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世,菜蔬一季。不误农时,精心栽培,不施化肥、不用农药,这是我的环保的耕作理念。它贯穿栽培花菜的全过程中,使花菜长得格外壮实、脆嫩、硕大,让人生发“桃红复合宿雨,柳绿更带春烟”的惊喜。
菜园的天空湛蓝湛蓝的,和煦的冬阳春日,那是极安然美丽的。如是细雨霏霏,园地就更是显得幽静,那密密的雨丝,富有音响的微见度,湿润且多情,总是目不暇接地亲吻花菜蒲扇般的叶面,是想以此来传递生态良性循环的讯息吗?这时菜园的空气总弥漫着一方热土释放出来的花的、菜的、泥土的清芳。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当我收割下第一批花菜,我总是把这第一份收获,让亲朋好友分享。东家送两朵,西户送三朵,左邻送一棵,右舍送一棵,看到他们笑盈盈地接过时令花菜时,我心花怒放;当问起他们吃到嘴里,甜在心头的感觉时,心里如同也溶着一块蜜糖似的。大批花菜收获时,白花花的菜花堆成一堆,似雪非雪,似棉非棉,俨如一座银山。菜贩子很快闻风而来,一辆辆板车将新鲜的花菜装上车。看着它们被运走了,此时此刻,我的心里像庄户人家的闺女出嫁似的高兴。
花菜无语。田园奉献。天道酬勤。这花,这地,流淌着岁月的歌,也孕育了我的朴素情操。这花,这地,我找到了属于我的快乐。“冬田雪花追风去,菜花蓓蕾踏青来。”我就这样种植着自己的温馨。
2009年4月18日
牛缘
在我的人生经历中,对牛的印象最为深刻。这缘于我家祖辈是农耕,牛一直是耕田耙地的亲密伙伴。它在我家享有崇高的地位。
有一年,父亲得了黄肿病,家里顿时失去了全劳力,生活也跌入低谷。那天,母亲为父亲赶路去抓中药,途经小溪边,看见一群人围着一头跌伤腿躺在地上呻吟的怀孕水牛,旁边蹲着磨刀霍霍的屠夫。水牛痛楚的呻吟声,引发了母亲的同情心,母亲和牛主人商定:“把它抬到我家,愿借高利贷还这头牛钱。”说也奇怪,母牛一路竟热泪盈眶,痴痴地望着母亲,仿佛充满感激之情。
经过十来天精心呵护与青草药治疗,母牛痊愈了,个把月后就生下了小牛。可能是母牛的福气,也可能是母亲细心调理,父亲的病也好了,全家人兴奋不已。
自那以后,姐姐常带我去放牛,割野草,采野花,摘野果……一到星期天,我就自告奋勇地当上牛倌,牵着母牛,带着小牛,迎着晨曦去放牧。终日与母牛和小牛仔厮混在一起,生怕它们饿了渴了,直到晚霞满天才归来。
母牛就住我的卧室边上,只隔一堵墙。在与牛相处的日子里,牛母子与我家人,特别是与我建立了很深的感情。一见我们走近它们,母牛就亮起铜铃般的眼睛,扇动着耳朵,摆动尾巴,伸出粗粗的舌头,舔我的小手……小牛仔更是活泼可爱,老远就奔跑过来,围着我们转,有时趁你不备,用它小脑袋顶你的屁股作乐。那淘气顽皮的样子令人开心。傍晚,牛一到家,母亲总是端着饭碗,边吃边端详,露出满意的笑容。
俗话说:“母牛护犊。”我家的母牛何止护犊?它对我也是尽心保护。有一回,邻村一个成年人无事生非,说他家菜园里的菜被牛踩了,并扭住我,企图侮辱、殴打我。母牛似乎深谙人情世故,竟然奋起双角,跑前来“助阵”,吓得这位无赖魂飞魄散,落荒而逃。母牛当我的保护神,不止一次。翌年春天,放牛到了傍晚,我独自去摘野果,大雾弥漫,迷了路。山林昏暗,传来野狼号叫,迷蒙中一只野狼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胆战心惊,大喊救命。母牛竟然寻声而至,以角为利器直扑野狼,野狼敌不过突然出现的庞然大物,只好夹着尾巴溜之大吉。我想,这可能就是我与牛之间难解难分和相依为命的缘分。打那以后,我更加信赖母牛,尽心放牧好我家的母牛。
