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吐真言,永远坚立。舌说谎话,只存片时。
———节选自《旧约全书》
崔洪进到茶馆已是晚上临近十一点,这正是茶馆里最热闹的时候,那些兜里有几个钱、喜爱在晚上出来溜圈的人,都愿意往茶馆里钻。也巧,今个晚上祥符商会的贾会长在请一些祥符名流喝茶,提前定了座,并且要求所有唱堂会的唱家必须彩妆。嗬,不知这里是茶馆的人还把这儿当成了戏园子,那些扮着彩妆的唱家也格外卖力,因为贾会长发话了,只要唱得好就赏大洋。
今个茶馆热闹,所以崔洪走进茶馆的时候冇引起旁人的注意,他找了个临窗的角落坐了下来,坐在这儿可以观察到大街上的动静,一旦有麻烦也好随机应变。
真是怕鬼鬼来。崔洪坐下刚喝了两口茶,就瞅见大街上突然出现了荷枪实弹的士兵正在盘查来往行人。他起身想离开茶馆,站起身后随即又坐下了。他想,跑到大街上一旦被盘查准逃脱不了,再说黑灯瞎火的自己又能逃到哪儿去?他又想,不离开茶馆同样是坐以待毙,要不了一会儿那些士兵就会盘查到茶馆里来。正当他左右为难不知是走是留的时候,他一眼瞅见坐在一旁涂抹着黑脸、身穿蟒袍扮老包的小凤。于是他起身朝小凤走了过去。
崔洪面带微笑地问:“你准备唱哪一段啊?”
小凤:“《八件衣》。”
崔洪:“好戏。我还没有听过坤角唱包公的。《八件衣》可不好唱啊。”
小凤:“这位先生真懂戏,《八件衣》是不好唱。”
崔洪:“我也是唱黑头的。”
小凤:“先生说话的口音可不像祥符人啊。”
崔洪:“豫剧有国戏之称,不是祥符人就不会唱两口了?十三省会两口的人多着呢,想不想听我亮两嗓子?”
小凤:“好啊,但今个可不中,今个是贾会长包场,冇见大衣箱、二衣箱全套家伙什都搬来了嘛。”
崔洪:“那正好,让我也扮上,过过戏瘾。”说完掏出沙二哥给他的钱交到小凤手里,“去,给你们班主打个招呼,就说我要跟你唱一出《真假包公》。”
小凤接过钱有点犹豫:“你唱得咋样啊?”崔洪:“放心吧,不是凉壶,掉不了底。”小凤把钱揣进了自己的内衣兜,去到爪钩耳边嘀咕了几句后返回身来对崔洪说:“扮上吧。咱可有言在先,你要是个凉壶给俺唱砸了,可得包赔俺的全部损失。”
崔洪:“贾会长要是给赏钱了呢?”
小凤:“二一添作五。”
崔洪:“说话算话?”
小凤一笑:“谁不算话谁是个孬孙。”
崔洪在小凤的帮助下扮上相,满脸涂得像个黑煤球,就是他亲爹凑到跟前也难辨认出他来。
刚扮完相,茶馆的门就被搜查的士兵推开。
一名军官走进来冲着茶馆内的人大声说道:“对不起诸位,我们奉命搜查共党分子,请诸位配合!”
贾会长看了一眼军官肩章,一脸不高兴地说道:“这里都是祥符城里有头有脸的人,你看哪个长得像共党分子?”
军官毫不客气地说:“像不像你说了不算,我说了算!”
贾会长搭理也不搭理地冲着爪钩喊道:“他们查他们的,咱唱咱的,龙王爷不管驴的事儿,接着唱!”
爪钩:“下面请贾会长欣赏一段《真假包公》。”贾会长:“《真假包公》好!唱完了再唱‘真假共党’!”与此同时,那名军官也对士兵们高声喝道:“仔细给我查!有嫌疑的人统统带走!”
爪钩一瞅贾会长与当兵的较上了劲,立马指挥乐队敲响了锣鼓家伙,真包公小凤跟假包公崔洪粉墨登场,那些经常来的听家们都带着疑问的眼神儿瞅着这个新来的假老包。
小凤唱:“一见此妖心头恼,大宋朝竟出了两老包。”崔洪唱:“今日此事巧又巧,我看他把此事怎样开销。”小凤唱:“你假冒大臣罪非小。”
崔洪唱:“我与你百年前一母同胞。”小凤唱:“我铁面无私谁不晓?”崔洪唱:“日断阳间夜断阴曹。”小凤唱:“三口铜铡前开道。”崔洪唱:“王子犯法也不饶。”小凤唱:“你是妖孽我知晓。”崔洪唱:“你是假包我知道。”
小凤唱:“汴梁城中妖孽到,兴风作浪乱律条,今日我与你明言道,叫声妖孽听根苗,劝你早早回海岛,再若迟延某不饶!”
