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河南先锋诗歌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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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我一生只将目光盯在精神和心灵上”

———读黑女的诗

作为一位70后女诗人,黑女的诗在河南先锋诗歌里拥有其独特的风貌。她以一位女性的敏感体察着生存的世界,用柔韧而富有知性的语言述说其独有的感悟,而“将目光盯在精神和心灵上”,从而抵达了诗歌的宗教。

一心灵,从故乡出发

诗人曾经困窘于故乡,多年不愿回去:“我的笔在面对这些时,像面对一个不敢碰触的伤疤”———那个时候是一种“失语”的状态。但终于有一天,她心中的“火焰发出急促的吼叫”,故乡一切美妙的童稚记忆都复活了。她在《打铁铺》里看见了“最初的疑惑”:“在一把镰刀成形之前/你可以看到火光中/一张提前憔悴的脸”,还看见给枣红马《钉掌》的情形:几个人使出更大的劲抬起它梅花形的蹄子把铁掌一锤一锤砸进去在石磨坊里,诗人寻找着恰当的比喻———“两排紧密的牙齿或嘴唇/比多年后的我说出了更多收成//虽然年幼,但对蒙着眼罩的驴子/已怀着同情”;还发现了围着那日子的“六个圆”:一磨杠、俩磨盘、驴子,然后是

外婆和我

在夜里,她看见“煤油灯焰细小如豆/外婆映在墙上的影子宽大而飘忽”,看见外婆在和村里几个老婆婆说话:“她们的声音是另一种影子/和抽出来的棉线影子一样难以捉摸”。她还看见家门前的路“一双高跟鞋从车站路那边叩过来/我家门前的路没有喊疼”那种特异的情景;现在,“我看不见的回来是因为身体里的/一扇门,当我有足够力气打开/看到她正在那里面变老/现在,她平静地坐在那里”。是的,当诗人拥有了足够的力气,打开那扇门,故乡已经“变老”:“她平静地坐在那里”,打量她们“日渐沉重的身体/那里面陌生的恬静微漾”———这恰恰展示了故乡饱经风霜的尊严,“因年老而变得温柔”的伟大的慈悲。而面对自己的亲人,诗人居然有了异样的感觉:“在杂沓的脚步声里/丧钟发出悲鸣”,而其实没有任何声音世界静极了,我在原地站着听亲人们的脚步声如黄昏里一团鸟急剧地扑打翅膀唯独没有一个人的全家最重的脚步声我从出生便熟识和渴望的它似乎一直遥远,现在则走向天边诗人曾经表白过:“因为家里孩子多,我童年经常住在外婆家的小山村里,读小学时回到朱阳镇上,对父母家已经不太适应,显得笨拙而多愁,就像有一种很珍贵的东西被抽走了”,这让一个幼小的灵魂遭遇伤害;“全家最重的脚步声/我从出生便熟识和渴望的/它似乎一直遥远,现在则走向天边”那不就是“父爱”吗?而在故乡苍老的背影里,看见母亲的衰老和“我”的白发,又油然涌出一层感慨来:“你来自那里的第几条河,母亲/车前草和我们是一家人/梳不完的长发顺着河水漂/母亲你先白,然后是我”。即便是现在,诗人依然怀念着故乡的《迷路》:在故乡我渴望迷路好遇见陌生的森林和空地花草游荡,鸟音无根它们认为我不必急着回家麦子的功课可以缓做马兰花杯子的大道并不重要……

这几乎是每一个童年的“野性”所在———森林、空地、花草、鸟鸣……而现实却是“每天,我准确地趟过河/推开印着母亲面孔的门/消失在更多面孔里面”———这便成为黑女幼小心灵里的遗憾,也是她人生诸多悖谬的开端。其实,在黑女那里,早年的童稚已经转化成为童真———那是源自纯洁心灵里可贵的故乡的真理。我们也信服了诗人引以为豪的海德格尔的一段话:唯有这样的人方可还乡,他早已而且许久以来一直在他乡流浪,备尝漫游的艰辛,现在又返根归本。因为他在异地已经领悟到求索之物的本性,因此还乡时得以有足够丰富的阅历。

二源自于诗歌的宗教

阅读黑女的诗,我们可以看得出她的诗里拥有了一种肯定的力量,那似乎是缘自对世间透彻的体悟后———与世界达成的一种和解。她曾经自信地说:“一生是硬的,而从内部触摸它的人/正在变软”———诗人正是从这里出发,去探索人生的秘密。“如果想要客观地说起你/我须变成一块石头……/藏起一面鱼尾纹镜子……/为她备下拭泪的手帕”。面对人生,要说清楚有时候是困难的,这里面有时间的考量甚或捉弄,有辛酸的泪水。要客观地说起,就要有“石头”

