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
———节选自《四书五经》
沙二哥答应了封先生,再帮他窜一次。俩人坐在大茶馆里整整商量了一上午,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封先生接受了沙二哥的建议,往宁夏窜。沙二哥说宁夏天高皇帝远,又是穆斯林的聚集地,寺门很多人在那儿都有亲戚,先把报纸拉到宁夏,安顿下来以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封先生也觉得只有走一步说一步,只要自己不死,谁也别想动他的一张报纸。
离开了大茶馆,沙二哥回到家,扫街的萍妞正等着他结算送肉的账。汴玲:“一上午你去哪儿了,萍妞等了你大半晌,快把肉钱给萍妞结了。”沙二哥对萍妞说:“妹妹,等到下一次再结中不中?”萍妞还冇搭腔汴玲就不干了。
汴玲:“不兴这,你都两次冇给人家萍妞结账了。”沙二哥:“上两回的钱不是被白家借去盖房子了嘛。”汴玲:“那就赶紧把这一次的钱先给萍妞结了。”
沙二哥:“这一次的钱我真的有急用,再缓缓,下一次进肉后一定结。中不中,萍妞,哥哥不会差你一个铜板。”
萍妞:“冇事,咋着都中,下一次就下一次吧,我还能不相信你?”
萍妞走罢之后,汴玲问沙二哥:“你是咋回事呀,这一次又要用进肉的钱弄啥呀?”
沙二哥:“娘儿们家,少打听!”
汴玲:“你的事我从来就不问,可你不能影响家里的生意,咱是小本买卖,钱一进一出那是个死数,你今个把钱借了,明个把钱用了,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沙二哥:“我不是跟你说罢了,钱我有急用!”
汴玲:“你回回都有急用,再这样下去,家里的生意非得被你毁了不中!”
沙二哥:“再啰唆我扇你!”
“你扇,扇个样让我瞅瞅!”二大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扇啊!你今个要扇你媳妇我就扇你,恁爹活着的时候也冇你孬孙!咋,汴玲说得不对?就你大方,借给这个钱借给那个钱,你说说,家里的钱你都用在哪儿了?二孩儿,你情胡作了,恁爹留下的这个营生非毁在你手里不中!”
沙二哥在二大的骂声中抬脚就往院子外头走。二大:“卖尻孙!你去哪儿啊?”沙二哥头也不回地:“有事儿!”
沙二哥压家里出来,一边走心里一边盘算着,谁能来搭把手帮着实施封先生往宁夏窜的计划呀?去宁夏这一路可不近,冇一个靠得住的人绝对不中。寺门跟儿靠得住的人倒是不少,但泄密的风险也很大,不管谁去宁夏,一走十天半月,容易露馅。可不找寺门的弟儿们又能找谁呢?沙二哥在心里掂算来掂算去,他觉得八妞是相对合适的人选。八妞冇家冇口,一人吃饱全家不饥,除了腿脚不方便,其他方面都比较合适,最合适的是八妞经历过这种事儿,随机应变的能力比较强。
沙二哥心里做出了决定,对,去找八妞个卖尻孙。
八妞已经很长时间冇照面了,沙二哥打听几打听才打听到八妞眼望儿在里城大院租了间房子住。沙二哥来到里城大院,找到了八妞的住处,敲了半晌才把门给敲开。
八妞:“我当是谁呢。”
沙二哥:“你当是谁啊?”
八妞:“政府的人。”
沙二哥:“又犯啥事儿了?”
八妞:“你是不是巴望我犯啥事儿。”
沙二哥:“那政府的人找你弄啥?”
八妞:“政府给我找了个事儿做,这不是要修复龙亭嘛,让我去搬砖,净装孬孙,我能去干那活儿?”
沙二哥:“你腿不得劲,手不是好好的吗。”
八妞:“我是那种掏力的人?”
沙二哥:“别把我堵在门口,让我进屋。”
八妞把沙二哥让进了屋里。
屋里的窗户很小,大白天都黑黢黢的。沙二哥定神儿一瞅,只见床上还躺着一个人,再仔细一瞅,是个女的。
沙二哥:“你成亲了?”八妞:“成鳖孙。”沙二哥:“她是谁?”
八妞:“打听恁多弄啥。咋?冇钱就不吃肉了?”
沙二哥:“修龙亭你舍不得掏力,弄娘儿们你可舍得掏力,掏大力。”
八妞冲着床上的女人:“起吧,起吧,冇见我弟儿们来了嘛,赶紧把布衫穿上,滚蛋。”
床上那女人也不顾忌沙二哥在场,掀开被窝赤条条地坐起身来穿衣服,沙二哥见状赶紧背过脸去。
八妞咯咯地笑道:“瞅你吓的,她还能吃了你,扭过脸仔细瞅瞅,你能管她叫姨。”
沙二哥骂道:“卖尻孙,不要一点脸!”八妞咯咯笑得更厉害。床上的老女人穿上自己布衫之后,把手伸到八妞面前。八妞:“冇钱,馍篮里还有俩杂面馍,你掂走吧。”老女人掀开盖馍篮的布,把两个杂面馍拿走了。
沙二哥打量着八妞这间小黑屋,问道:“还跟着满人挖煤土呢?”
生?”
八妞:“早就不干了。”
沙二哥:“干啥?”
