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灵愁苦,要发出言语。我心苦恼,要吐露哀情。
———节选自《旧约全书》
老日被打窜了,抗战胜利了,流离失所的祥符人从不同的地儿返回 了家乡。祥符城里到处刷着庆祝抗战胜利的标语,寺门的南口挂上了一对扎眼的大宫灯,这对宫灯是灯笼章 特意给寺门扎的,整条清平南北街在这对宫灯的衬托下显得分外喜庆。
艾大大压西安回来了,封先生和女儿小婉压重庆也回来了。艾家和封家两个院子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机,寺门跟儿的街坊四邻都跑来问候,还给两家送来了一些日用品和穆斯林的传统食品,两家的院子里一时间好不热闹。
最高兴的要算沙二哥,他要在祥符城里最大的一家清真饭馆“味美”摆上几桌,一来给封家和艾家的人接风,二来给自己的二儿子做百天。二大对沙二哥这一举动持有异议。
二大:“去恁好的地儿弄啥,寺里的经堂席不是蛮好的嘛。”
汴玲附和着:“就是,耍那个派头弄啥。”
沙二哥:“心疼钱了是吧,你懂啥,该讲排场的时候就得讲排场,打窜老日是大事,孩儿百天又是大事,国事家事凑到一块儿那就是天大的事儿,请几桌客不就是一头牛的钱嘛,好日子开始了,花点钱算啥。”
沙二哥知老娘和媳妇是心疼钱,回 民和汉民不一样,回 民红白喜事冇那么烦琐,也不兴汉民那种讲排场的随礼,大不了送几个油香。二大和汴玲不敢打沙二哥的别,“味美”就“味美”吧,图个高兴,大铺摆①一次,把粉擦在脸上。
那天来“味美”吃桌子②的人可真是不少,寺门跟儿知的人几乎都来了,二大还专门去马道街请来了金拐子。还有一个人的出现是所有来客没有料到的,这个人就是洪芳。
汴玲推开洪芳屋门的时候,洪芳正独自坐在屋里发呆。
汴玲:“还在想那个卖尻孙啊?别想了,人一走茶就凉。再说,那个卖尻孙一回国,往老婆被窝里一钻,早把你忘到九霄云外了。拉倒吧,你还年轻,长得也好看,再寻个婆家冇一点问题。”
洪芳:“我也不知这辈子是欠了谁的债了,男人,男人走了;孩子,孩子冇了。我活着还有个啥劲。”
汴玲:“胡说八道。男人冇了再找,孩儿冇了再生,啥叫活着还有啥劲?以后的日子是越活越有劲,越活越得劲。走,跟我吃桌子去,人多一热闹,啥都不想了。”
洪芳:“恁去吧,我不去。”
汴玲:“为啥啊?”
洪芳:“不为啥。”
汴玲:“我知你心里想的是啥。冇事儿,你的情况大家都知,都是同情你的,冇人说啥,更冇人会瞧不起你,走吧。”
无论汴玲咋劝洪芳就是不愿意去,正僵持不下,穿得一展二展③的沙二哥来了。
沙二哥:“咋还不走?”
汴玲:“你瞅瞅,这妞别得很,咋说她都不去。”
沙二哥:“咋?看不起我沙老二?”
洪芳:“不,不是的……”
沙二哥把眼一瞪:“你今天要是不去,以后你就永远别搭理俺沙家的人!”
洪芳的泪水顿时在眼眶里打起了转转。
沙二哥立马换了一种口气说道:“妹子,俺寺门的人都知你心里苦,你落到今天这一步也不能怨你,怨日本人。俺叫你去一块儿热闹热闹,本身就冇把你当外人,你要再不给哥哥这个面子,我可真的要生气了。”
洪芳就这么跟着沙二哥和汴玲来到了“味美”。
八妞拄着拐走进“味美”,一眼就瞅见坐在角落里的洪芳,他朝洪芳走了过去。
八妞:“哟嗬,这不是俺那位日本嫂夫人吗?咋?冇跟着俺那个卖尻孙日本哥回日本去啊?”