的冷峻。诗人看到了:“一粒草籽在胸腔喊叫/她知道自己承受了什么。”更多的时候,“我们的显现只是大地上小小的/突起。如一粒芽走在初春”,而诗人正是在这卑微之中窥见生存的意义:“生活上游聚拢来的东西,亲人一样/安静地俯身,读我们无名的喜悦”。

黑女多年来读了不少的哲学著述,就像她自己说的:“在存在主义哲学中兜了一圈之后,我又回到东方哲学中来”,所以在她的诗句里,不时地呈现出源自人生的“思”的灵光:我的手心有什么?有因短暂而生的永恒有因永恒而显现出的短暂我克制对事物寻根问底的劣习

克制因柔弱而生的悲怆在成吨的勤劳中与生俱来的自卑感因自卑而消退———《我的简历》

在哲学里探索,其实也是一份对困惑人生的冷静省察。我们在不断的阅读中,看到诗人似乎在做着一件事情:“身体在举行仪式/用语言搭建起庙宇”———用生命感悟着世界,而通过诗抵达内心的宗教。黑女在诸多的诗里探寻着人生,探寻着“双重时间”,探寻着生与死……

一个女人将车停在路边,头抵方向盘眼中尽是明灭……对着老张的棺木鞠躬回来我对自己说:不是受活是活着

我们在这首《活着》的诗里分明看见了死亡,看见了“活着”的虚无。在《梅》里,我们窥见了一种精神之光犹如“闪电”:“来看望你,身体里带着闪电/我们谈论你,羡慕你的骨骼/借你的枝头,一种精神发自己的光”。而诗人在《一间房》里探寻的则是宏大的精神世界。那里面,人、小和尚、师父,药草、枝叶、出行、邂逅,死亡,时间,季节和一切物象都在奔跑的词语里有一种宗教般的向往与皈依———诗人也“在晨光中完成一个美妙的/局限”。一如在《夜归图》里描述的那样:她们偷偷地相认在孤独中建起自己的神学不可言说的光和喜悦它为自己留一块空地那里什么也没有,绝对的它自己像罐中的空气诗人正是这样“从一个词语到一本书/我们试图缝进弯曲的自己”。而像所有的优秀诗人一样,她的目光也缝进了时代:“她渴望自己像/一团时代的火焰”———尽管这个时代是混乱、扭曲的,甚至是荒诞的。所以她也承认了:“方向/正被时代磨尖”———那透出的无奈足以让人不寒而栗。但诗人依然坚定地预言:“她走之后,你可以告诉人们/这几乎是一个幸福之人:/她不幸的时代病/将由下个时代继承”,我们在这里几乎又可以看见一位受“儒学”哺育的女诗人宽厚的“仁爱”胸怀!

有一个时期,黑女沉浸于佛道,或游历于山谷寺庙,吃斋拜佛;或徜徉于古国遗址,每每耽乐于内心的清净。她称之为“魔碾之途”。这些自然会进入她的诗。阅读她这一类诗,的确感到了清新、空灵和恬淡。面对死亡也淡然了:“一张门票就可看清历代的死亡”。此刻,唯有时间能够让人驻足:

那些空了的居所不会再被惊动从时间中走失,正好转过身来展示时间诗人也信奉“人类必将由诗经历第二重时间”———这既是哲学意义上的,也是宗教意义上的。而在《从彼到此》这首长诗里,我们似乎看出黑女混合的宗教来:我们活在世上并不孤单,天使和魔鬼付出代价的肯定让出灵魂的虚无历史的陀螺在二者之间时间山谷吹来的风抽打着它自由的道具有梯子、木笼、法则和铁锤在这首诗里,天使和魔鬼是出自基督教,还是但丁的《神曲》,抑或希腊神话?我们似乎没有必要去考究,但诗人给了我们另一种意义上的宗教意味是可以肯定的。而我惊异的是这些信仰文化居然存在于一个诗人的心中,存活于她的诗里———因此也得以窥见黑女精神世界的丰厚与强大,以及转化这种精神的诗写能力。难怪诗人会说:“写诗就是修行,诗歌就是我的宗教。”

三诗人,统领词语的王

在俗世,黑女也许是柔弱的,但在诗里却是强大的,或者说诗人自豪于拥有的语言———犹如“一个王对着他的词语军队”。“一把动词等待修辞的快镰/我们派出更多名词打探”,我们看得出诗人拥有了“词语的挖掘机”。自然,她也有过“为此牙痛好几个晚上/并非某一个词语能够救活”的苦恼,而与此同时,她清醒于语言的形式主义,在一首诗里她说过:“火柴盒里住着语言/接受的尺寸”。

在阅读中,我们发现黑女的诗有很强的表现力:“一夜阅过三十六个村庄狗吠/它带下来的石头转眼生根”———那是在形容河水历阅的宽宏;“从远处伸来马兰草的舌头/有种令人心碎的气息/雨水运来不平滑的收成”———舌头是那样的吗?而雨水的收成居然是“不平滑的”———在费解之中似乎也有某种诗的必然。在《父亲》这首诗里,诗人几乎在践行着闻一多、朱自清先生对于新诗的畅想(而完熟于90年代诗歌)———那便是汲取了小说、戏剧等文体的“技法”:他在篮球场上个头最高,投篮时大喝一声:中!

