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狗,比死了的狮子更强。
———节选自《旧约全书》
士兵们都撤到了茶馆外面。艾三与徐德带着微笑坐到了茶桌旁。徐德:“真不得劲,冇想到会出叉劈。”
艾三瞅着徐德腰间的勃朗宁手枪:“枪咋样?试过冇?”徐德:“真悬,我要是晚来一步,非得出大事儿不可。”艾三:“玩得怪高啊。”
徐德:“就知你要误会我,这事儿不怨我。”
艾三:“不怨你怨谁?怨我?”
徐德:“怨那货。给他时间跑,他磨磨蹭蹭,结果被巡逻兵给发现了……”
艾三:“别说了。我知你想的是啥,痛快点,就说要多少钱吧?”
徐德:“瞅瞅,我就知你老兄要误会。”
艾三:“徐老弟,咱都是在江湖上混的人,深浅都清亮,你就直说要多少钱能把人给我吧。”
徐德停顿了片刻,伸出一个手指头。
艾三:“一杠?”
徐德:“冇这个数我恐怕是摆不平。”
艾三二话不说,笑着从兜里掏出两根金条放在了徐德面前,说道:“当这个冤大头我认了,不过你要当心,要是再玩花屁股门,我可知恁家的门朝哪儿。”
徐德抓起茶桌上的金条揣进了兜里:“大水冲到龙王庙的事儿不会再发生了。”
艾三起身推开窗户,把头伸了出去,冲着在外面等候着的沙二哥招了招手。
沙二哥进入茶馆来到艾三面前。
艾三:“老二,快去把那货妥善安置,今个晚上我跟徐营长在这儿喝上一宿的茶,省得你前脚走,后脚徐营长又派兵去撵,咱还得花上两根条子。”沙二哥趁着夜黑,日急①慌忙地用自行车驮着还冇卸妆的崔洪走了。一路上,崔洪不停地说:“停一下车,让我把行头卸掉行不行。”沙二哥只顾埋头蹬车根本不理睬。
崔洪:“你这是要把我拉到哪儿去啊?”不管崔洪咋询问,沙二哥就是不搭腔。崔洪:“老兄,你倒是说话啊!”
被问急了的沙二哥不带好气地吼了一嗓子:“把你拉到南京,送给老蒋,领赏!”
崔洪不敢多问了,黑暗之中,崔洪不停打量着四周,憋不住又问道:“老兄,我怎么觉着是往西去呀?”
满头大汗的沙二哥使劲地蹬着车,一气儿蹬了好几个时辰,直到把崔洪拉到一条土路的岔路口才停住了车。
沙二哥擦着满脸的汗:“下车!”
屁股已经坐麻的崔洪压自行车后座上下来,四处瞅了瞅,问道:“这是哪儿啊?”
沙二哥指着左边的土路:“沿着这条道一直向西走,西边国军跟共军打得厉害,能不能找到恁的人,就看你的造化了。”说完推着车转身就走。
崔洪:“等等。”
沙二哥:“还有啥事儿?”
崔洪:“我身无分文,能不能借点钱给我。”
沙二哥一下子火了:“你还有脸要钱?命都快搭给你了!你不是会唱老包吗,冇钱就在地上画个锅②,卖唱!”
沙二哥蹬上车就走。身穿戏装、满脸黢黑的崔洪无奈地瞅着沙二哥消失在了黑夜里。
沙二哥蹬车回到祥符城已是清晨,筋疲力尽的他去到茶馆向艾三报了平安之后,和艾三一起回到寺门,两人刚在尔瑟的汤锅前坐下,就瞅见八妞鬼鬼祟祟地走了过来。
沙二哥破口骂道:“卖尻孙!你咋不死啊!我还以为你死罢了呢!”八妞:“小点声中不中,我的哥,你小点声……”沙二哥反而又提高了嗓门:“咋?怕被官府逮着,枪子崩你卖尻孙的头啊!卖尻孙!摊为你我差一点丢了命!卖尻孙,夜隔黑你窜哪儿了?说!”
八妞:“小点声,你听我解释中不中。”
艾三用手摁住了怒气难消的沙二哥:“这事儿也怨不得他,老二,消消气。”
八妞:“真的不怨我,夜隔晚上我要是晚跑一点,冇准恁真就见不着我了,那个姓徐的卖尻孙,太不人物,他是诚心想要咱的命。”
艾三:“是啊,要咱的命,敲咱的钱,让咱差点在小河沟里翻船。”
沙二哥:“三哥,就这么拉倒了?白让他敲走两根条子?”
艾三一笑:“别管了,他咋吃进去的,我让他咋吐出来。不光是让他吐出来,我还得让他搭上他的一条命!”
沙二哥:“咋着,灭了他?”
