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河南先锋诗歌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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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次诗歌完美的“蜕变”(1)

———谈邓万鹏2003—2005年的诗

当现代汉语诗歌进入21世纪,人们惊喜地看到曾在上世纪70年代就开始发表作品,并著有十余部诗集的邓万鹏“蜕变”了!这不能不让国内诗歌界尤其河南诗人惊愕不已。万鹏的“蜕变”应验了艾略特在《论叶芝》那篇文章里说的话:“一个作家到了中年只有三种选择:完全停止写作,或者由于精湛技巧的增长而重复自身,或者通过思考修正自身使之适用于中年并从中找到一种完全不同的写作方法。”事实上,万鹏如何面对自己未来的写作,也的确是摆在面前的课题。据他自己讲,上世纪90年代后期就开始了转变的储备———阅读了大量西方现代派诗人的作品和国内先锋派诗人的诗学文本;2000年初,就开始进行各种新文本的实验。我最早是在2006年“诗生活”网站里他的《时光插图》专栏中陆续读到这些新作的,数量之大令我诧异。后来得知,这仅是他2003—2005年写作的一部分。这些作品似乎印证了帕斯在《诗歌与现代性》中的那句话:“在文学艺术领域,从浪漫主义至今,现代性的美学就是变化的美学。现代的传统就是决裂的传统,否定自身并因而变得持久的传统。”为寻找一个已进入知天命之年的诗人彰显其艺术涅槃,从而迈向先锋诗歌的路径,我决意把诗人这些诗作为考察的“标本”。

一首写于2003年9月的《覆盖》表现了明显的迹象———在我看来,这几乎可以说是万鹏“蜕变”的标志:“晴朗的假日展开长长的路/蟋蟀崭新的自行车被暗草覆盖”,这里已经从修辞的角度更新了他过去所有的惯习,“假日”与“长长的路”的关系既是有跨度的隐喻又是俗常的铺展;“八月覆盖的城市灯火老去/柳丝晃动着脸庞隐蔽的秋霜/悄悄偷袭了飘然的黑发”,此间透出的颓废的美令人惊异:灯火老去;“柳丝”偷袭“黑发”,让你走进现代诗的氛围,同时,一份知性的渗透也十分显明。自然诗人也明白:她们齐声唱着一支旧歌打开早年的田野水葫芦上红蜻蜓翅膀始终没有停稳或某个春天的早晨鸳鸯兰猝然照亮水意上升的阳台一片洗过的红纱浮起在她们“齐声唱着”的“一支旧歌”里,“早年的田野”,红蜻蜓“翅膀始终没有停稳”,“鸳鸯兰”、“红纱”这些唯美之物还依然残存;“内心的盛开永远被果实覆盖”———要知道诗人曾经发表了多少首诗啊!那需要“怎样奇异的风”才能“把一群女人”———唯美之尤物“吹成树”———这祛魅的肢体。令人欣慰的是所有的阳光在“年轮里醒着”,这就够了。从此,邓万鹏这位走在“传统”诗歌大道上的诗人终于迈向了先锋诗歌的路径,尽管他“一生喝下的水/在今夜流出一首歌的味道”,也避免不了“隐约忧伤被风的旋律覆盖”。同时,从“必须退掉一个发黑的时期”“出门以前、我必须返回一个人”到“这基本是不对的……似乎没有什么道理;即便有,那也是独立”这样的诗句中,我们不难感觉到万鹏与旧传统决裂的意志。

我们可以在不经意间,体会出万鹏的诗总是归于一种写作的知性,也许正契合了他中年的情怀,或许他还在追求一种精神的抵达?读他的组诗《西部》就有这样的感觉:“我们寻找天空的居所”,他在起句就给了我们一个启示;接着,“一种蓝色物质/神的距离/无法靠近”又作了一个游移的铺垫;从第二节,诗人给我们一系列物象:“速度穿越隆起的皱纹/不动的石头里/布满缓慢的羊”,“高原拒绝浑浊/比如一条河在兰州之前//始终坚持的蓝/清澈/本身的回声”,“十二月枯草爬不上夏天的绿坡/银子镶满雪的沉默”;“一只远去的鹰/带走了钟声的长尾//落日仍在粉刷着墙壁/火的寺院/流出水的声音”;“天葬台悬起的大海……游移的灵魂越升越高”;“一只牦牛的头骨……睁大的眼窝里/活着西风”———组诗写给西藏,那么他要抵达的精神,或曰神性/神话在哪里?他终究没有回答,但似乎又作了回答,高贵的神性/神话或许就在那些物象里,这就验证了切斯瓦夫?米沃什在《废墟与诗歌》中说的“在物体的世界中寻求庇护,提供了一种大致相似的解决方案。世事是不确定和难以言传的痛苦的,但物体代表一种稳定的现实,它不会随着恐惧、爱或恨的反应而改变,而且‘行为举止’永远合乎逻辑”(黄灿然译)。

