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蓝的诗面对的尽管是一些身边耳闻目睹的事物,但她试图表现这个世界的人类普遍而持久的感情。所以,诗人很少拘泥于女性世界;因而也很少看到她诗里“女性化”的特征。她自己就说过:“我是女性,但我写诗时没有想过性别的事情。”在这个时代,要发出自己内心深处的———灵魂的声音是不容易的。与心灵相关的,自然有死亡。蓝蓝在很多诗里关联了它。她说过:“消失。比死亡远,比拥抱近”;她可以领受、遵从“你所奖赏的寂静”,拥有“这横亘的安宁”;而在让人流连忘返的《春夜》,就要是一堆金黄的草,“就要/被留在空荡荡的铁轨旁/触到死亡的寒冷。”王家新在评策兰时说得好:“这种‘创伤之展翅’不一定意味着弃绝,相反,却是对生命更高的认可!”
诗歌形式关乎的几个元素
诗界有一个说法:女性诗人不轻易参与竞技。这大概是说女性诗人多凭借天性写作,或是在不动声色地依附于心性的诗学训练。也许她们很少像男性诗人那样受诗学风潮的影响而出现风格的裂变,也就是说,她们拥有稳固的哪怕是单一的风格取向。从表面上看,她们往往不像男性诗人那样侧重于或专注于技艺;她们不炫技。但是,恐怕也不能说女性诗人就没有诗艺存在。考察蓝蓝的诗,就会发现她拥有颇多形式的元素值得我们探讨,或者说她“和谐地运用了各种元素”(亚尼山大?布洛克)。尽管她的技艺在多数情况下显得不露痕迹。而诗的技艺与形式元素,并非是其外在之物。它们一定依附于心灵及其审美需要;在本质上,它们一定缘于诗人心智意义上的内在感受力的统驭。
现在,我们再来看《真实》。蓝蓝把它放在《从这里,到这里》的开卷位置,肯定有其深意。细读这首诗,你可以发现它虽然是一首短诗却依然可以称之为经典之作:它涵括着诗人颇多的融合灵魂、心智的技艺元素,读来给人以震撼———直抵你的心灵。你首先可以看到诸多阴冷的词汇:死人,谎言,血,哭声,石头,亡灵,猛兽,牙齿,盲人,黑暗……扑面而来,这在一首九行短诗里显得并不拥挤,实属不易而罕见:死人知道我们的谎言。在清晨林间的鸟知道风。
果实知道大地之血的灌溉哭声知道高脚杯的体面。
两节里四个“知道”的并置使用,淋漓酣畅地铺排、渲染和昭示着那场灾难的真实的罪恶和愤懑。而接下来,句式开始转折,防止了诗句的平滑、平淡,语言的势能也随之改变而进入更宽泛的“罪恶”的蕴涵,并有效地映衬了真相的披露。我们还发现,整首诗多以句号限定,以示事件已成某个定局?而第三、第五以及结句反没有句号或其他标点,诗人是否在暗示我们这个世界乃至人生的无常,或者说那场无辜的灾难在人们心里尚没有完全结束?我猜测,这一定是诗人揣摩再三而有意为之的。
诗句的断痕与撕裂,即便存有陌生化的语言偏好,但确实是蓝蓝诗歌语言形式的特征之一。我们看《罪恶》:或许。而我的血要求
流淌的哀痛。要求不被承认的活着的时刻。它围绕监狱、下水道墓地和道德的黑洞抽搐。
在这一节诗里有明显的断裂、阻隔感———每一句都被句号规约着。但那是在罪恶的铁栅栏里,压轧机下“血要求流淌的哀痛”,面对死亡和墓地的“抽搐”!还有《我的财富》:我哆嗦的手脚,压扁的深夜我那烧成白灰的一绺头发以及浮现在冰冷唇上温柔的微笑———
在这一节,诗人就把最后一句撕裂了,那是因为“财富”仅仅是“失败的钻石”和最大一颗珍珠里竟是“最初的贫困”!在《时间的声音》里,也有类同的情形。时间看似绵延不断,其实它在社会人生万象的“显身”却又是割裂的:“叶子演奏莫名的凉意。草开始发黄”。季节对于它们意味着消失;而“老人拄着拐杖走着最后的路”“那是你/在我的听觉所能触摸到的/死亡的光头上”。所以诗句的断裂感由此而来。说白了,形式照应了我们的心灵对于现实的感受和醒悟———这才是真相!
短语并置是蓝蓝诗歌的另一个语言/语音特征。诗人很巧妙地使用着短语,她几乎可以让短语在诗里迸发出超乎其本身的能量。
金色的你的身体在闪烁,到处都是。
金色的你的嘴唇。金色的!