离家不远,横着一条溪流,平时水量不大,人与牛都可以趟过去。那年7月的一天,我和村里放牛娃们把牛赶到过溪,在龟山上放牧,玩捉迷藏的游戏。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紧接着下起了暴雨。我们冒着倾盆大雨火速赶着牛往家里跑。驱牛刚到溪边,山洪已捷足先登,小溪暴涨。比我大的牧童跨上牛背涉水过溪。我也跟着骑上牛背冲向溪水,谁知一阵恶浪排空而来,把我掀进激流,我拼命挣扎。危急时刻,母牛来到我的身边,我机警地抓住牛尾,终于游到了对岸。我又一次获救了。
有了母牛,加上小牛犊后来也长成体壮力大的水牛,我的家彻底翻身了。天有不测风云。谁会料到,“十年动乱”中,母牛虽然已老死,竟成了“造反派”斗争清算我家“剥削账”的依据,哥哥经常挨批斗,我的学业也中止了。“四人帮”垮台后,我们一家才重见天日,过上了好日子。
我和母牛度过的时光,是我一生中难以忘怀的记忆。
2006年6月21日
挖薯榔
到渔区,常见到渔民们穿着赭褐色的外套。据说,这种服装具有防水、防腐与防虫的功能,是用一种叫薯榔的植物的汁染成的。
薯榔,多年生的山地藤本植物,块根捣碎挤汁,用作染料。由于它有黏性,能让纤维材料生硬,好像涂了一层保护膜。
故乡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叶相设机缘,薯榔谏忠言。皇帝知用意,苦口表衷肠。福建山免税,江西水纳粮。三山多传说,佳话千古扬。”说的是叶向高用薯榔对皇帝说,福建自倭患以来,天灾不断,老百姓日子艰难,就以此充饥。话后叶向高张口咬起薯榔来,皇帝也试尝一口,不知是心恤百姓,还是薯榔苦涩,皇帝连声大喊:“苦!”“罢!罢!罢!……”叶向高马上跪奏:“谢主龙恩。”于是,借机下令“福建山免税”,为福建百姓做了一件好事,薯榔自然也立了大功。
我的故乡山地盛产薯榔,块头大,质地佳,多汁,色润。新中国成立初期,县渔业公司便在家乡供销社旁设点收购。挖薯榔卖现钱,聊补家用,自然成了乡亲们搞副业的门路。而少年的我,参加挖薯榔则是为了赚取新学年的学杂费。
大暑那一天,母亲带我上山去挖薯榔。我们母子俩头戴竹笠,脚穿草鞋,腰系砍刀,身携蛇草,手提开山锄,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大山进发。
我和母亲找了好久,终于在一处偏僻的旮旯里找到一株薯榔,挖出几个块根。得来真不容易!接着,我又发现一棵树上缠绕着薯藤,急忙连奔带跑地过去。没有想到树下的草丛中潜伏着一尾青竹蛇,正向我吐着血红的信子。我吓出一身冷汗,大喊救命。瞬间母亲赶到,手起刀落,把毒蛇斩成了两段。
经历这惊魂一刻,我畏缩不前了。母亲说:“孩子,别后怕。接近草丛要用手里的刀或棍子,先来个‘打草惊蛇’,把毒蛇或猛兽赶走,然后再安心挖薯榔。”
