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银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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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家园印记(1)

故乡的银杏王

故乡有棵银杏树,据说已有300多岁高龄了,它挺拔、俊秀,帅气十足,乡亲们都尊称它为“银杏王”。银杏王长在长龙镇岚下村旧大厝里边,位于著名的炉山南麓的虎头岗,海拔390多米,东面有水牛岗蜿蜒起伏,西面有青龙岗逶迤曲折,正面不远处,有才溪源流“哗哗”流淌,构成了两面青山环抱一面临水的优美格局。银杏王地下根含而不露,深情地扎进虎头坑边肥沃、丰润的红壤土层,直立伟岸的树干高达19米,树皮灰褐色略显纵裂,胸襟宽广,腰围达4.18米,不大不小的扇形叶片,碧玉色,珠联璧合,枝叶连缀,织就一张冠幅宽广的巨伞,平均东西长13米,南北长15米。树冠南面,荫着一段大厝里村落杂石铺就的古道,道旁便是三亩池塘,碧水盈盈。眼前旧宅基、池塘遗迹芳草萋萋,簇簇六月麻竹星罗棋布,青翠欲滴。

相传,南宋理学家朱熹曾在连江上山、透堡、丹阳、贵安讲学,期间常驻足长龙。时年正遇老天久旱不雨,他从县城要去馆读授课,途经长龙岚下,在极度焦渴中,发现虎头涧一股清泉冒涌,赶忙开怀畅饮,清甜的泉水,洗涤了所有的旅途劳顿。他顺势坐在半坡一块开阔地闭目养神,喃喃自语“好山、好水、好风光”,恰巧被山边一个陈姓樵夫撞见,樵夫以礼相邀,热情款待了他。朱熹甚为满意,运用堪舆术道理,帮樵夫指点迷津。此后,樵夫按朱熹的点示,勤俭持家,在池塘边养了一群母鸭,奇怪的是只只母鸭每天生两粒蛋,早一粒,晚一粒。后来养了母牛、母羊,每每生的都是双胞胎,樵夫很快发了财。于是他在朱熹饮水处,修了一口长1.2米、宽1米的水井,还在朱熹休息的地方建起了大厝,安了家,便留下了岚下陈姓大厝里先祖拓荒、繁衍、艰难跋涉的足迹。大约在清康熙年间,有一陈姓书生赴京赶考一举得中,他尊祖训,从京城带回两棵雌雄银杏树苗,一棵种在村子对面的广应寺旁(“大跃进”时期被砍烧炭),一棵种在大厝里边,作为自家“旗杆厝”的庭园小树,银杏树很快成材。康熙四十四年(1705)至嘉庆五年(1800),这里相继走出了陈球蕃父子、曾孙、玄孙四代共四个武举人,还有一些很有知名度的社会名人。岁月沧桑,随着社会发展,陈姓后辈好多搬迁新址,有的去省城,有的迁居海外等地,古厝已成遗址,但斑斑驳驳的断壁残垣,显赫的旗杆座,连同傲立山前的银杏王,仍平心静气地诉说着过往历史……

那一天,我亲切而又自豪地拍着银杏王结实的身段,摸着它粗糙的皮,发现在近地的树干上有一道10多厘米长的刀痕。一位岚下老同志告诉我,那是1941年连江沦陷时,一个日本士兵在银杏王树下走过,突然从树上莫名其妙掉下一块石头,把士兵砸伤,士兵恼羞成怒,拔刀砍树.岂料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树神显灵,一时刀断,臂膀也脱了臼,痛不欲生,不久便死在北岭古驿道边。乡亲们对这棵风水树十分信仰,每逢过年过节,都有人备丰盛的菜肴,祭树神,祈求平安。不管什么年代,政治风浪如何变幻,陈姓后代呵护银杏王如尊祖敬宗,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银杏王。

银杏,别名白果树、公孙树,是现在种子植物中最古老的孑遗植物,被称为“活化石”,是集果用、叶用、林用、药用、防护、观赏于一体的多用途树种。故乡的山水和古树名木间,人与自然相生相容,我的人性中最初的纯真,或许就在这儿过滤和哺育。

我生长在炉山香炉峰南麓边远山村,小时候大哥和我都在岚下姨妈的慈爱中长大,大厝里还是姨妈和哥哥的良师陈学庆先生的祖厝,伟岸的银杏树在老屋旁遮阴,斯情斯景仍历历在目。斯人已去,树王迎客,它的雄姿、魅力、格调,触动了我的乡思,而这一方深沉、肥沃的红土地,以青葱静谧的温馨,陶冶了我的情怀。银杏王,在金秋阳光折射出的氤氲里,我眼前的世界似乎显得更加博大,更加丰富多彩。

2007年1月18日

儿时的麻笋干

麻笋干谓为何物?它非竹非笋,其实是一条柔中带刚的竹枝,父母们常拿它当鞭子,鞭打不懂事或犯错的孩子。麻笋干打在身上不痛不痒,却有麻麻辣辣的感觉。我母亲有一条特制的麻笋干。它选中老练遒劲的新鲜竹枝,然后放到灶火上烘烤,直烤到枝丫的皮面渗出“汗青”,彰显出韧性且耐用。母亲还在它的粗端用红头绳围扎9个圈作为饰物,既尊严又吉祥,用它来教子起到恩威并举之效。