为寻求突破,万鹏实践着一切新的路径,其中不排除“超现实”手法的运用。在《酒精》这首小诗里就是如此,魔鬼、月光、女人、海豚无不披上超现实主义的外衣,而整首诗也出现了新异的风貌:

魔鬼可能在最近的地方

散乱的月光 女人的

头发被风挂住

沙床起伏 死海豚呼呼大睡

在对万鹏诗歌的阅读中,发现他在“蜕变”初期十分勤奋,几乎每天都可以看见他有诗发在“诗生活”网站专栏上。罗羽也曾经说过:万鹏为了一首诗,或一个句子常常熬到深夜或凌晨。对于诗歌,他真的很着迷:

一只胃口特别大的

诗狐狸夹进

那本书里 不说话

当一位诗人写到一定阶段,他就会对自己的写作和身份有个基本的或诗学的认定———甚至涵括了他的犹疑,万鹏也不例外,在《手握魔术的人》这首诗里,他做到了:离开家的时候我开始生出尾巴茅草早已发白二十年还要触及哪一年的身高回头一块石头压住狂躁的大风它必然受到夜晚影响一个手握魔术的人从后面站出来传说他是一张老报纸的儿子用露水的手印固定我的手印那时雷声好像就藏在一座木楼上它扯起红闪认真缝制我的燕尾服拉远的路渐渐变蓝虹桥之间必然摆满我的手稿我是蝌蚪文倡导者蝌蚪是我的目的因为它们方向一致最初的水是离不开的距离的人来到我的房间你不能说我不认识家乡“离开家”显然在暗喻离开早年的诗歌传统,所以才会生出怪异的“尾巴”;“二十年”是暗指写诗的历史?然而在回首之际,却看见“一块石头压住狂躁的大风”,受到“夜晚”诗学的影响是必然的;但他依然没有对过去忘记:“他是一张老报纸的儿子”,以往的雷声还藏在“一座木楼上”。他决意认真缝制“燕尾服”———走向西方现代派诗歌,诗之路“拉远了”已是必然。而诗人最终的清醒让我们击节称赏:“我是蝌蚪文倡导者/蝌蚪是我的目的”———他依然还是古老汉字的传承者———这恐怕也是每一个现代汉语诗人的终极担当,因而诗人最后可以自豪地说“你不能说/我不认识家乡”。事实上,万鹏骨子里拥有更多古典诗词的传统因子,或者说,他并不拘泥于做一个完整的现代主义诗人,这既表现在意蕴里,也渗透在他诗的语言里———

柳丝穿过去年的剪纸找回燕子的新声

风真的可以把我染绿

沉醉的不止柳树

———《二月》

在阅读之中,我们发现万鹏的转变并非一帆风顺,早年浪漫主义的情愫与唯美的诗风还时有“返祖”的迹象;在新技法的探索中,他也遇到了不少的陷阱或魔窟,以至于让他久久地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这自然需要诗人艺术的自觉。而诗人是清醒的。

万鹏在诗写中,总是让诗意沉潜,或决意让一个不高明的庸医把不清脉络,让你“狂浪淘着深海的渔火”,让“黑暗中的你越烧越亮”。你看,“雨蛙/一九六九年光着脚/在嗓子里鸣叫”;尤其《谢幕》这一首:

枯叶蝶与叶一起飞走

一棵远行的柳树又回到井边

有人站着察看脚印

绿幕衰落 玉米进入琴盒

葫芦丝纠葛尾声

草根陷入蟋蟀

跳舞的电子图像失去雨

饮泥土鼓胀的青皮石头 坚持气功

一年不开花 也无妨

凉意以狗的热情袭击 真正的深入

没有声音

白萝卜沉稳 穿过菜地

起句就给读者秘籍般的联想:那也许是深秋,“枯叶蝶与叶一起飞走”,“一棵远行的柳树”更添加了神秘。所以,有人“察看脚印”———回顾曾经的季节的灿烂;下面,一系列的物象在进行“谢幕”:“玉米进入琴盒/葫芦丝纠葛尾声/草根陷入蟋蟀”,就连跳舞的“电子图像也失去雨”;奇妙的是饮食泥土的“青皮石头坚持气功”,“一年不开花也无妨”给你带来奇崛的异趣;而接下来“凉意以狗的热情袭击/真正的深入”更给你妥帖的冬日的温暖。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我们依赖的不就是“沉稳/穿过菜地”的白萝卜吗?———既是日常的,又是恒远的。至此,诗人完成了一次诗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