……他半夜过来给我们拉好蚊帐他对着我吹了一段口琴:你是师范生把曲谱说下来。

……八七年,他大学女同学一家从新疆来看望他写了一页日记又撕掉……

这些细节,刻画了一位父亲不可磨灭的形象,或许他会永远活在诗人心里。

黑女对颜色十分敏感,在这一点上颇有几分李贺的意味。你看:“红梅额头上的雪”,枕边插一面月光的小旗”;“黑色的树干/似乎未醒;远山如扇屏展开/山坡上攒聚着一堆堆黄云”———

绿色时钟行走几乎没有声音三年了,这件紫色旗袍裹着她走过石榴树的火焰杯黑女或许面对诗是快乐的,因为她在《呈现》里承认:“我的体内有一架管风琴/在它奏出悲怆而独有的乐音时/呈现出来的却是愉悦”。她似乎也把作诗当作《游戏》:“那里我们玩捉迷藏/你躲进人群或事物的背后”;然而,“世上最简单的游戏让我们弄丢了”———所以,她努力寻找那简单的“游戏”,以免“将来一想这些/一定会泪流满面”。黑女的有些诗的确异常精粹而简单。比如:粉色花朵贴着黑色树干婴儿绿站不稳当

一扇昆虫之窗,闪过来透明的翅翼,一场拜访来临去春,沟边上的杏树以为再开不出更好的花了,它望着秤砣一样的村庄

———《远去的村庄2》

开句的三种颜色就给你以意外的惊喜:粉色,黑色,婴儿绿———这是一幅早春的水墨画;昆虫来了,它给你带来的却是一扇“透明的”窗,随之而来的“拜访”既在意料之中,又似神来之笔;而最后的收句归于村庄,照应了题旨,也显现了诗人的独具匠心。《远去的村庄》依然如此。再看她的《寺门半掩》:寺门半掩。熊耳山沉入秋冥师父外出未归小和尚绕过一树黄梅钟声触额,伏下曾被精神诋毁的肉身

整首诗只有四句,诗句极其简洁。前三句出现了寺门、熊耳山两个物象,师父、小和尚两个人物;而诗里的动词用得分外到位:半掩、沉入、外出、绕过、触额、伏下———让一首短诗又有颇多细腻的灵动,虽短诗而意趣丰沛———堪称新诗之中的绝句!

黑女会在不经意间为哲学寻觅诗的来由,读来令你体验意外的深邃:今年,风到一棵李树下翻找我的物质性,我还没有低到自己的根部诗人给我们一团晨雾般的朦胧。或许这就是她所谓的“我只是用文字在摸索,在接近,当它还朦胧不清时,可能只是一团无用的忧郁”?而让诗句呈现出某种意味深长来,不是每一个诗人都能做到或都能做好的,黑女有的诗就做到了。看她的《仕女图》:中午,他们湿漉漉地爬上岸躲避审视的水纹身体里藏有二十个告别词语奔跑而句子停顿火熄灭,岩石燃烧刻刀离去,这一天,他们不知道是永诀清早的光线叫卖一种语纺锤般的女人,半跪在坐席上没有谁比她更安宁他蜕掉一些鳞片,她看着鳃变成悲哀的嘴唇眼眶里长出草蘑她的嘴唇,男人曾经从那里吮吸另一个世界的言语……

这里面有很多不确定的或模棱两可的句子,“二十个告别”?

“光线叫卖一种谶语”?“鳃变成悲哀的嘴唇”?……而诗人就在这些诗句里问询着人类的精神秘籍,同时也让诗溢满迷人的魅惑———这里似乎既体现着精神的强度,也显露着技艺的高度。黑女看似柔韧的诗句,读来却让你感觉十分有力:“怎能不缺少一个/不动声色的嘴唇”“无边的黑暗/正配得上孤独而发亮的灵魂”“我仿佛是时间的一个冥想……”“你不可说的是悲哀/这个词是一座小小的坟墓”。这一方面得益于她敏锐的感受力,一方面也源于其长期的语言磨合。正像耿占春所评价的:“黑女的诗越写越好。她提供了‘一个人的非灵性生活’,却将智性融进了诗与生活,使熟悉的世界变得陌生,并使之呈现出某种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