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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一个用诗写日记的女人(1)

———解读一地雪

认识一地雪是在几年前的一个诗会上,那时候她已经在省内外发了不少的作品。据说有一年她的诗还在一个省级报刊上发了整版,而她自己总是说那不值得一提。交往多了,发现她原本是一位直率、安静的人,她曾经在小城工作期间,写了一个中篇小说,还因此有人对号入座而翻了脸。如今,她在一个公司忙于财务,自称为“一个算账、写字的人”,写诗更为“业余”了,而我们看到她的诗写得愈加精粹、淡定了。

一人生的旅途:坚守庸俗

一地雪是一个“病号”———她多年前就患有胃病和类风湿。但凡有医学常识的人都会清楚这两种病都有着经久的令人难以忍受的煎熬。她曾经就给我说过:自己常常是在疼痛里醒来。在《吃药》这首诗里,她写道:我只将这蓝色的、白色的、黄色的纸盒打开,它们埋伏了我疾病的十万救兵。

在《端午》,诗人还窥见“生命如一张空洞的白纸”,我总是与病房纠缠。

病房与死亡纠缠。

而死亡与生命纠缠。

的确,作为生命的个体,一生之中或多或少地都会和疾病纠缠,最终还会和死亡纠缠。这既是生命虚无感的缘由,也是生命的现实。因而一地雪相对其他女性诗人敏感于身体“痛感”的程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尽管“一些疼还是不说出的好”。在这里,作为诗人的痛感———不仅仅是她类风湿和胃病带来的疼痛———更重要的是将孤独、焦虑与精神联系在一起的———以“获得精神的/自由”为目的。如此,诗人“在疾病的课桌上学习/吃饭、穿衣、睡觉、走路,/学习设计课,为苦涩的生命设计艳丽”,乃至于“将自己写进一首诗”,甚至于在“一个熟睡的病人,头枕遨游的狂想”里,体验“装上断臂的维纳斯,拒绝与我握手”的悲哀与凄楚。

一地雪的现实生活是朴素的,庸常的,也是忙碌的,用她的话叫做“坚守庸俗”。是的,人生的日常状态就是由无数个凡俗之事连缀起来的,一地雪在诗里多次谈及了它们———犹如“将瞌睡盯在一张破旧的新闻上”般的无奈,这既显现了诗人的诗学偏好,也是忠于内心真实的反映。在《情诗》里,她写道:那些俗事,像一个巨大的瓷缸把我的身体一点点装进去。那票子、数字、争吵像一把把螺旋刀把我的时间削尖,削弯。

而诗人最不能忍受的恐怕还是那些不完满的烦琐悖理的人情世故!所以在不少的诗篇里予以呈现。你看:诗人迫于生存,一个人离开家乡几乎过着独居的生活,在一次晚饭里,居然多盛了一碗,而后“笑了笑,又倒回锅里”,她把这些看作“一个女人/在夜晚/悄悄犯下的一个失误”。而她在回忆少女时代看戏的诗里写道:“流水还是慢板?拐带/着我的梦,潜回少年。/戏园里热浪高过头顶,/每每在鼾声里散场。”这回忆无论是羞涩、惬意,还是冰冻,都显露了生活的影子。即使在梦里,诗人也给我们另一个虚幻的真实:那些往事“又在无数个梦境里浮上来”。诗人的人生态度是低调的,做一个卑微的人———或许就是自己内心的期许,也是更多诗人与普通人的命运。在《低些,再低些》这首诗里,她说:低些,再低些。低于一棵草,还能低于什么。就做一粒尘土吧……

