性写作”———一位诗歌“通灵者”。罗羽的诗是“晦涩”的,难度系数很大。作为一个成熟的诗人,罗羽拥有许多通往诗歌的秘密通道。作为诗歌伙伴,要成为普通意义上的“知情人”似有可能,而要成为“知音”也同样有颇多的障碍,但我们应该也有必要“成为诗的不规则运行的知情人”,通过反复阅读其有趣的诗篇,“在一种更为艰涩的漫游中……找到恰当的落脚点或出路”(木朵语)。

“语调”体现在诗里是一个复合的语言现象,拥有自己的语调是一个诗人成熟的标识。“一首诗或一个诗人的独特语调,才是诗歌最具精神性的内核,是诗歌中无法被删减的内在;往往是诗人一生努力的结果”(张伟栋)。难怪帕斯捷尔纳克会说“诗歌中语调就是一切”。在河南,几位已拥有自己语调的诗人中,罗羽是独特的:他那漫不经心而略带无奈的述说;偶尔显露自己对于世事、人情的知性确认或忧郁,却又不轻易参与争辩,就像他一个人在深夜跟自己絮语。尤其是他的诗在尾句都不加标点,这就给我们的阅读带来更多的随意性。有人认为:罗羽的作品缺乏读者感,甚至大多数时候有一种写作上的心不在焉,其实这恰恰反映了罗羽诗语调的“这一个”。更可贵的是,他从恢复写作后不太长的时间,就摆脱了短促而稍嫌简约的语气,拥有了自己稳定的、一以贯之的语调,这几乎成为他诗歌的基准。即便有一些来自他自觉的“微调”,也都存在于他诗的海平面的纵深里。

从罗羽的诗句里你总能体会到一种柔绵的美,或者说是一种柔绵的“颓废之美”———也许他曾经浸染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文人的书卷里太久?恐怕更多的还是其西方早期现代诗影响的痕迹,看他写于2009年的《九、十月间,变凉的天气忽然转热。十月二日,从内黄到南阳找永伟、魔头喝酒,三日上午在白河岸边草坡上睡觉时得句》:这时,戴面具的妹妹在桥墩下划船把南瓜叶和婴儿香送上水星蚂蚁啃完骨头,爬到脸上,白蝴蝶追赶着政治和祖国性欲减退了,身体的真理低到河水陌生的困倦像鹭鸶的人性一个声音响起:“云啊,算是白看了”河床越来越小,一阵阵,被下游的风吹远他在诗题里已经坦承,是睡中得句,那他得来的一定多是值得珍爱的神来之笔。有时候,你在读他的诗时,会看到太多的“柔弱”,而当你领悟了诗的旨意时又会震惊于他内心的强悍:

刺玫在直升机下鸣叫

羽状复叶倒退成你的云团

呼吸真理时,羚羊

用蓄水池照亮小脸和短须,你的耳朵

坠落布宜诺斯艾利斯灯鱼。睡在野蜂群中

又醒来,一只雌蜂,不去蜇你

你山楂树被风摇动,飞向太阳

———《黄花岭(三)》

多么柔美的句子!但他接下来就有:“你所从属的土地,有太多的罪人/他们不是囚徒,是国家散开的气味”;可见他是颇有“深意”的,而并非是一味沉醉于“风景”的诗人。从阅读中,我们还可以看到“反讽”日益构成罗羽“语调”的基本元素之一,越是到近期,越发明显。

……大黄狗

回到内地,下雪,过年,我想起亲人的遗容

雕刻一块木头,冷气流被清晨

取走,成品眼镜

待在原来的房屋产权中

时光浸润肺腑,我在建筑师大会上发言

说了一句话

钱,赚了不少,又都花了

但刮过一片一片瓦的风声,还在绘图笔上

这是恢复写作不久写的一首诗的片段。可以看出,“反讽”已经渐成气候。近年,他的诗里的反讽语调犹如秋风在林间自由地流淌:

她们穿上靴子,被冬天讲述

自我的痛感只剩下个位看好的偶数。还有那些

褪色到乐趣中的系带,事实上的海洋

一两处过时的发音习惯,小灵魂

海盗船鲜花一样的效力

职位上的盐分。离开波浪

她们在雪里快行,因素会是什么? 她们腿上的自然

让有力者在菜市场找到鳕鱼

柔弱的人从蛭子的水中看到爱情

在这首《有一天,从雪地走到震荡,我看见的她们几乎不是她们》的诗里,溢满反讽的浓雾:“还有,还有危险的房市,在煮汤时也会显现/紫菜碰上抽象的鸡蛋/相同的地域,有沙发床和民生的震荡”;直到最后演化为讽喻:“一个短信,一处剧院,一回诉讼,一次刺伤,都对/这个国家无用,当加害的纪录被突破/河南的地理也会失灵,她们的靴子/成为冬天最寒冷的角度”。