贾会长和一帮子茶客听家高声喝彩,就连那些正在盘查中的士兵也显得心猿意马。
军官大吼:“别唱了!”贾会长跟着大吼:“接着唱!”军官压腰里拔出了手枪,一拉枪机:“谁敢再唱老子就崩了谁!”贾会长一瞅要动真格的,不敢吭气了。
军官走到爪钩跟前:“恁是哪儿的班底?”爪钩:“回长官的话,根上说俺是蒋门班的。”军官:“蒋门班的根儿在哪儿?”
爪钩:“朱仙镇。”
军官:“祥符调?”
爪钩笑着:“一听这位长官就是内行,是祥符调。”
军官走到小凤的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女老包就不用问了,俺要抓的那个共党是个男的。”边说边把目光转到了崔洪的脸上,仔细着这个黑老包,“这脸涂得像个黑煤炭,怕是心里有鬼吧。”
崔洪有些紧张。
军官:“你的嗓子不孬,你唱也中,我能不能点你一段戏啊?”
爪钩忙说道:“中,中,长官想听啥?”
军官:“唱段《八件衣》咋样?用祥符人的话说,听老包就听《八件衣》。”
紧张中的崔洪冇反应。军官:“中不中啊?”爪钩急忙说:“中,中,冇问题。”
军官的眼睛紧紧盯着崔洪:“问的是你,开口说话,中是不中?”
崔洪点了点头。
军官:“乐队,来段《八件衣》!”
爪钩领着乐队奏响了。
紧张中的崔洪稳了一下神儿,唱道:“曾记得皇王开科选,在原郡辞别了我的嫂娘,上京去路过了太行山下,刘寅贼在占山冈自称为王,塞路径带小子下山焚抢,临行时抢去我包裹行囊,包文正我生来性情莽撞,我不顾生和死赶上山冈……”
军官冲着乐队做出了一个暂停的手势,乐队停了下来。
军官问小凤:“他唱得咋样?”
小凤:“不错啊。”军官:“你在说谎。”小凤:“我冇说谎啊。”
军官猛然抬起手里的枪对准了崔洪的脑袋:“说!祥符调有几个科班?”
崔洪:“两个。”
军官:“哪两个?”
崔洪:“蒋家班和许家班。”
军官:“蒋家班在哪儿?”
崔洪:“朱仙镇。”军官:“许家班呢?”崔洪:“封丘的清河集。”
军官:“你是哪一枝儿的?”
崔洪:“我哪一枝儿都不是。”
军官:“说的是实话。一张嘴我就知道你是个冒牌货!祥符调都被你唱进茄子地里去了!”他把枪口转向了小凤,“说!他是弄啥的?不说实话就崩了你!”
面对枪口小凤浑身直吓瑟,上牙磕着下牙:“我……我……不……不……
不知……”
见此情景,爪钩搁下手里的胡琴急忙上前:“长官,长官,俺真不知道他是弄啥的,他说他是票友,想过戏瘾,俺就让他唱了。”
军官的枪口又对准崔洪:“一张嘴我就听出来你不是祥符人,票友?哪儿的票友?快说!”
此时的崔洪似乎反而镇定了许多,说道:“是的,我不是祥符人,我是从安徽过来的。”
军官:“从安徽过来弄啥?”
崔洪:“会朋友。”
军官:“朋友姓啥名谁?”
崔洪:“和你们一样,给政府做事儿。”军官:“我问你朋友叫啥名字!”崔洪:“我是艾中校的朋友。”
军官:“哪个艾中校?”
爪钩忙说道:“大水冲到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艾中校和恁一样,国军,肩膀头扛着两道杠两颗星。”
军官:“你的意思是说,我肩膀头上的杠没有他多,星没有他大,是吧?”
爪钩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意思是说……”
军官:“闭住你的尿盆嘴!老子才不管他啥艾中校不艾中校,这个人有共党嫌疑,带走!”
“谁在我的地盘上耍光棍啊?”
众人闻声把脸都转向了门口,面无表情的艾三出现在了门口。
军官走到艾三跟前,用眼睛瞄了一下艾三肩膀头上的两道杠两颗星,用不屑的口气说道:“瞅这个架势,你就是那个姓艾的中校吧。”
艾三:“是又咋着?”
军官:“今个你就是姓艾的中将,我也要把他带走。让路!”
艾三:“我要是不让路呢?”
军官:“你冇这个胆!”
艾三:“光棍打八成,今个你要非打十成的光棍,我奉陪到底!”
军官一摆手,七八杆枪对准了艾三。
“谁呀?牛逼恁大。”徐德从艾三身后走进了茶馆。军官一瞅见徐德,一个立正:“报告营长!抓住一个嫌疑人!”徐德:“在哪儿呢?”
军官用手一指:“那个老包!”徐德:“我瞅瞅,哪个老包?”军官:“就是那个男老包!”
徐德走到崔洪跟前,看了看崔洪的脸:“黑得像个驴球。”然后扭脸对那个下级军官说道,“你还毛嫩①啊,你知不知,艾中校在祥符城里放个屁就能熏倒半拉城的人,既然艾中校承认这是他的朋友,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去,恁先去别处查,这里交给我来处理。”
注:
①毛嫩:稚嫩、没见过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