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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命都冇了,钱有啥用。”

银子有矿,炼金有方。铁从地里挖出,铜从石中溶化。

———节选自《旧约全书》

尽管艾三把宪兵们轰出了门,但前来吃桌子的人还是察觉出了气氛的变化。尤其敏感的是洪芳,她已经压艾三的眼睛里明白这帮宪兵是冲着自己来的,当艾三和沙二哥重新回到屋里头的时候,洪芳主动走到了艾三跟前。

洪芳:“三哥,我跟恁走吧。”

沙二哥:“走啥走,冇事儿,跟你冇关系,他们走错门了,是不是三哥?”

艾三冇吭气儿。

洪芳:“寺门跟儿贴的告示我瞅见了,我也知这两天城里到处在抓跟老日有关系的人,我想,抓我也就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

艾三:“你的情况俺都知,可我是给政府当差的人,身不由己。”

洪芳:“我知,眼望儿在咱国人的眼里,跟日本人睡过的女人就是汉奸,别为难,我跟恁走就是。”

艾三的眼睛从洪芳又转向了八妞。

八妞:“瞅我弄啥?”

艾三:“对不住老弟,你也得跟哥哥走。”

八妞指着自己的鼻子:“咋?也要把我带走?”

艾三:“我也不想带你走,可我也冇法儿。”

拄着拐的八妞大声吼道:“国民政府真他妈的疯了,谁不知我是抗日的功臣,我这条腿是咋断的,别人不知你艾三还不知?咋?我是汉奸?我要是汉奸,蒋主席就是最大的汉奸!”

艾三:“我知,你是不是汉奸不光我知,东大寺门的人都知,哥哥这不是在例行公事吗,先得委屈老弟你一下。”

八妞:“例行个球公事,我看恁这是装孬孙!走!老子跟恁走,走到哪儿我吆喝恁到哪儿,国民政府卸磨杀驴了!”

洪芳跟八妞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宪兵带走了。

但是,八妞抓进去后很快就被放出来了,对他的调查也比较简单,艾三、沙二哥、封先生都可以做证他打死过日本鬼子,还摊为党国折了一条腿,就连静宜女中的盖夏嬷嬷都在军统局摁了手印。艾三将八妞压里头领出来的时候,八妞嘴里一直在对艾三骂骂咧咧。

八妞:“你情装孬孙了,我为党国立了功你比谁都清亮,我瘸巴个腿跟你窜到重庆,你拍屁股一窜,不管我了,眼望儿你还领着人来抓我,缺德坏良心!”

艾三:“中了,别得了便宜卖乖,你要不是折了这条腿,你就是汉奸,还得炮打你的头呢,要不是给你说好话,你能出来个球!”

八妞:“艾老三,我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非死你手里不中!”

艾三:“跟你说了一百遍,抓捕的名单上有你,我咋办?那名单又不是我列的。”

八妞:“哪个孬孙列的!”

艾三:“对!骂他个孬孙!”

八妞:“废话少说,腿是摊为你折的,牢是摊为你坐的,还害得我在重庆大街上要饭。说吧,咋给我补补屈。”

艾三:“不就那些事儿嘛,哥哥知,走吧,眼望儿哥哥就领你去第四巷。”

八妞笑了:“这还算个人说的话。”

封先生坐在屋檐下读着《中央日报》:“东北特派员蒋经国先生一行于本月30日抵达莫斯科,并于当晚受到斯大林接见……”

坐在一旁的小婉问:“蒋经国是谁呀?”

封先生:“蒋总统他儿。”

小婉:“他去莫斯科弄啥?”

封先生:“还是第二次国共合作的事儿。”小婉:“国共合作莫斯科掺搅在里面弄啥?”封先生:“共产党、国民党,都得给斯大林面子呗。”小婉:“为啥要给斯大林面子?”

封先生:“就像咱寺门跟儿的人,都要给恁艾三哥哥面子一样。”小婉还想往下问,见沙二哥走进了院子。封先生放下手里的报纸问道:“事情办得咋样了?”