罗羽十分清楚:“它(指传统)含有历史的意识,对于任何想在二十五岁以上还要继续作诗人的人,差不多是不可缺少的;历史的意识又含有一种领悟,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而且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艾略特)。他深知,“当下”是历史的一部分,一切现实事物在历史的拷贝里都是碎片的粘连,因而他善于把过去或当下的“事件”含沙射影地写进诗里———从而纳入他的历史性感悟。他处理事件的手法是高超的:通过“去情节化”、“去事件化”———最后仅仅成为语言的“沉淀物”;他总是把意义压在箱底,不动声色。你说他晦涩吗?他才不理会呢!他在诗里体现的也许并不是“意义”,更多的是深邃而悠远的“意味”和“意趣”。

人们会以为罗羽是远离“现实”的诗人,缘于他的诗里只有现实的“碎片”,而且这些碎片也是经过修辞的伪装,多以隐喻的方式“暗示”出来。事实上,罗羽的诗是富于担当的,是一种“介入”的写作,他面对世事,总会有意味深长的呈现:“妓女,妓女,警察放飞她们/卑贱成为一项夜色收入”“你不理会颂扬集会的诗歌”“妹妹的口语死了。在陇海路转向/到于砦去,口语死了/那柄牦牛角做的梳子还在/像一个下午,半透明,沉重”。

他甚至是一位直面现实的诗人,有些诗就直接取材于某一个“新闻”事件:

在一处吸烟室,上士领头的日子里

有带枪逃兵的苦难。看啊,僻静转向寂静像枪口吹过风,国家在阳光下披着罩衫和血污(他们洗脸的形象,像猫抓住这一年和灰霾天气)

绿萝经受了拆迁,姐姐遭到强暴,四个人翻过山梁,打起一个人的战争———《带枪的逃兵》

这首诗就是如此。只不过他聚焦于现实的同时,又做了散点透射———通过联想、幻觉,挖掘更多与此相关的意蕴;或让其他的事件勾连一起,形成一个主题的张力。他所乐意做的工作几乎是:在清理了腐朽的枯叶裸露了“树干”的同时,又催生了新的乃至绚烂的叶子重新遮蔽了树干———而这正是诗人的“有效性”所在。

罗羽转化“现实”的能力很强,这得益于他的“碎片化”策略以及隐喻和暗示的技法,从“现实”到诗,犹如草与奶的转化———在这出神入化般的过程中,剔除了物事的粗糙与伪劣,融入诗人的精神寄托,从而葆有了诗的纯粹性。记得张永伟说过:“一个场景或一点印象,在其他人那里,或许就是一首诗歌。然而在罗羽这里,不过是一个句子,或者一个小段落。”是的,作为诗人的老乡和诗歌知己,张永伟说得不错。在罗羽的诗里总有若干个人情物事的碎片;碎片的有效拼贴构成一首诗。在碎片之间,罗羽有时候强行焊接,或“诗歌的句子常常以近乎直角的角度转折”,因而留下很多“缝隙”或“出口”,木朵称之为“断裂感,以致前后两个整句时常缺乏确切的联系”,让人在阅读中不知就里。但它们一定会有“诗意的逻辑”形成的诗学难度,造成一种奇崛的妙趣。我们看到,罗羽并不沉溺于碎片,他有很多观点:政治的,社会的,美学的在诗写中显现,自然这些观点是反意识形态的,独特的,有诘问而且让人震惊:

画片取代真实,追踪混凝土转换的木柱,洒下尘埃谁接受了环境制定的规则———《十二月三日带儿子看昆虫展》

很多时候,罗羽诗里的“现实”很具体,比如在诗里就有很多具体的街道和地名:“运到/北货站的精煤,不愁卖”;“仪表盘,被拖入西流湖”;“郑州,头顶小帽子的鬼魅不时出现/丁香绽开蓓蕾,暖冬吞没/它的苦涩。还有什么借口吗/路过勘察机械厂,到图书城/九路公共汽车站牌的开口是圆的”;“环顾北犊山的连翘”;“南阳路”在诗里出现的频率更高———这恐怕是源于对南阳的一种心灵沉淀。记得去年夏末的一个晚上,罗羽的几个朋友在谈论诗的特征时,王向威肯定地说罗羽的诗有很强的“地域性”。而这正是他面对“现实”的一个语言策略。