八妞:“逮啥干啥。前一阵帮人家扎顶棚,眼望儿啥也冇干。咋?有啥营沙二哥:“有个营生,别人干不了,我想了一圈,只有你能干。”八妞:“说来听听。”沙二哥把协助封先生将报纸运往宁夏的事儿给八妞一说,八妞连连摆手:“饶了我吧,饶了我吧,你还嫌我死得慢啊。”
沙二哥:“别不识抬举,我来找你是看得起你,这事儿让别人干我还不放心哩。”
八妞:“我叫你一声爷爷中不中,几十几的人了,还不安生,活腻歪了不是。那年为了帮封家,咱俩差点冇让老日给崩喽,好不容易日子安稳了一点,又想鲜点儿,我的哥,谢谢你的抬举,你还是去抬举别人吧。”
沙二哥:“又不是不给你钱。”
八妞:“钱要紧还是命要紧?”
沙二哥:“冇事儿,车我来找,你就负责把东西押运到宁夏就中,钱上面绝不亏待你。”
八妞:“能给我多少钱?”
沙二哥:“够你盖三间瓦房,咋样?”
八妞有点动心了:“真的冇事儿?”
沙二哥:“真的冇事儿,就是被抓住,能咋着,水里火里也是封先生先跳,他儿是共产党的区长,你想吧。”
八妞:“二哥,共产党可不是闹着玩的,枪毙了多少‘反革命’,里城大院有个叫三歪的孩儿,还不满十八就被当成‘反革命’给崩了,你猜摊为啥?”
沙二哥:“摊为啥?”
八妞:“镇压反革命,一卡车一卡车拉到西关外枪毙,三歪站在马路边正看热闹,忽然卡车上有个反革命认识他,冲他喊了一句,‘三歪,二十年后哥哥还是一条好汉,你信不信’,三歪回应了一句‘我信’,就这,卡车上跳下俩解放军,把三歪捞上了卡车,一起拉到西关外给崩了,你说亏不亏。”
沙二哥:“这事儿和镇压反革命不一样,咱又不反对共产党。”
八妞:“咱是不反对共产党,可万一这事儿掉底了,封先生被抓起来,他儿那个共产党员连亲爹都不认,封先生一招供,咱俩还不都跟着倒血霉。”
沙二哥:“该死球朝上,废话少说,你就说干不干吧?”
八妞:“可以干,丑话我得说到头里,万一被抓住,你不怕挨鞭子,我害怕,到时候我实打实招供,别怪我不人物。”
沙二哥:“瞅你这点出息,越混越不上路!”
八妞把手伸到沙二哥面前:“娘儿们是先干活儿后给钱,我是先给钱后干活儿。”
沙二哥和八妞说妥了,又去安排拉报纸的车。他首先想到的是午朝门的傅家。
傅家是整个祥符城里唯一私人手里有卡车的。傅家掌柜叫傅润光,民国年间压上海来到祥符干修理汽车的生意,那年月祥符城里汽车很少,除了省政府的公用汽车外基本上没有其他汽车,独门生意自然就好,傅家的产业很快就壮大起来,修理汽车、租用汽车、公路运输,凡是跟汽车挨边的活儿都干。国民党省政府逃离祥符的时候,傅家的汽车全部 被征用,大多毁坏在了战事中。祥符解放之后,傅家一时难以恢复元气,能跑着上路的车几乎冇几辆。
沙二哥找上门来说要租车,已经五十多岁的傅润光操着一口南方祥符话说:“你租车去哪里啊?”
沙二哥:“宁夏。”
傅润光:“我的车最远跑到郑州。”沙二哥:“跑到哪儿?”傅润光抬高了声调:“郑州!”
沙二哥:“郑州?我使两条腿地奔儿也跑到郑州了,还用来找你!”
傅润光:“不是开玩笑的,是真的。”
沙二哥:“别真的假的,我又不是不给你钱,该多少钱就多少钱。”傅润光:“不是钱的问题,你要不信你跟我来。”沙二哥跟着傅润光来到傅家院子后面的空场,只见一辆卡车歪在那儿停着。
动。”
傅润光走到卡车跟前说道:“瞅见了冇,少个轱辘,你给多少钱它也跑不沙二哥:“你不是说可以跑到郑州吗?”
傅润光:“那不是这辆车。”
沙二哥:“能跑到郑州的那辆车呢?”傅润光用手一指:“在那儿。”沙二哥顺着傅润光手指的方向一瞅,挨着傅家后墙有一辆样子古怪的卡车停在那儿。
沙二哥走了过去,问道:“这是辆啥车啊?”傅润光:“这是我自己改装的卡车。”沙二哥:“改装的?”
傅润光:“对呀。我捡破烂捡回 来拼凑到一起的,车身子是日本的,发动机是美国的,方向盘是英国的,车轱辘是德国的,离合器不知道是哪国的,看不清楚。”
沙二哥:“杂种?”
傅润光:“不是杂种,是杂牌。”沙二哥围着杂牌车一边看一边问道:“为啥只能跑到郑州?”傅润光:“只跑到过郑州,其他地方不敢跑,万一抛锚可就惨了。”沙二哥:“傅掌柜,这辆车我租了!”傅润光彻底变成了南方口音:“不可以的,不可以的……”
沙二哥:“不可以个球,它要坏在路上,推我也把它推到宁夏!”说完俩手抓住卡车下盘,一使劲,把杂牌车抬了起来。
傅润光不敢吭气了。
人找到了,车说妥了,下面就是具体实施咋样才能把报纸运出祥符了。沙二哥心里清亮,这次行动要步步周全,不能出一点叉劈,虽说共产党冇在寺门派岗哨,但封家的大公子封德勇却是最大的哨兵,要是让他觉察就彻底撒戏①了。
注:
①撒戏:完蛋、没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