洪芳把脸扭向一边,冇搭理八妞。
八妞:“那好,不想去日本就跟着我,都知我抗日有功,是功臣,跟着我保准也让你天天酒肉豆腐汤!”
沙二哥抱着孩儿走了过来:“八妞,今个是高兴事儿,可别弄不得劲啊。”
八妞:“冇弄不得劲啊,我是怕俺这位日本嫂嫂坐在这儿寂寞,和她说说话。”
沙二哥:“打了八年仗,国家和咱都孬劲了,今个大家在一起聚聚,不兴说不得劲的事儿。”
八妞嬉皮笑脸地对洪芳说:“嫂,咱俩来日方长,得空我去找你说话。”说完拄着拐去一边了。
沙二哥对洪芳说道:“你也要谅解他,囫囵一个人,摊为抗日挨了两枪,折了一条腿,搁到谁身上谁都恼丧。”
洪芳点了点头:“俺知。”
封先生走了过来,将一个红包塞进孩儿的襁褓里。
沙二哥:“封先生,咱不是说好的嘛,不收礼,就是让大家在一起聚聚,你爷们可别破规矩。”
封先生:“小点声,小点声,我知恁回民不兴这个,我不是回民,例外,这点小意思你要是拒绝,我立马三刻就走人。”
沙二哥不好再说啥了。
封先生:“老二,给孩儿起名字了冇?”
沙二哥:“冇嘞。我起的名俺妈和汴玲都样不中④,这不,就等着恁老给俺起个名嘞。”
二大:“就是,封先生给起个名吧,海阿訇把教名起好了,就等你老兄给起个大号,今个正好百天,你就给俺起个名吧,大名小名一块儿给起喽。”
封先生推了一把鼻梁上的眼镜,想了想说道:“我看,大名就叫个永良吧,沙永良。”
沙二哥:“哪俩字啊?”
封先生:“永远的永,善良的良。”
沙二哥点头:“永远善良。中,这个名字中,就叫沙永良!”
封先生:“小名就叫义孩儿吧。”
沙二哥:“义孩儿?”
封先生:“就是仁义,仗义,江湖义气,恁沙家人的特点就是一个义字,压恁老父亲那一辈儿,到你这一辈儿,还有恁沙家的下一辈儿,只要把这个义字传承下去,能成为恁沙家的门风就中了,中国人认这个义字,咱祥符人更认这个义字啊。”
二大:“瞅瞅人家封先生,出口成章,张嘴就能起恁好听的名字,老二你起的啥,沙胜日,沙十五,恁难听。”
沙二哥:“可别就这说,我虽然冇封先生学问大,但我起的名也不孬呀,胜日是打胜日本,十五就是八月十五老日投降,同样有意义嘛。”
二大:“中了,别耍嘴皮子了,瞅瞅人都到齐冇,到齐赶快开席吧!”
沙二哥:“乌德,瞅瞅还缺谁?”
乌德:“瞅罢了,就缺三哥自己。”
沙二哥大声问正在嗑瓜子的艾大大:“艾大,俺三哥去哪儿了,咋还冇来啊?”
艾大大:“谁知,一早就出去了,说有紧急公务。他忙,别等他,咱该开始就开始。”
尚社头:“老三眼望儿是大忙人,脖领上挂两颗星了,咱寺门跟儿还冇出过恁大的官哩,以后有啥事儿全指望他了。”
沙二哥招呼着人刚坐定,“味美”的老板就跑过来在沙二哥耳边轻声道:“老二,你快去门口瞅瞅,外面来了一卡车国军,把咱的门给堵上了,只准进谁也不准出。”
沙二哥:“为啥?”
老板:“不知。”
沙二哥把手里抱着的孩子交给汴玲,正准备去门外瞅瞅时,一大群荷枪实弹的国军宪兵拥了进来。
沙二哥:“恁啥事儿?”
宪兵们也不搭腔。
沙二哥:“我问恁有啥事儿?我这儿正给孩儿做百天,恁这一大群掂着枪闯进了,问恁啥事儿恁也不说,想装孬是吧?说话呀恁!一群聋哑人啊?”