———《消失》
三个“金色的”并置使用,让那“消失”了的愈加珍贵;尤其最后的一个短语:金色的!———那感叹号下的震撼———形象的彰显足以让人灵魂惊悚、战栗!而在《我知道》这首诗里,诗人一连串的“我知道”层层递进,同样强化了表达效果,尤其最后那个“我知道”拥有了振聋发聩的力量:我知道树叶如何瑟瑟发抖。
知道小麦如何拔节。我知道种子在泥土下挣破厚壳就像从女人的双腿间生出。
我看到过炊烟袅袅升起,在二郎庙的山脚树林和庄稼迅速变换着颜色。山谷的溪水从石滩上流走淙淙潺潺,水声比夜更辽远。
这一切把我引向对你的无知的痛苦。
我知道。
蓝蓝善于使用并置短句,省去了一切多余的连接,让整首诗干脆而密实有力,愈加强化了控诉的力量。在《艾滋病村》这首诗里,“瑟瑟作响”一共出现了三次,把一个微不足道的物象———微风,做了详尽的描绘:微风把村外茂密的野苇吹得瑟瑟作响。越过一道道土岗,微风把麻雀的翅膀吹得瑟瑟作响……
……只有欢喜的微风把坟头破碎的纸幡吹得瑟瑟作响……
倾情地渲染了那个特殊背景下的村庄的肃杀和恐怖,从而让读者去思考谁是造成这“无人之境”的罪人。
蓝蓝总是把诗本身放在第一位,也就是说,让语言服从于表达的需要。她并不刻意追求诗句、段落的整饬或对应。有时候,她甚至可以把三行、两行和单行杂糅在一起。像《永远里有……》这首诗:永远里有几场雨。一阵阵微风;永远里有无助的悲苦,黄昏落日时茫然的愣神;有苹果花在死者的墓地纷纷飘落;
有歌声,有万家灯火的凄凉;有两株麦穗,一朵云将它们放进你的蔚蓝。
在蓝蓝的诗里,她从不铺张一个词和句子;也不追求额外的“溢出”———哪怕一个破折号;那些短语,断裂的句子就像一个个钢钉跌落你的肋骨!有如策兰般的果决。
蓝蓝在意一切细微的事物,但她不沉浸于其中的琐细,她总是在细小里挖掘着诗意的疏朗、高妙而规避着粗陋与低俗。她会在一棵山楂树下窥视“它隐藏在荫凉的影子深处/一道暮色里的山谷”和“燃烧在一起的嘴唇”。同时,诗人善于为俗常之物作不凡的引申,从而让她的诗拥有了某种深刻与不同寻常:沙漠造成真理的铅灰色为了被她最小的勇气刺破。
退回沉默中的教养。在
旷日持久的干旱和疾风中她有着对自身不公平命运的无言顺从。
……
———《骆驼刺》
沙漠“真理”的铅灰色绝对别有意味;而“最小的勇气”其实是比来自于生灵的肯定更难得的东西,以至于“退回沉默中的教养”就不仅仅是赞赏,而且拥有了人类高尚的智慧了。这真的应验了诗人所说的“这些细微之处恰恰显示出诗人的诗艺的独有”。我们可以这样说,诗人在对于渺小事物的述说中拥有了宽远的境界和技艺。《蓝色药片》是一首有别裁意味的诗。说白了诗人是在描述着“失眠”———这人到中年的可恶又纠缠不休的家伙。而写这类的诗极其不易,不经意间就会落入窠臼———或太过直露,或太过玄奥———非超常技艺不可为之。而诗人在这首诗里,既摆脱了粗俗的直白,又拥有了超乎寻常的诗艺的灵光:你有个秘密。你有说不出的耻辱。
这圆圆的东西里压缩着
你半生的噩梦。
诗人单刀直入,确立了全诗的基调。而接下来,诗句进入“战役”的语境,所以有了跟战场有关的词句:夜晚的关隘,和死亡开战;防线在黑暗前溃败;最后一道战壕……诗别开生面,显现了诗人个人化的最高政治。而最后,诗人作了精准的概括,回应了题旨,一首诗趋于语言和寓意的完美。
