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河南先锋诗歌论
7805100000014

第14章 缘于诗神奇妙地“通灵”(3)

在他的诗里,那种超现实的幻象比比皆是,况且又做了极大的跨度和变形:“井架在砂糖中沉陷”;“安居的日子有六亩地”;“蓝天滤下可疑的小茄子的鸣叫/把眼睛打乱了;“红绿灯下/酗酒的牦牛冲散砂轮厂拥出的人流”;“她脸上的尘土是笑声”;“五两以上的白酒都是药片”;“一只杯子漾出的水,于是成了下午的雨水”……而我猜测,他又不仅仅让你停留在这个层面———他“幻象”和“喻象”的背后一定有着深邃的诗学的,乃至于生存的“认知”让我们去揣测。虚幻感所给予的也许是更多的无奈。罗羽的幻象里有怪诞之美,这也是现代诗的基本特征之一:

……你醒着

能看见弹簧厂对面的喜鹊只有一只,在瞬间游泳,而泳池与它的距离正好与你我现在的差不太多去斜对面吗?经验里的不老峰多了一个豁口,那一年怎么下山,擦汗与一条喜欢的青蛇打个照面———《对面》

他极善于在悖谬里寻觅无意义的“意义”,意在强化主旨:“在正面意义下,什么都已发生/也可能没发生什么/向悲伤找一个对面,沦落最好的,最坏的”;“你我躲过的对面,可能是/存在又不存在的某一个状况”。罗羽还常用的一个修辞技法是借代,他让两个俗常之物即刻生动起来:“穿行于两个夏天的日历”以具体之“日历”替代时间或季节,令读者在视觉上呼之欲出;“孟津渡的船上,阴晴有了缺口”,以“缺口”暗示表情的猝变,不由你不惊叹词语送来的奇妙!

阅读罗羽的诗———尤其是近年的诗,给我总体的印象是“复调”和“驳杂”。刚刚恢复写作的那几年,他的诗句是简单而简短的,复句也很少,似乎还处于语言的原初状态;修辞的手法也不复杂;对于动植物命名的欲望也未显明;复调似乎没有形成———多以单声部出现。这对于一个恢复期的诗人来说似乎也算正常的。但他的复出依然给我们贡献了干净、纯正的诗句和深邃而略带忧郁的意境,同时能够看出来他在早期就接受了“超现实”技法的训练,看他最心爱的一首诗的最后一段:

……扫帚状的长尾巴让她看清旧照片,光线的密度疯癫,包容灵魂飞扬的南阳玉,暂不存在在你的注视下,她是蛇霉浆果的恋人

———《音乐手册》

恢复写作最初的几年里,罗羽写下了大量的诗,对诗学的各个方面进行了探讨。直到我读到《退守到河南的一对乳房》,眼前终于一亮:罗羽进入状态了!全诗成了动植物命名的欢宴:苍鹭、小黄鳝;毛桃、丹参先后登场;诗句柔韧,“退守到河南的一对乳房,再也/不能依赖落凫山了”“一只苍鹭/费力地拆建河水”“两辆自行车剩余的喷漆收起的黑夜”“我是要被秘密锁住的一代”“使睡眠逃离了爱”“内陆新城一座绿衣铁桥上的往返/是你的一场错觉”……幻象与隐喻、暗示溢满诗篇。

来自罗羽肆无忌惮的想象力,读者也许会看到很多难以体验和接受的幻象:“搬家的蚂蚁/对着煤气罐说话,灵魂放进蛋白质/和翅膀”“随诵读而来的酒/推开窗子,让呕吐照准礁岩”———他们会抱怨为乱想吗?我们有时候真难以把握,也许只有诗人自己知道。罗羽是一位富有“感受”的诗人———或者说他在诗里向我们敞开了他丰富的“感受”;但同时又不缺乏深邃的认知———让我们在极端的篇章里领悟更多的东西。有时候暗自认定它只要属于诗和美的就好。难怪多多在读类似的诗时也会感叹,他说对很多非常好的诗人,他可以读很多遍,但不一定能够“完全把它说清楚”。这或许可以回溯至阿什贝利———因为罗羽说过:

我也不是自个儿的爹,我喜欢阿什贝利、曼德尔施塔姆……

罗羽的诗整体看,是闲散、轻柔的,但在关键处出现的警句或格言“复杂”了他的诗风,让凝重的东西存在———从而也证明了一个诗人也是可以拥有复杂的“心智”的。比如:“一些事情,我不让步,取悦等于自杀”“啊,所有恐惧/还在自身”“出生地就是埋葬地”……难怪耿占春会说:面对这个世界,能够透明、清晰地发出自己的声音是可贵的,是一个诗人成熟的标志。罗羽运用超现实的手法,矛盾性地介入现实的悖谬,应该有其内在的根源,从而形成复调与驳杂。而罗羽的“复调”意识只是他的风格因素之一,他在诗里呈现了“多声部”,诗意的复杂裹挟让他在驳杂的样态里彰显“自我”。从他恢复写作以来的作品看,他的风格是基本稳定的,偶有改变,但没有脱离基本的路径。就像一个成熟的拳师,越到后来动作越复杂,技术越娴熟。

有人说罗羽没有自觉地寻找文本的结构,在结构里呈现诗意。其实在他成熟的诗篇里恰恰具有很自觉的结构意识。而我们应该清楚哈特?克莱恩曾说过的:诗的结构是“建立在暗喻逻辑”的有机原理上;暗喻的力量胜于逻辑思维,因为它比逻辑思维更直接;它给予我们某种体验,而不是一种思想;暗喻有着自身的逻辑,与思维逻辑截然不同。布罗茨基也说过:“结构的方式,就是脱节(不协调)……不要用逻辑来串联各个诗节,而要用内心的运动来联结,即使这个运动只有你一个人能懂。”不可否认,罗羽的有些诗也有可圈可点之处:早期的诗,有的篇章过于短促,有意犹未尽的感觉;而近期的诗有的过于枝蔓,有当断未断之嫌。但说到底,诗是诗人心性的“瞬间最圆满的感觉”。对于罗羽,他也许会觉得“短”得恰到好处;而对于较长篇幅的诗,他或许是在追求延宕之中的一波三折或波澜起伏?大概只有他本人能够解释。作为读者,我们或许只能见仁见智了。

毫无疑问,现代诗所赋予的最大的“自由”莫过于诗的形式。尤其中国现代汉语诗歌,形式几乎毫无“定制”。一百年来,尽管有闻一多等大家“建筑美”的倡导,但终究莫衷一是;尤其近年来更是形式的“无堤”的溃败状。不可回避的是:罗羽的有些诗,尤其近年的诗也过于散漫,以至于有丧失“形式”之嫌,犹如诗人手中一盆水,随意泼洒而留下的水渍。他早期的诗还算是有形式感的,分节或句式都很在意,甚至于还有对等的三行体、四行体。自然,一个诗人不同时期“形制”的变化并非体现着诗的进化与返祖;说到底它们只追随诗人的审美心志;也许“无形之形”正是罗羽的近期追求?而事实上,他完全可以控制在一个“形制”之内,让其诗篇的建筑愈加“成型”;或者说像一个高明的铁匠把一块铸件锻造得尽可能“规则”———即便不对称也总要有“不对称之美”。

我相信,罗羽的每一次诗写,都会是一次深思熟虑后的愉悦爆发。他说过,他平时只积攒句子。那就是说他在寻求一次完美的诗写。他也说过:从不在酒醉中写作,这说明他的每一次诗写都是清醒的。我相信他的诗会“不时体现出一种主动权”。他说过“我会在每一次写作中保持或不断提高诗的难度系数,但那是一种亲切的难度”。在诗写之中,他极力“将行与行的关系推至出乎意料的境地才罢休”。自从第二次恢复写作以来,语调,“历史性”担当,语言———他的诗写都是稳定而卓有成效的。他是诗歌的一个异客(池凌云语)。罗羽或许是这样一类诗人:他是偏离于诗歌史的、迟到于时代的一个样板;公正地讲,他的诗是当代诗歌之中独特的“标本”,也许需要我们———乃至后人———不断地去研究和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