宪兵们阴沉着脸还是不搭腔。
沙二哥高声喝问:“恁的长官是谁?叫恁的长官来!”一宪兵搭腔了:“俺长官尿泡去了!”宪兵的话音刚落,艾三走了进来,一见这个阵势,破口骂道:“缺心眼啊?
一群傻鳖孙!谁让恁进来的啊,不是跟恁说罢了嘛,冇我的命令恁别瞎往里头闯!”
宪兵:“俺,俺不是怕,怕人跑掉嘛……”
艾三:“胡连八扯,睁开恁的狗眼瞅瞅,这都是啥人,这都是俺寺门跟儿的街坊邻居,恁这是成心给我办难看呀!”
艾大大:“老三,咋回事呀?全都齐了,就差你自己,咋,大摊泥,你自己来吃不中,还要带着恁多兵来一块儿吃?”
艾三急忙说道:“妈,冇事儿,冇事儿,我这就让他们出去。”他扭脸冲宪兵们吼道,“冇眼色的货们,都给我滚出去!”
宪兵们呼啦呼啦地退出门了。
艾三拱手:“街坊四邻受惊了,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别往心里搁。冇事儿了!”
沙二哥:“三哥,别瞒我,你肯定有啥事儿。”艾三把沙二哥拉到门外。艾三重重叹了一口气:“唉———”
沙二哥:“到底咋了?说呀!”艾三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你瞅瞅这个。”沙二哥接过纸瞅了一眼,说道:“我见了,满大街贴的都是,国民政府肃奸与俺有啥关系?”
艾三:“跟你当然冇关系。”
沙二哥:“那跟谁有关系?瞅你这架势是跑来抓汉奸的。”
艾三:“二弟,你不知眼望儿啥形势,这次清除日伪汉奸是蒋主席亲自下达的命令,这张纸可不是我印的,是最高当局印的。根据这个文件,各战区长官司令部和中心城市,凡属光复区的,一律成立以军统局为主的肃奸委员会。你说,我是吃公家饭的,公家让我支这个锅,我敢不支?我有几个胆儿?”
沙二哥:“这么说,今个你是来抓汉奸的?”
艾三点头:“是这个意思。”
沙二哥:“你说,这里谁是汉奸,你要是能说出来,别管了,我替你进去抓人!”
艾三沉默。沙二哥:“你说呀!”艾三不得不说道:“洪芳,还有八妞。”
沙二哥瞪大眼睛:“啥?洪芳?八妞?”
艾三点头。
沙二哥:“开啥玩笑?”
艾三:“不是开玩笑,他俩都在被抓捕的名单里面。”
沙二哥:“他俩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你说,他俩是汉奸吗?”
艾三:“我知,可眼下不是辩解的时候,他俩是不是汉奸咱俩说了不算。”
沙二哥:“那你说,谁说了算?”
艾三:“老三,哥哥只是在执行命令,至于下一步如何确定他俩是不是汉奸,还要通过肃奸委员会和军统局的审查!”
沙二哥:“谁审查?”
艾三:“就是俺军统局。”
沙二哥:“那还有啥问题,你不就是军统的人吗?你说句话不就完了!”
艾三:“二弟,这不是咱弟儿们自家盖房子,你吆喝一声哥哥就能来帮你提泥兜,不是那回事儿,这是最高当局下派的差事儿,哥哥这个屁大的中校能左右最高当局?”
沙二哥:“听你这个话音儿,你眼望儿就要把他俩带走?”
艾三点头:“是这。”
沙二哥:“能不能等俺吃罢喝罢?”
艾三摇头:“不能。”
沙二哥无奈地跟着摇起头,说道:“真主,你瞅瞅,他们弄的这叫啥事儿……”
注:
①铺摆:铺张、显摆。
②吃桌子:吃酒席。
③一展二展:形容穿戴整洁、衣服笔挺、一尘不染。
④样不中:相不中、看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