母亲是位农家妇女,文静清健,善良开朗,乐于助人,因此人缘特别好,村里人都很亲近她。然而,在家里,她对我们兄弟姐妹管教特别严厉。记得小时候,我天真、好动、顽皮,还带有冒险的个性,常常邀一群小伙伴去一座荒山上。尽管那座山险峻难攀,但我们可以在山涧捉鱼,在林中掏鸟蛋,在荒地采野果,因此乐此不疲。母亲担心我的安全,数次警告我,但我只当耳边风。无奈之下,母亲只好横下心,亮出那特制的麻笋干教训我一顿。这是我第一次尝“麻笋干”的滋味。

小孩子容易淡忘往事。不久,趁着父母下地劳动之机,我又偷偷地邀一群小伙伴,溜到屋后的小山岭,比赛爬树功夫。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七上八下,好不容易爬上一棵杨梅树。谁知上树容易下树难,费了好大工夫还是下不来。那时正值暮春天气,山区的天说变就变,刹那间乌云密布,大雨将至。小伙伴们各自飞也似的往家跑,而我还在树上下不来,真是喊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我急得哭了起来。不一会儿,风雨交加,我成了一只落汤鸡。由于冷雨侵袭,我蜷缩着身子,狼狈不堪。正当我进退维谷之际,母亲像救星一样出现在我眼前。回到家,母亲忙将我衣服脱光,紧接着用热水为我擦洗身体,还熬了姜汤为我袪寒。看着母亲为我做着这一切,我的心里难过极了,真恨自己又做了错事,给母亲添麻烦,心甘情愿地再次吃“麻笋干”。这一次,母亲显然把“鞭子”抽得比前次更严厉、更沉重。我自知理亏,任凭母亲鞭笞,始终没有哭一声。打着打着,母亲却泪挂满脸。这一次麻笋干的滋味,至今刻骨铭心。

自从那以后,我仿佛长大了,也仿佛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挨过母亲的麻笋干。母亲的麻笋干虽然失去了功用,但我永远铭记那条麻笋干,永远铭记它对我的警示与启迪。

1974年,生如春花绚烂、走如秋叶静美的母亲与我们永别了。我面对着那支还挂在墙上的母亲特制的麻笋干,心里涌动起莫名其状的爱惜,连忙把它当成传家宝一样珍藏起来。

麻笋干啊,你,凝结着母子深情。默读你,是一部奇书;感受你,是一种厚爱;诠释你,是一部经典。

2006年1月8日

小小烧炭工

烧木炭,那是20世纪60年代国家处于困难时期学会的苦活。由于饥寒交迫,人们不得已毁林烧炭,以换米糠充饥。

我加入烧木炭的行列,脚穿一双草鞋,身挎一把柴刀,每天走进阴森可怕的森林幽谷,选择碗粗的柯木砍伐。一棵棵活生生的树木,在我们伐木人的利刀阔斧下闷声倒下。经过一段风吹日晒后,把它削枝去杈,再将树干截成一根根段木,抬进炭窑。我真不忍心这样地杀生,这样地造孽,让生灵涂炭,可是,事迫无奈,不得不为之。现在回想起来,心里还一阵一阵疼痛。

烧木炭是苦累活。单说伐木,山高路险,就得先披荆斩棘,遇上蛇蝎禽兽,连自身安全都难顾及。手脚划伤,鲜血直流,那是司空见惯。砍伐时,作为小孩的我,人小力薄,又饥又饿,有时几番斧起斧落,树干上只留下一处小疤痕,更不用说用稚嫩的肩膀去扛起那一段沉重的原木。倘若脚底下一打滑,连人带木便一同滚落山涧。这哪是人干的事情啊?然而,跌倒了还得站起来,忍着伤痛继续干。

烧炭的日日夜夜,更是难熬。装窑、烧窑、封窑,是烧炭必经工序,其技术含量高,来不得半点含糊。且不说,段木的装搭,囱孔的排布,火候的把握,岚氤的判定,有一套学问在里头,那是有经验的成人干的活,带领我的姐夫是烧炭的行家里手;就说添柴烧火,那浓烟滚动,呛得连眼睛都睁不开,燎得皮肤火辣辣地痛,不一会儿,整个人成了黑脸“包公”,简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烧木炭过程劳累不用多说,就说孤寂吧,深山老林,听不到人声,闻不到鸡鸣狗吠,终日与山风做伴,与山林对话。一个小孩远离父母,远离家乡,那时那刻的心境既苍凉无助又心惊胆战。我多么巴望回到父母身边啊。幸好有姐夫呵护,心里还觉得安稳点。