她甚至还设想成为“空气”。而在《晨祷》里,她写道:“我是你清晨墙壁上悬挂的一粒洁白的灰尘/就像窗外小巷里,/灌液化气的吆喝是人民的宗教”,在这微不足道的“灰尘”里,诗人却看出其强大的无所不在的力量———那几乎是“宗教”的力量;或许这醒悟里,一地雪也像西蒙娜?薇依那样在奴役般的苦工劳作中体味出了“神”的亲近?在人生的旅途,面对俗常之事,能够“放下”有时候也是一种解脱———自然那是历经了无数磨难之后的释然。诗人的《躺下来》这首诗很简朴地述说了这些:陈尸茫茫人海,像一根无法打捞的钢针。漂浮于我之上的是尘封的俗事,我不必再有烦恼超过这些。我的骨头下面有无法辨别的往昔、追忆、怀念那些被俗事叫做情感的东西。仅此,我就可以虚怀,而仰天大睡。

在《聚》里,诗人坦言了人生的真谛:

我只将那人生看透在餐桌旁淡定坐下。

一杯酒是一个父兄

他们在我的胸间写下世界。

一盘菜是姊妹穿肠过的是娘亲。他们

赐我将这生命的滋味细细品尝。

从这里我们又看出了诗人的淡定与达观的心胸,“风淡的过往,今朝云轻”。是啊,人生苦短,世事多磨,“我们彼此注视对方慢慢老去/只一根烟的工夫。……生活即使原地踏步,也/要抵达最终目标”,那么,我们何不“在时钟的欢颜中/淡淡坐定”?诗人在《晚九点》里,看见“她臃肿的腰肢下双腿竟然划出柔美的舞步”,被击鼓的女人震撼,从而成为生命中的一次享受,甚至“在我漂泊的街肆/美,就这样一点一点融入我的疼痛”———这对于一个忙碌而多病的女人来说,实在难得。

经历了人生的酸辣苦甜,诗人亮出了《坚守庸俗》的宣言:“坚守庸俗,/就像麻雀坚守树枝”“就是坚守一堵围墙”“就是坚守病床前的一碗汤。/轮椅后的脚步。一把伞。湿毛巾下干净的一张素脸。”而在这庸俗的坚守之后,诗人看出了人生的悲情与荒诞,才给世界贡献了优美的诗篇,也彰显了人生的意义,一如费尔南多?佩索阿说的:“真实人生是不完满的,艺术是对人生的主体的完善。”

二在病态的社会,透视自我

耿占春曾经说过:“在古典诗歌中,这是诗人对自然事物的凝思、静观。然而在现代诗歌中,对自然事物的凝思已是如此奢侈,仅仅属于度假村中的模仿性的感受。目前的事物已经不再属于自然,它们有了新的非自然属性。”所以当诗人面对一个病态的“自然事物退席”的社会,她不愿也无法让它们以本来的面目出现,而是通过自我的过滤,使万象皆成为荒诞的异化。一地雪在《病句》这首诗里就有极佳的表达:

我写下的山是虚空的,写下的水是枯瘦的。写下的叶子带着年老的皱纹,写下的花朵忽冷忽热。我写下的钢铁害了相思,写下的蝴蝶长出蜜蜂的刺。我写下的风是弯曲的,写下的人,缺胳膊少腿,写下的眼睛总是长在木头的脸上。

她的写作几乎成为一次病态的展览,哪怕是希望,写下了就会消失,而写下了沮丧,沮丧就竟然会莅临;写下的锦缎也在“昨夜断裂”。难怪诗人会感叹:“我的病,只不过是/许多病句中的一滴遗墨。”同样,她在《夜读》里有了“两本书,兀自在床边/动了一下,陈旧得/只剩下了幸福”的反讽。

一地雪在故乡的小县城生活了多年,自然她的诗就有了那深深的烙印———欢乐、痛苦和梦幻。在《未名小城》,她做了倾吐———那是一个让人惊悸的凄厉的梦:那座小城渐变成了一艘潜水艇,沉入我的心脏。

……街道空旷得让人心悸,高楼哑巴似的矗立着。马路无人。

……这个不足六十万人的小城,活在夹缝里

营造了没有流动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