罗羽经历了90年代写作,也一定阅读了那个时期大量的作品———而叙事性是其重要的标志。但他恢复写作后,对“叙事”却格外警惕。记得他曾经说过:不要陷于题材写作。阅读他的多数作品,他其实坚持了“去叙事性”的碎片化写作,这也许正是他诗学的清醒。我们发现:罗羽几乎在走一条“郎中”的路径:他把散布于山野的成株的药草收归于庭院,暂不理会,任其干枯;偶尔,他只采撷几朵花蕊或几片叶子于一个药罐,最后熬制一服多味的———甚至有些“异味”的汤药。我猜测,大约成熟的诗人莫过于此,只不过罗羽更专注于此道。

罗羽的诗里有很多动、植物的名字与相关描述。这大概得益于他对动植物世界的亲和力,也许还缘于他的泛神主义;或者说,动植物界和人类的“更多的经验关系”都源自于“生命”的馈赠以及生命本体意义上的“通感”?看他写于2004年以前的诗句:“咖啡馆,蓝色的尖顶设计/不是为约定椰子。一只猕猴桃,空运到/亚热带的瓷杯边,闪光的釉/包容它的酸甜。”“听到罂粟香味,像床的吱吱声”;而他近期的对于动植物的诗写更显得游刃有余而恣意狂放:山荆子的节奏变缓,或加快,我们和睡芙蓉建立更多的经验关系。杏树开出白玉鸟的梨花,……

……噢,动物婚介所仍然有狂热的征婚,而“草泥马”一律延续着新的物种它们的侧面被拖向广泛的分享———《这一次,是要到一个尽头》

他接着要彰显的则意味深长:“我们是什么社会的缺席者?这不是/疑问,……我不做,你也不做/两个人对付的,肯定是人类的悲哀……”我们这些成为“人类”的动物倾情于相互倾轧和镇压的血腥,却远离了动植物“社会”的亲情与友善,这“肯定是人类的悲哀”。而所有的动物———雀鹰、灰鹤、蚰蜒、蜘蛛、公鸡……进入他的诗里,都会带来意外的趣味:什么是亮度?它和难度的区别是不是大于雀鹰的道路?我们走出铁浮桥,没有跌倒水面的广阔像是鱼汛的线索我们挖了一些灰鹤的泥土,花生时代失去波浪的源头……

蚰蜒的触角正添置细小的空气

———《河洲》

……你被

老是叫喊“豌豆八果”的鸟吵醒蜘蛛,公鸡,风箱,手压井,不同色彩漆绿你的绝望。

———《下雨》

在雪里的转向

或许,它尖喙的顶端就是你的想法,有别于河水埋住一半的嬉戏———《回家》

哦,多么珍稀的鸟都会进入他的诗里,而且“就是你的想法”。从这些诗里,也能窥视出罗羽诗句的开放;就像阿什贝利那样———诗如同一个复合的胃,可以随时容纳任意的东西。

罗羽在诗里列举了那么多的动植物,怎么不显得多余,没有“加塞儿”的忌讳?他修炼了一个技法,那就是给动、植物分配一个表情,表现或表演的“角色”,让它们有效地融入诗里。《在河南大学》这首诗里,有很多这样的句子:“波浪的绵茵陈再次落下”,“一所大学被水菠菜戏仿”,“更为原始的人性有黄花地丁的水分吗?”“一开始,榔榆、珊瑚树就错了”,“卖给危机的小良姜已不在我们碗里”;“退让,能有云见菜、马圣菜、低影菜的解释吗”;“灰蓼头草却会被车站警察打成重伤”,等等。在这个偏爱里,我们的诗写者应该提防的是:不要放纵它们的一味表演,让偏爱成为惯习;不然,有意义的诗行就会出现“无意义”的卖弄,就会有远离题旨的危险。

罗羽曾多次说过,布罗茨基一生使用了7万多个词汇,而茨维塔耶娃一生仅用了2万多个词汇。尽管不能以词汇的拥有量来衡量一个诗人的优劣,但至少可以说明罗羽对于词汇所引发的命名的偏好,或者说他衷心地期待他的诗徜徉在动植物的森林里。

罗羽十分信服布罗茨基“语言的搓捻”的说法,在其诗写实践中也的确如此。有人命名为“罗氏句法”。他深信“只有/嫁接了命运的好处,花瓣的椭圆才出入于修辞”;他更在意的是词语的糅合和“词的棱角被如何摩擦”,从而成为他心仪的句子。罗羽十分清楚,“要想取得不落窠臼的成功,最好的办法往往是按照一个个词在词典上出现的样子,在极端意义上忠实于它们。如果诗人精确地知道他的词代表什么,那他的写作很可能比懵懵懂懂、随便乱用字眼时,显得新颖奇特———甚至难以理解。这是因为,当每一个词都有确定的性质时,糅合在一起便不能不独具特色”(R-P?布拉克墨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