尽管蓝蓝在新世纪以来的诗里涉猎了广泛的题材,但她对于“题材诗”予以了足够的警觉;她自己就说过:她不是“题材化”的爱好者,这些诗作也不是“题材”的产物。在阅读中我们发现,她其实拥有了避免题材化的许多诗艺的秘密路径:在多数情况下,诗人都对所关联的物事和人事作了“去题材化”处理,在诗里仅存下事象或物象———它们往往成为淡化的悠远的背影;并由此进行的抽象存真,形成了一种“题材的榨汁”存留在语象里,从而有了对“题材”的精神层面的呈现;同时,在语言上的“一次意外”———或借代,或转喻,或暗示,便让“想象力的翅膀/在通往高超技艺的途中/———拐了弯儿”,至此达到了一次诗歌意义上的完成。让我们再回到“献给石漫滩‘75?8’垮坝数十万死难者”的《真实》那里:那些阴冷的词就已经揭露了真相;回到《艾滋病村》———“微风”下,村外茂密的野苇、麻雀的翅膀、坟头破碎的纸幡“瑟瑟作响”和“空荡荡的牛栏和猪圈”“长满荒草的墙头”就足以呈现这里的恐怖。而在《给姥姥》这首诗里,我们仅仅看见了不连续的形象或幻象存留于诗人缅怀的心酸里:你是我唯一的同龄人。你是我的小树,我的夜空和梦。是风,在四季不停向我吹拂。
……
……你在我身体里走路咳嗽,歇息……
听我这么说,你就会微笑着
坐在葫芦架下,盘起那条童年时我枕过整整一生的瘸腿。
蓝蓝对于“题材”的技艺,正好符合了海明威的原则:“我总是用冰山原则去写作;冰山露在水面之上的是八分之一,水下是八分之七,你删去你所了解的那些东西,这会加厚你的冰山,那是不露出水面的部分。”
蓝蓝对上世纪90年代风靡一时的“叙事”浪潮也保持了适度的警惕,在她的诗里有诸多的事象而几乎没有“叙事”,从而葆有了诗的纯粹;同时,诗人远离了诗写的驳杂与复合。即便在她的组诗里,也力求简约、洗练,然而并不缺乏厚重。在对于蓝蓝诗歌的阅读中,我们还会发现她的诗句来自于暗喻的魅惑。她喜欢“火焰”这个意象,所以就有了:“麦穗的绿色火焰”“栀子花一朵朵在茶杯上燃烧”;“一个中年庄稼汉的衣襟下升起了炊烟”。所有这些经由一个女人的柔,而有了最终的圆润和流转———这诗意的迷人之处(张枣)。在很多诗篇里,蓝蓝展示了语言的细节,从而让我们看到一个女诗人内心感受的细腻和诗艺的精湛:“一把铲子惊叫着抛到空中”“蝙蝠翩飞的阴影/召集着死亡”“愿我的笔触碰到喘气的石头”“影子跟在黎明背后”“我获得噩梦里的安宁”……蓝蓝的诗句,纯粹而朴实无华,犹如一块块从深井里挖出来的煤块,闪着黝黑的光,就堆放在那里;但它既可以自燃,也可以在读者心中燃烧。蓝蓝的诗就像米沃什评述阿尔法说的那样:“……像提炼蒸馏水那样提炼他的句子。他不仅想把每个句子都写成一篇宣言,而且它们还要像乐谱中的短句那样是不可取代的,听上去有一种响亮的效果。……但是纯粹所依据的诚挚必须是尘世的,深深根植于对于生活的经验和观察了解。”
蓝蓝拥有着内心的强大、果决和宽厚,这是她的诗里所体现出来的练达、干净而富有张力的内在依据———或者说,她不屑于啰唆与拖拉。有语言的“骨感”,而非虚胖的“肉质化”;蓝蓝内心的孤傲决定了语调的不妥协、大气;形成诗句的直接抵达、明快,通畅而不软弱,不遮掩,不淤塞;而内在的高贵让语言优雅,不媚俗,不粗卑;她追求的不是暧昧的意味而是丰厚的意蕴;她的诗有灵性乃至性情,却没有色情、猥琐,从而显露出诗歌的圣洁。我们知道,蓝蓝从不属于或不苟同于某一个流派;所以,诗人才会在她自己的诗学认知里拥有了“这一个”。对诗艺的重视让她的诗歌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她的有些作品节奏铿锵,意象奇诡;在新纪元以来的诗作里依然有大量的破折号、问号、惊叹号和省略号;以及那些不完整的句式,往往在词与词、句和句之间造成很大的跳跃性和撕裂感,使得她的一些作品貌似于晦涩。但是,我们假如能够剥开隐晦的语言外壳,细细品味一下其中含纳的深意,便不难顺着技艺之路走向精神的深宫,感悟这位女诗人对于生命本质和世界所作的特殊的心灵诠释,从而产生一种全新的审美共鸣。正如王家新在《永远里有……》这篇文章里所说的:蓝蓝“这近十年的写作,不仅展现了她的创作潜力,体现了她作为一个诗人‘经验的成长’,她所发出的声音,所体现的艺术勇气、品格和感受力,还有她在诗艺上艰辛卓越的努力,对整个中国当代诗歌都有了某种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