艾三:“留着这号人早晚是个祸害!哪天他兜里冇银子花了,他一准还会拿这件事儿来敲咱的。你送走的那个人,毫无疑问是个共党。哥哥我从一个无名鼠辈混到今个这个份上不容易,不能摊为放走一个共党自毁了哥哥的前程。”
沙二哥:“那是。”
艾三:“所以,咱才得一不做二不休,快刀斩乱麻,别给自己留后患。”
沙二哥颇有担心地:“三哥,宰了他个卖尻孙容易,不会出啥事儿吧?”
艾三一笑:“出啥事儿?别忘了哥哥我是弄啥的。哥哥我身上穿的是国军的军服,手上端的是保密局的饭碗,混的是咱东大寺门的朋友,在祥符城里神不知鬼不觉消失一个人,难吗?”
沙二哥:“不难。只要你想透了,说咋着咱就咋着,我听你的。”
艾三思索了一下,问道:“能不能弄一条好狗来?”
沙二哥:“啥好狗?”艾三:“高加索。”沙二哥:“干啥用?”
艾三压低嗓门:“要他的狗命。”
八妞:“别的狗中不中?”
艾三:“不中。”
八妞:“这可不好弄。祥符城里喂狗的倒不少,喂高加索恁好狗的人不多,就是有也不太好弄,得花大价钱。”
艾三:“好弄不好弄是恁的事儿,只要能弄来,这口恶气咱就能出!”
沙二哥:“咋出?”
艾三:“我自有办法。”
八妞想了想:“我去过东华门的狗场,里头喂的全是好狗。”
沙二哥:“有高加索吗?”八妞:“当然有。”沙二哥:“卖不卖?”
八妞:“卖咱也买不起呀。你知一条高加索那样的狗得多少钱?”
沙二哥:“多少钱?”八妞比出仨指头。沙二哥:“三十块大洋?”
八妞:“三十块大洋买一条狗腿。”
沙二哥:“三百?”
八妞:“三百还是打老日时候的价钱,眼望儿,三百大洋能买着还是面子事儿。”
沙二哥:“门都冇。把咱仨都卖了也不值三百大洋!”
个。”
八妞:“三哥,你是咱祥符城里的豪豪③,有面子,找找人,看能不能少要几艾三:“放你妈的屁!面子再大,人家那是营生,总不能三文 不值两文 就卖给咱吧。再说,我已经搭进去两条黄鱼了,恁大姑家外甥的朋友也被老二送出了祥符城。啥也别说,弄狗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八妞一脸苦相:“我真的冇钱,谁说瞎话是妞生的。”
沙二哥骂道:“你还不如个妞生的!要不是为你个卖尻孙,俺能弄这事儿?狗的事交给你了!”
八妞带着哭腔:“我总不能去抢银号吧……”
沙二哥:“想抢哪儿抢哪儿,俺管不着!”
八妞出了孬腔:“我的天爷哎,我上哪儿去弄恁些钱啊……”
艾三:“你就不会不花钱?”
八妞:“不花钱咋能买来恁好的狗啊……”
艾三:“不花钱弄来恁好的狗那才叫本事。”
八妞:“你是我的亲爹中不中,你老人家冇教给我恁大的本事呀……”
艾三:“啥叫偷鸡摸狗?当年咱寺门的人为了跟日本人斗鸡,沙老二去三教堂偷过鸡,你就不能去东华门摸条狗?”
八妞:“那也要看摸啥狗,高加索?它一嘴能把我撕成两半,你还不如一枪把我崩了算了。”
艾三:“鸡鸭尿尿,各有便道。偷狗比偷鸡容易多了。”
八妞:“啥?你说啥?容易多了你咋不去偷?我叫你一声亲爹,你老人家去偷,我给你打下手中不中?”
艾三呵呵笑了起来,笑完说道:“你去问一下白凤山,让他教你一招。”
八妞:“白凤山?老白喂鸟,又不喂狗,他能教我啥。”
艾三:“老白每章 儿喂过狗,你去吧,只要白凤山把这招教给你,我敢保证,今个晚上你去东华门马到成功!”
八妞找到了白凤山说明来意后,白凤山把眼一瞪,骂道:“艾三这个杂毛,戳死猫上树,偷狗他是门里出身,他爹在世的时候就偷过俺家的狗!”八妞:“恁俩的官司我不管,你教不教吧,不教我立马就走。”白凤山一边骂一边脱着整洁的外套:“卖尻孙,他爹年轻时候跟着俺爹玩狗,当时他们挑筋教就冇几个喂狗的,他爹窜到北京,压满族人那儿偷回来一只哈巴狗,要不是俺爹,朝廷差点砍了他爹的头!”
八妞:“为啥?”
白凤山:“满族人喂的哈巴狗也叫宫廷狮子狗,东北品种,满族人祖祖辈辈喂养这种狗,后来随满族人进北京后也叫北京犬,这种狗在清朝主要是供皇宫贵族们玩赏,朝廷有法规,这种狗不准老百姓喂养,违反者是要杀头的。我听俺爹说过,英法联军攻进北京城劫走了四只哈巴狗,回 去就献给了他们的女皇。你想吧,艾三他爹个卖尻孙把宫里的狗偷回来了,官府能饶他?”