这种担心情境,有一天终于降临我的头上。因姐姐在家病重,姐夫非赶回家照料不可,留下我独守空寂的山岭,独撑那还在冒烟的炭窑。那时,我孤身只影,守在炭窑边,勇敢地担负起烧炭后期工作。白天还能镇静地添柴旺火,到夜幕降临,四周寂静,空山无语,一阵阵恐惧袭来,心里好生害怕。夜深林静时,野兽的吼叫声就在附近,听了令人毛骨悚然。姐夫临走时虽然有交代,野兽是不敢接近炉火熊熊炭窑的,但我还是提心吊胆,身旁放着根防身梭镖。最要命的还是半夜犯困,上下眼皮在打架。这时,只好用冷水洗脸以清醒头脑。就这样战战兢兢地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直到要封窑了,我浇好最后一趟压顶水,才放心地进草寮休息。

皎皎月光,从草棚顶间隙透射进来,影影绰绰的,投射在我身上。此时,身心疲惫的我躺在破棉絮里,浮想联翩,似乎有点感奋。突然,草寮外一阵骚动。不好,朦胧中突然发现是一只野狼,因为窑火熄灭后大胆来袭击。我本能跃起,一边大声吆喝,一边拿起刀斧,与狼对峙。野狼发现手握斧头的我,悻悻然地退到不远处伺机而动,并发出恐怖的吼叫声。不多时,我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狗吠,一声清脆的枪声划破了夜的宁静,接着传来野狼的一阵哀鸣。原来,一位猎人跟踪而至,才结束了这可怕的夜晚。这一夜,让我终身难忘。多年以后,我不期然邂逅了当年那位打狼的老猎人。当谈起那晚打狼往事,他说:“我知道你当时只身一人时,还为你捏一把汗。”我也感激地说:“要不是您及时赶来,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木头烧成炭,是经过一番炉火烤验,脱胎换骨。人的一生何尝不是如此!当年小小烧炭工的我,通过种种艰难的磨炼,跨过坎坎坷坷,才达到春光明媚的今天。“多难兴邦”,这可能就是当年烧木炭给我留下的启迪。

2006年1月18日

其蔬也馥其蕴也丰

故居西隅,有一块面积很小的自留地,是非常年代养家糊口的产物,乡亲们都管它叫“责任田”。那年月,只有在夕阳西下、生产队收工时,才见到溪东溪西的父老乡亲,提篮子的、浇水的、施肥的,都在责任田上忙活着。说是田,倒不如说是救生的责任菜地。我在仅有的责任田里,种上菜蔬,丰富了农耕岁月的餐桌。

当年,开春时节,我就种上空心菜,投入精耕细作的特别关注。空心菜是一种长命菜,又是一种营养丰富的家常菜,滋味素淡甘美。春夏时节,一派生机盎然。空心菜热烈地舒展鲜绿的茎叶,在微风吹拂下,向主人不经意地摇曳示意。那年月,责任田寸土寸金呀!空心菜长了摘,摘了长,从这头摘到那头,又从那头长到这头。

一到霜降寒露,这种欣欣向荣的景象也就随着季节变化日渐衰微。那些曾经漫长的茎叶,也放慢生长速度,变得小巧、精致、嫩绿、明丽,有一种特别的韵味。我依然如故,精心培育,摘一把菜,洒一瓢水……有时它们沐浴于月光温馨的辉泽下,我又有一种“露结为霜”凄美的感慨。我尤其珍惜这些小苗,煮着吃,炒着吃也更有滋味和嚼劲。“一把荤菜耳,胜过猪头肉”,这些新鲜的菜,总是一再勾起我的食欲。

间或,空心菜也会有病虫害的时候。记得那一年夏天,天气骤变,狂风暴雨袭来,雨后两三天,虫害猛然暴发。就在这火急火燎之际,我急中生智,回家拿了一把稻谷,顺手撒在菜园上,不一会儿,诱来了几只小鸟,它们警惕地飞来飞去,看看没什么动静,“三下五除二”啄了菜园上的稻谷,也顺带收拾了小虫。后来,一群小鸟竟然蜂拥而至,在我的菜园上空自由翻飞。小鸟成了留守菜园的“贴心医生”,蔬菜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责任田面积有限,越是这样,我们越重视它的利用率,就在空心菜生长迟缓的节令里,再套种白菜、花菜、包菜正当其时,责任田的生命力就是这么顽强。汗水流了一把又一把,蔬菜收了一茬又一茬,而那些间作的蔬菜,竟长出了一畦风流。转眼又是一株株风华正茂的绿色食品,我与它们有着一种心心相印的默契。

那时候的责任田,作为社员的菜地,一片片,后来形成融山水、田园、乡村、炊烟共生共融的独特景观。菜地生产延续农家活计,提炼和运用人与自然和谐的元素,传统耕种和地域特色自在并坚守着,历史与现代气息交相辉映,甘苦体悟和自然规律相得益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或许农耕时代,与责任田相依为命,相濡以沫,便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责任”情怀。有了这样一种情怀,不管我后来从事什么行业,总是把“责任”二字铭刻心间,还有什么事比身上的责任更重要、更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