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田雪封早期诗歌
田雪封是河南一位优秀的70后诗人,据他自己说:在十四五岁就已经喜欢了文学,读了不少唐诗宋词:“大概就是那时候,自己开始写诗填词,也不懂平仄格律,只求押韵顺口”。其后,“在初中,课本上选了新诗,郭小川《甘蔗林———青纱帐》,郭沫若《天上的街市》,何其芳《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读到何其芳‘所有使我像草一样颤抖过的’的句子,我就像人们常说的‘被电击了一样’,感觉作者的描写细腻、清晰、准确,而且新颖,和别人的语言有很大的区别。”从此,雪封开始对新诗有了浓厚的兴趣。
“遗憾的是,1987年初中还没毕业,父亲单位规定最后一批退休接班,还不足十七岁的我就走出校门,参加工作,做了一名铁路工人。那时候,住在单身宿舍,时间有的是,也有钱买喜欢的书读了,如席慕蓉、徐志摩、泰戈尔,简直读入迷了,会背诵不少。还有雪莱、拜伦、济慈,黎巴嫩的诗人画家纪伯伦……后来,读到王家新所著的书《人与世界的相遇》,我就是从那本薄薄的小册子里知道超现实主义或叫深度意象派的勃莱和默温。另外,开愚他们办的民刊《九十年代》,收有欧阳江河、西川、张曙光、陈东东、骆一禾等当时最好的诗人的作品。我记得很清楚,从高立学处借到这些刊物时,真的把它们当作圣经去读的。诗集《东方金字塔》中,收入海子、王家新的诗歌最多,有空闲就翻读。再后来,又读了艾略特、叶芝、博尔赫斯、庞德、里尔克……还买了漓江出版社出的那套诺贝尔奖获得者的书籍。尼采、叔本华、维特根斯坦等哲学作品也有所涉猎。”年轻的雪封在短短几年里读了不少优秀的诗歌作品与哲学书籍,从而为他走向诗歌写作铺垫了坚实的道路。
一1990:早期的醒悟
从写作伊始,雪封就进入书面语的向度;这几乎保证了他在诗学之路上的健康发展。在1993年,我们就能读到这样的诗句:“黄昏打扫干净的庭院,/天亮时又落满了花瓣”“在阴暗的房间,/等候黄昏降临”“夜晚还未曾到来,你没有梦,/难以进入我的花园”。
雪封在早期就开始了对于诗的思考———这一点非常难得:“缪斯女神,我睁开眼睛,瞧见盲人的世界,/我怎样表达内心的幻象?”“大地母亲,我们在向你询问/抛弃我们的父亲的消息?”在这里,我宁愿猜测诗人把古典诗歌想象成“我们的父亲”。所以他才会“在琴键上写诗,在机器的轰鸣中/弹奏”。雪封对于诗人的角色也在反思着:一小时一小时地呆坐窗前。词与词在混沌的头脑中,轻轻摩擦、碰撞,就像河里解冻的冰块。
同时,又有了对于人生的观照:“生命中的激情犹如一只苹果的甜汁,/已经被钢笔饮尽,我们将如何去活?”“我们所感到的痛苦是被抛弃的哭喊。/我们所居住的房子是智慧挖去后的书洞。”他愈加清醒于在我们生活的时代该如何做一个诗人:“火炉一样的身体,需要添加柴薪/以喂养逐渐熄灭的火苗”。
貌似羞涩的雪封,在早期的诗作里居然就有了十分“情色”的诗句———这多少让我有些意外;或许,那正是年轻的雪封情窦初开的时刻,尽管“言辞多么软弱,如原始人的旧石器,/笨重、迟钝又落后,/永远无法说明人们的意思”:偶然的机会,少女扭伤脚踝,
爱慕已久的男子有了借口。
搂住她的细腰,腋下淡淡的汗水令人心动;
……她像沉默的鱼,赤裸,在松软的苔藓上睡觉,潮湿地梦着……
———《夏日的哀歌》
读雪封早期的诗歌,发现他特别能写,动辄六十多行。比如《哀歌》系列,诗意和诗句的展开游刃有余,而且把握得十分得体。这对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实属不易。从这里既能窥视其作为初学者的激情喷涌和神秘绽放,还可以看出雪封作为诗人的天赋。此刻,我们能够看到年轻的诗人“感到摆弄文字的快乐/拼出新奇的构图,就像同一把泥土/你捏塑了别人做不出的形象”;他坦承:“这么多年,我走的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而仅仅是为了“通向一幢废弃的老屋子”———这也许是他关于诗歌的最为原初的想象了。
读他的诗,可以感到雪封的阅读面很宽泛,因而他能够说“就像阿里斯泰揉搓蜜蜂蜇痛的脚踵/我正在揉搓痛苦”“维纳斯裙下,马斯的长矛闪烁/柔情蜜意的恋人眼底的杀机”“在黎明那清凉而浓重的晨光里/描绘铺在圣?玛利亚甲板上的朝霞”。而当我读到下面这节诗的时候,不得不震惊于年纪轻轻的诗人竟然接触到了异域宗教:活了这么多年,仍有很多事物不明白我就像穿越走廊一样走进时间深处被吞噬的约拿,我感到林伽在约尼中领受的虚无
———《冬日的哀歌》
