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我怀疑来到了前世”,“将我/身体的子弹射向另一个世界”;而更为可怕的是那些书房、客厅、卧室、某些场景的印记“像一把玉玺/戳在我后半生的脊背上,/并在一个荒芜的世界里出售”。显然,这是出于对现实世界的恐怖而在心头留下的畸变的阴影。相对于其他文学形式,诗是极易收藏秘密的所在———生存的秘密,心灵的秘密,情感的秘密。在《一场洪》里,就是如此:“两天后,你就成了我身体中的/一场洪”:此时,钢墙上长满了眼睛,瞩目你的声音,身影。她一刻也没停止博大的温柔,像这满天满天的雨水。我不急于表达,但这场洪冲垮了周遭的一切。
那或许是在满目钢铁的工业园?在阴雨连绵的季节,一场事端积郁于心,“它们从细微的漏洞开始渐次累积危险”,以至“我所能承受的极限也只不过/三天而已”;那或许源自“八百亩沃土也覆盖不了她的/唇”?反正,我们从中看出了一个人的惊恐、压抑与无助。说白了,这也是对当下荒谬的社会生活独有的写照。面对病态的社会,有时候,诗人也会透出心底的绝望:我爱着的事物,这般复杂。
鱼儿懵懂地上岸,上帝不关爱个体。
———《有人不喜欢我的诗》
因而,诗人做出了“历史与革命最终是个/女人”的判断也就不显得突兀,发出“我将这世上数亿的罪/吃下”的巨大哀叹也不显得荒谬了。作为一个女性诗人,爱的话题总是绕不过去的———而一地雪有关爱的诗作并不多。她的这类诗总是凄婉、幽怨又深情的。尽管有时候是“默默爱着”,但那是“让无限的爱/染白你的头发。/让我的发丝随你/一起变白。”
诗人在同周遭的人的关联之中,体现又一个自我。其中有父亲,哑巴哥哥,有“双手抚摸着肚腹”怀揣着让宝宝从小会说普通话梦想的肥臀大眼的小女人:自然还有远在大洋彼岸的那个人———所以,诗人在“花香,在我想象之外/独自芬芳”的鸟鸣的清晨,有了突如其来的思念:“他像一只跳蚤在我胸口蹦了一下。……/他像蝴蝶/在我紧闭的双目舞蹈。/唉,其实他不过是一声犬吠,/远离我的耳际/似有似无”———那一刻,有了这迷离的乱象,她或许是幸福的。而在《春光流泻》里,诗人从郎中的指尖透视自己的肉体之灾:“你发黄的手指/压在我纤细的手腕上……仿佛煽动着莫名的幻想”,“在你沉吟的分秒间,/念出那些救命的草芥”:我坐在你的小门诊里闻着中药的苦香舌尖沾满了无味的欲望。
三诗,凭心智熔铸的艺术
德里克?沃尔科特在《写平凡的大师:菲利普?拉金》这篇文章里说过:“音调只是诗的一个组成部分,但它的音高能像地震仪一样精确地显示出个人的声音,在细节上它像指纹一样个人化。”一地雪也几乎拥有了自己的音调———那无奈、略带凄楚的语气,那有点像是面对同窗好友的述说都给我们留下很深的印象。
读《三秒钟》,我惊异于一地雪心绪感受的精细和语言的精美,这首诗或许是在已经遥远了的中学时代,源于一个同学———但愿那是一个男生———的“双眸”;诗里透出的事象该是“一滴墨水的不慎溅落”———
三秒钟后我的心跳到纸上,
雪白的纸被你的双眸打湿。
那是多年前,你精心策划的一场空白。
多年来,我试图用文字填充。却
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至今依然空落落的白纸一张。
三秒钟,眼泪,雪白的纸,空白,还有后面诗句里的羞耻,遗忘组合了一幅看似简单却十分复杂的图景,思绪也从当初的委屈、反思,到今天“我们远隔重洋”的思念。这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女人心理的微妙,读了,不由你不感动。而从技艺上看,诗句在反复的扭打里相互错位与搓捻,诗却意外地简洁、空透了,显示了诗人日臻完美的诗学追求。而在《一刻》里,我们又读到了一份似曾相识的怀念:那是写一个人的面部“流动着愉悦”,在“收起潦草的过往”“有一滴海水从遥远的太平洋/飞来”“在我灰烬的激情中漫漫走过”之后,“空气像/一只透明的粉蝶,/我身体里蓄谋的洪水溃堤”。诗句也同样的洗练、优美。
像所有的女诗人一样,一地雪也是偏重抒情的诗人,间或的思虑也融入抒情的诗句里,“试图在地图上找到一个鸟巢,/借以承托我失重的思想”:而思想是什么啊,是一座
山的突兀,一条公路的弯曲无数条河无奈地向西向西流淌———《读地图》
诗人在意时间,也审视着时间,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我”的省察。她是从“我转过身,/你的声音开始苍老”觉察到的,所以,诗人从夕阳里警醒,“我们追赶时间,与急躁赛跑,/去模仿不可知的未来。”把它看作“流水疾飞,花落又开”,但诗人是清醒的,最终她还是看到了“此时此刻就是真理”。一地雪面对时间的虚无感,成就了箴言般的诗句,这几乎是一个诗人几近成熟的昭示。
一地雪的诗里总透出心灵之真,那种发自内心的真实,尽管多是忧虑、忧伤,以及些微的愤懑,这也是吸引和感动我们的地方。她的诗句就是那种赤裸裸的心绪展示,几乎不加雕饰,这也成为她诗学的一个突出的特质。她独有、隐秘的感受而铸成确切的诗句也往往让我们惊奇,比如:“当子夜旋转,黑色披上睡衣”;“在夜的披风里”;“一弯老月蹲在天空的枝头”;“打碎的诗意,像割破空气的/瓷器”;“我染上了咖啡,就像树叶/染上了霜”;还有:夹在戏曲和风里,身体
像一道裂缝,漏进去的思想被黑夜从床上托起……
……笔尖的影子,疾走,背上轻轻的灰尘。一只老鸟玄色的羽翼恍惚掠过窗外的胡琴。……
———《夜雨,戏》
不可否认,一地雪有些诗在语言上还有些随常化与陈旧———试想,有时候经由陌生化的磨洗,诗句可能会更有味道,诗意也会愈加隐蔽一些。而诗的形式的不屑于经营,可能也是很多诗人的惯习,一地雪似也应该有所警惕。可能源于诗人生存的忙碌,我们看见了她的很多急就章,不妨说,她的有些诗还只是不完整的断片,有待于日后的连缀与缝合。可贵的是,在这令人窒息的环境里,诗人因为有诗到来而拥有了难得的幸福———我们看到了《一个用诗写日记的女人》:在某个阳光初上的时刻,掀开窗帘,住进光线的斑驳中。
……当她敲击键盘,写下一个陌生的人,或事,写下自己的身体,影子,与其关联的魔鬼,匍匐的藤蔓,仰脸的葵花,正在着装的大树,他们在键盘下叫喊,或沉默不语。
就这样,诗人沉浸于诗写的愉悦里,即便“起重机在喘息。电锯/啃嚼着太阳”,她也不被叨扰,十指平静,“仿佛噪音/被字迹吞没”;她想起了里尔克的晚年,看到了巢穴,看见“鸟儿悠闲地进进出出”;她就这样“安静地住在自己虚设的城堡”“她将在此与厄运暗暗赌气”———在这个世风日下、人伦相悖,“早已被演员和模特,足球明星和拳击手取代了”(彼特?恩格尔曼)的世界,也许只有像一地雪这样的女诗人还能独享“今生的风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