八妞:“后来呢?”
白凤山:“后来俺爹给他爹出了个点儿,找来一个剃头匠,给那只狗理了个发,又寻了点藏红花捣碎把狗毛染成黄色。要不是俺爹给他爹出了这么个招,他爹个卖尻孙早就被砍了头,他爹那时候还冇结婚,真要被砍了头,也就冇艾三这个卖尻孙了!”
八妞:“他爹偷狗的孬招是跟恁爹学的吧?”
白凤山笑道:“俺爹是他师爷。”
八妞:“怪不得艾三让我来找你,恁白家是艾家的师傅。把孬招教给我吧?”
白凤山:“去,随便找条狗来,啥狗都中,我教你。”不到一个时辰,八妞不知压哪儿牵来了一条柴狗。白凤山用绳子把柴狗吊在了院子里的树干上,然后取来了一把刀和一个铜盆,他把铜盆搁到树干下面,把刀递到了八妞的手里。白凤山指着被吊起来的柴狗说:“去,把它杀啰。”八妞迟疑地瞅着白凤山。
白凤山:“瞅我弄啥,去呀!”
八妞:“咋,咋杀?”白凤山:“咋杀都中。”八妞:“压,压哪儿下刀?”
白凤山:“压哪儿下刀都中。”
八妞又迟疑了片刻,说道:“我是来让你教我偷狗的,不是来杀狗的。”
白凤山:“偷狗要从杀狗做起,杀不了狗就偷不了狗!”
八妞把目光又转向树干上吊着的那条柴狗:“我,我下不了手……”
白凤山:“当年开枪打日本人你都敢下手,杀只狗就成这个怂样。”
八妞:“不一道劲,日本人你不杀他,他就杀咱,瞅瞅这狗,多可怜,我下不去手。”
白凤山把眼一瞪:“下不去手就滚蛋!我还不伺候!”八妞一见白凤山要恼,只得掂着刀一步步朝柴狗走去。白凤山:“等等!”
八妞停住脚:“咋?”
白凤山:“头一刀不管砍死冇砍死,你都不准窜,就站在它跟前,接着砍,直到把它砍死为止!”八妞:“有啥讲究?”白凤山:“按我说的去做!”
八妞掂着刀来到了柴狗跟前。
白凤山:“等等!”
八妞:“又咋?”
白凤山:“用盆接住狗血!”
八妞用脚把树下的铜盆踢到柴狗身下,然后闭上眼睛,举刀向柴狗身上砍去,大吼一声:“卖尻孙!”
这一刀正砍在了柴狗的脖子上,狗血如喷泉一样刺在了八妞的脸上,八妞吓得一下子把刀丢在了地上。
白凤山喝道:“不准窜,站在那儿别动!”八妞急忙用手去抹满脸的狗血:“我得洗把脸啊……”白凤山:“不准洗脸,按我说的,原地站着别动!”八妞:“恶,恶心,想哕④……”
白凤山大声吼叫着:“接着砍!砍啊!”
满脸狗血的八妞挤着眼,举刀又向柴狗砍去,那柴狗声嘶力竭的哀嚎像过电一样刺激着八妞的神经,瞬间转化成一刀接着一刀、一声接着一声的号叫:“卖尻孙!卖尻孙!卖尻孙!杀了你这个卖尻孙……”
柴狗的嘶鸣随着八妞一刀一刀的砍杀而减弱了。再瞅八妞,浑身上下溅满了柴狗的血,整个变成了一个血人。此时,气喘吁吁的八妞已经说不出话来,两眼紧闭着,手里的刀落在了地上。
白凤山:“站着别动!”
白凤山见柴狗已经被八妞砍得体无完肤,便走到了树干前,弯腰端起盛着狗血的铜盆。
白凤山命令道:“把眼睁开!”
八妞慢慢地睁开了眼,他却没有料到,就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白凤山抬手将铜盆里的狗血迎面泼到了他的脸上。
八妞惊了:“卖尻孙!弄弄弄弄,弄啥……”
白凤山:“站着别动!”
八妞:“冇冇冇冇见,狗狗狗狗都死了吗……”
白凤山抬眼瞅了瞅天空:“中,今个的太阳还不错,你就站在这儿晒太阳,啥时候把身上的狗血晒干,啥时候你才能挪窝儿!”
八妞:“装孬了不是!我得去洗洗!”白凤山:“绝对不能洗,一定要晒干!”八妞:“为啥?”
白凤山:“今个晚上,你只要带着这身血去偷狗,别说是狗,豺狼虎豹你都能牵走!”
注:
①日急:着急,同“翘急”。
②画个锅:画个圈。
③豪豪:豪杰、广交朋友的人、有面子的人。
④哕: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