沙二哥摇头。

封先生:“那咋办呀?眼下政府在处决汉奸,冇人管她,迟早还不被枪毙啊。”

沙二哥:“三哥让我跟他去找一下军统祥符站的谷站长,给他送点礼。”

封先生:“老二,我虽不擅此道,但毕竟也活了这么一把年纪,送礼最好单独去送,要不会犯忌讳。”

沙二哥:“我知,这个我明白。”

封先生叹道:“唉,苦命的女人啊,咱不帮她谁帮她呀。”小婉:“俺三哥有面子,还得指望俺三哥。”这时,就听见封家的院门口一阵喧闹,紧接着闯进了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宪兵。

封先生问道:“恁这是要弄啥?”为首的一个军官:“你贵姓啊?”封先生:“免贵姓封。”

军官:“你就是封国章封先生?”

封先生:“在下封国章。”

军官:“封先生,我们奉军统局的命令来查封逆产,请你配合。”

封先生:“啥?再说一遍?”

军官抬高了嗓门:“我们奉命来查封逆产!”

封先生:“逆产?我这儿哪有啥逆产啊?我又不是汉奸。”军官:“是不是汉奸回头再说,我是奉命行事,先查封再说!”封先生急了:“恁是不是弄错了,可别胡来啊!”

军官:“不会弄错的。”说完冲宪兵们一挥手,“行动!”

沙二哥:“等等!”

军官打量了一眼沙二哥,问道:“你是谁?”

沙二哥:“你别管我是谁。我问你,既然恁是奉军统局的命令,那你们军统局有个叫艾三的,恁应该认识吧?”

军官不屑地:“认识啊,可这事不归他管。”

沙二哥:“封先生家的情况他了解,恁可以去问一下他。”

军官:“不用问了,对封家逆产的查封,恐怕艾中校也说不上话呀。”转身对士兵说,“封!”

得到命令的宪兵们冲进了各个房间。

封先生带着哭腔说道:“封吧,封吧,瞅瞅我姓的这个姓,姓封,不封你封谁啊,封吧,封吧,反正骨头上也冇几两肉了,恁随便啃吧……”

沙二哥:“我去找找三哥。”

封先生:“别去找了,我心里清楚船在哪儿弯着。”

沙二哥:“船在哪儿弯着?”

封先生苦笑一下:“还能在哪儿,我不敢骂,八妞敢骂……”沙二哥:“我知了,恁老别着急,等我的信儿。”沙二哥还是去第四巷的春红书寓找到了正在吸老海的艾三,把封家的情况说罢之后,艾三沉默不语。

沙二哥:“三哥,你倒是说话啊,恁军统去查封的你能不知?到底是咋回 事儿?”

艾三:“咋回事儿,秃子头上的跳蚤明摆着。”

沙二哥:“啥明摆着,你说清亮中不中!”

艾三:“日本人来以前,蒋委员长就让封先生把他家里的东西弄到重庆去。”

沙二哥:“不是弄过去一部分了吗?”

艾三:“那只是一部分,值钱的东西冇弄过去。”

沙二哥:“啥值钱的东西?”艾三:“报纸。”沙二哥质疑地:“不会吧?”艾三肯定地:“就是报纸。”

沙二哥:“嘿,蒋委员长家的灶台恐怕都是金子砌成的,他咋还样中那些破报纸?”

艾三:“破报纸?发迷,封家一张报纸能盖三间大瓦房!”

沙二哥:“封先生喜欢藏报纸我知,可真不知有恁值钱,你给我说说,咋个值钱法儿。”

艾三:“封先生家里有中国最早的报纸《邸报》雕版,那都是两千多年前的玩意儿,你说蒋委员长心里闹和①不闹和。”

沙二哥:“心里再闹和那也不是他的东西啊!”

艾三:“你说那是个球!中央的图书馆里还冇两千年前的报纸呢,你有,你还不愿交给国家,你说中不中?”

沙二哥:“不中咋着?硬抢?”

艾三:“都知,抗战之前,蒋委员长就有意请封先生过去南京做官,封老头不识抬举,硬是不去,你说蒋委员长恼不恼。封老头心里明镜似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让他做官是幌子,想要他的报纸才是目的。”

沙二哥:“别说恁些了,就说该咋拆洗②吧。”

艾三:“拆洗?不好拆洗。”

沙二哥:“当然不能到蒋委员长那儿去拆洗,我的意思是……”

艾三:“你的意思是还去找俺军统站的谷站长对吧。你也不想想,洪芳那娘儿们的事儿我跟他说他还不吐口,何况封老头这事儿还沾着蒋主席的边,咋拆洗?谁有这个本事拆洗?”