源于基督教的约拿本意为鸽子。鸽子性情驯良,其职责是传递信息。在《圣经新释》里讲:约拿在完成了神托付的一件大使命后,就自己隐藏起来,不让人纪念他,因为他觉得自己名不副实。诗人在此引用,许是一个暗喻或自喻。而缘于印度传说的“我感到/林伽在约尼中领受的虚无”似乎就意味深长了———或许跟情/性爱有关?而取材于莎士比亚历史剧的十四行体《安东尼赞美克莉奥佩特拉的肉体》几乎可以成为雪封最早的“情诗”了:
对于我来说,夜晚的时间还远远不够。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需要房间在白天布下更浓的黑暗和温柔。风吹过来,一条遮蔽在叶丛的小径时隐时现。我的身体涌出大地的泉水。每一次都是对你的肉体的赞美,每一次,我都绕过了你肉体的屏风,安东尼为了一位绝代艳后丢弃了江山;而从诗里,我们能够隐约窥见远古的罗马至爱,甚至“夜晚的时间/还远远不够”“需要房间在白天布下更浓的/黑暗和温柔”“绕过了你肉体的屏风,//摸到了你的灵魂”。雪封给我们展示的爱,几乎可以遮蔽历史了。
进入90年代的中期,当国内的文化诗学业已式微的时候,年轻的诗人居然仍在热情地挖掘着世界文明乃至远古文化,实属少见。在这里,我不得不再次惊异于雪封的《苏美尔人之歌》:在沉沉的夜色里伸展腰身的土地,一个盛大的黎明从你的胸脯上升!人类围着太阳的圆桌端坐,一缕缕乌云环绕他们的脸庞。
合上双眼,让白天再黑暗片刻,让崇高的思想从头脑的灯笼中透出光线,照亮生活的道路。
而总是坐在这棵桃树下的老人突然不见了。
然而,不要用肉体保护它的痛苦,不要说我们将永远流浪。赞颂太阳,赞颂在热烈的阳光下伸展腰身的少女!
两条腿就像亮闪闪的底格利斯和幼发拉底河,在河流的交汇处,那水草丰美的土地上,上帝为我们开辟了幸福的家园。
全诗视域宽阔,气度弘大而沉郁,语句延绵缜密,对已是公元前四千年的苏美尔文化做了精到的阐发与想象。我们因此看见一个居于偏僻小山村的略显羞涩和安静的书生,看见一位带有几分浪漫主义色彩的少年诗人的形象。
像多数优秀的青少年诗人一样,雪封也喜欢梦。所以,我们得以看到他的《蝴蝶的判断》《一个重见了奶奶的梦》等诗。前一首是“怀念童年”的,一位小姑娘朗读《蝴蝶的判断》;她有着“口红淡淡的嘴唇,纯真的声音”,好像在叙述动人的童话,但它是一个梦。诗人写道:竭尽心力要赋予它以意义———我怀念童年,那些过去的时代,然而,初恋的女孩却预言:对一种虚假事物的追求,将把我的一生葬送。
此刻,不愿起床,“也不想说话,只是回味梦境”的年轻诗人心里一定有着淡淡的酸楚。而后一首则是怀念祖母的梦:这些年来,你一直缠绵病榻可是一天,当我闯进那间晦暗的老屋突然看见了你:穿戴整齐
神采奕奕,悠闲地坐在床边……
我望遍了每一张悲哀的脸……
年轻人哪里知道,这就是老人的回光返照!所以,接下来才会有:
我们瞧着你消失在敞开怀抱的山口
一阵阵风也拥进去的山口这些年来,这是你走过的最远的路我们尾随着一双小脚可谁也追不上,也没有任何人影只有荒凉的一条小径通向空旷的一片田野你步入了田野,就像当年的收割季节只是黄昏降临时,你不再回家言辞之间,溢满悲戚。而此刻,诗人已经切近生活,并有了“叙述”的迹象,为以后宽泛而厚实的写作做了铺垫。
二梦幻之后,唯有梦魇
我们发现,自1997年始直至2002年,雪封似乎停止了写作,或者说他没有满意的诗作展示给大家。这个时候正趋近于诗人的而立之年,或许是生存的原因,或许是情感的缘故,我们不得而知。有一次问起来,他说:“那个阶段,由于写诗,由于工作压力和什么突发事件,自己好像迷失了……整天生活在对自我的怀疑、失望、焦虑之中……1996年前后,我陷入了一种崩溃的状态……”是啊,在那些日子,有那么多人陷入了“崩溃”;如同米沃什曾经说过的:在青年时代,他感到了在我们星球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彻底荒谬的,甚至像一个拥有坏结果的梦魇。
终于在2002年的10月,诗人给我们奉献了一个组诗:《医院》,诗风已经大有变化,里面拥有了人生的诸多“故事”,但竟是噩梦般的。在组诗之一《妇产科》里,在“婚礼上的唢呐,奏出喜庆的歌”之后,我们似乎读出不祥的气息:倒春寒。把苦味的二月撕开,轻柔地放进一个着火的夜晚,一片隐秘的幻象,一条直通悬崖的道路。
尽管有“多情的阳光,凝聚在一朵花上”,而接下来的却是“哽咽的二胡,从遥远的小树林起步,/警告似的拍打着油漆斑驳的门窗”———
她在朝阳的枝头颤巍巍地成熟,一枚臃肿的石榴,撑裂自身,由高处掉到荒芜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