沙二哥:“照你的说法,就冇一点法儿了?”

艾三:“你咋还不清亮,查封逆产就是要逼住封老头把报纸交出来,这是政府的意思!”

沙二哥骂道:“真他妈的不是玩意儿!”

艾三:“你也别骂,骂也冇用,还是劝劝封老头,把报纸交出来吧,要不缠不完的瓤③。”

沙二哥:“我让他交出来他就交出来了?那老头,看着面面的,脾气倔得很。”

艾三:“就这吧老二,花点钱能把洪芳那娘儿们捞出来就不错了,封老头的事儿咱真的管不了。”

沙二哥站起身来就走。

艾三:“走啥走,别走,既然来了,哥哥也给你找个娘儿们。”沙二哥:“你和八妞干脆把家安在这里去球!”说完离开了第四巷。封先生家除了睡觉的床和煤火台没有贴上封条,其余全被贴上了封条。

封先生趴在封条上仔细瞅了瞅上面盖的俩章,一个是河南行政公署的大印,另一个是军统祥符站的大印。小婉:“爸,咋办呀?”封先生:“凉拌。随他的便。”

小婉:“刚才我去二哥家,二哥哥说,真不中就还窜,躲过这一段咱再回来。”

封先生:“窜?上哪儿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窜,哪都不去,随他们的便,要报纸一张没有,要命有一条!”小婉嘟囔着嘴:“报纸比命都值钱啊?”封先生:“当然比命值钱。”

小婉:“光说咱家的报纸值钱,咋个值钱法儿,命都可以不要。”

封先生:“咱家收藏的《邸报》又称《开元杂报》,雕版印刷,是咱国家发行最早、时间最久的报纸,创办距今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只不过那时候不是印在纸上是印在帛上。你说它值钱不值钱?”

小婉:“它再值钱,命都冇了,钱有啥用。政府样中的物件,咱要是不给,倒霉的还不是咱嘛。”

封先生不吱声了。那个军官在贴完封条后给他撂下一句话,给他三天的时间考虑,三天之后如果见不到一个满意的结果,查封的可就不是这个院子,而是人也将变为“逆产”。封先生心里比谁都清亮,一旦人也变成“逆产”,恐怕他再也回不到寺门了。

小婉:“爸,胳膊拧不过大腿,认了吧,明个我去延庆观,把藏在那儿的报纸拉回来交给政府吧,保命要紧啊。”

封先生吼道:“你敢!”

小婉:“敢!就是敢!咱没死在日本人手里,不能眼瞅着死在国民政府手里!”

封先生:“我死在我自己手里中不中!你要敢去延庆观,我去午朝门跳那口井!”

小婉的眼泪都流了出来:“那你说咋办?总得有个办法吧,不能坐在这儿等死吧!”

封先生又不吱声了,他真的不知该咋办。就在这天晚上,沙二哥来到了艾家,他把一根金条摆在了艾三面前。沙二哥:“这个给恁的谷站长,能捞出一个算一个。”

艾三:“争取吧,争取用一根金条把两个坑都填平,不过你也别抱太大希望,咱的政府不比老日好对付。”

沙二哥:“两个坑都填平?你不是说封家的事儿办不成吗?”

艾三用嘴努了一下面前放着的金条:“一根金条就想打发谷站长?别说一根金条,十根金条他也放不到眼里。”

沙二哥瞅着艾三的脸:“咋?你又有新招数了?”

艾三:“谷站长是个贪心不足的货,经常是收人钱财不给人家办事儿。再说,我也想了,封家的事儿是国民政府亲自督办的,他也未必有这个胆儿。”

沙二哥:“看样子你又找着门路了?”

艾三:“今个你压第四巷走罢,我仔细想了想,我想到一个人,这个人如果愿意帮忙,保准能把这俩坑都给填平。”

沙二哥:“啥人呀?有恁大的能耐?”

注:

①闹和:心里不踏实、闹得慌。

②拆洗:应为“拆析”、“扯析”,商量,说合,劝解,通过语言摆平事情、解决事情的意思。

③缠瓤:应为缠秧儿,意为理不清、棘手或说对方胡搅蛮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