经一事,长一智。我又发现了一株薯榔。一看,一块深褐色的薯榔半裸露在表土上。我急不可耐,正要挥刀劈藤,断根挖薯,却被母亲制止住了。她既严肃又爱怜地对我说:“俗话说‘吃蟹留后腿,挖薯留薯根’。你先看看我是怎么挖的。”于是,母亲给我做示范。她细心地找着了薯榔主根的位置,然后用山锄小心地刨开一面泥土,摘下大块根。整个过程尽量不损坏薯榔的根系与小薯榔。母亲指着小薯榔说:“小块未成年的薯榔,让它长大,三五年又有好收成。”说完,再覆上土,才离开。显然,这种保护式的挖掘与杀鸡取卵式的挖法大有区别。看来,挖薯榔也是一门学问。
回家路上,我耳边回响着母亲语重心长的话:“对人待物,要学会呵护和宽容。凡事不可做绝!”是的,对待薯榔如此,对待其他植物如此,对待他人也应该如此。上善若水,厚物载德,于己于人都有益。
2010年6月7日
记忆中的油菜花
我惊诧于故乡的油菜花,纯属于家花与山花交融的经典的花。在所有的花卉中,我最钟情、最感念故乡的油菜花,在曾经只求温饱的岁月里,那是一片姿色可羡、可品、可赏、可餐的金灿灿风光,从容且淡定。
我的责任田油菜园就在村后的丘陵地上,峰回路转,梯田一层挨着一层。百多户乡亲朝夕相处,秋收番茄冬种油菜。春风化雨,油菜花香四溢的温馨场面,令人流连忘返。油菜花像一叶装满食物的扁舟,引领我驶向远离饥饿、疲惫的彼岸,洗涤艰辛劳累,萌生一种苦去甘来的惊喜,品赏油菜花,更是一次走近田园的心灵之旅。
那时候,我种地不像父辈那样墨守成规,广种薄收,种老掉牙的白菜型油菜。敢作敢为的我,喜欢把责任地作为农业科学试验的小天地,特地从上海农科所引进芥蓝型油菜良种。品种年年选,产量节节高。此后,上海油菜优良品种就从我的方寸油菜地出发,在故乡开始了大面积推广,普遍获得好收成。故乡的油菜园,也成为我生产生活的载体,很多美好的故事都从这里诞生。
那个年代,故乡的油菜园寸土贵如金。乡亲们自然成了为千亩梯田营造“金色油菜园”的绿色使者。从那以后,乡亲们都像我一样在各自的责任田里种起了油菜新品种。年复一年,才有了村后那一片油菜田。
在漫长的农耕日子里,整地、播种、中耕、除草、间苗、施肥,期待着获得丰厚的回报。那是在物质最匮乏的年代,为生产一滴植物油,人们如何披星戴月劳动,是今人无法想象的。我总对未来充满憧憬,时时刻刻都在践行着、构思着绚丽多彩的生活,耕耘着肥沃而富有诗意的土地。从此,我把油菜花的美丽,把人生的黄金季节,把所有行将开始的酸甜苦乐的故事,孕育成油菜花的烂漫,铭记在心。“油菜花开金灿灿,家中有油饭菜香。日子好比花结籽,冬去春来心不慌。”这是多年来流传在家乡的一首民歌。它不仅抒发了乡亲们对种植油菜的热情渴望,也抒发了我心中的深情厚谊。
往事如梦。有梦的日子总是香甜的。40多年后的今天,当我驻足在故乡初春的炉峰山下,回忆当年置身于油菜花的海洋里,花香四溢,仿佛身上、心中都被香气浸润了似的。和风吹过,四五里外弥漫着清香。花丛中,蜜蜂采蜜,花蝶翩飞,自由自在,可以看见清澈的才溪穿村而过。溪边星星点点的新房,错落有致,掩映在黄花绿树丛中,一幅绝美的画卷展现眼前。我仿佛也幻化成一只彩蝶,行云流水般从山坳飞到山头,又从山头飞到山谷,尽享人间欢乐。
“水烤真龙现,花谢结籽成。”几十年过去了,回忆曾经的农耕日子,此时此刻,我陶醉于故乡的油菜花海中,我感念于风雨沉香的故乡的油菜花香里……
2010年3月8日
母亲的斗笠
我的斗笠是母亲亲手编的。小时候,我总喜欢在雷雨中玩耍,听雷鸣,观电闪。母亲发现了便迅速追出来,拥着我这个顽皮捣蛋的傻儿子,把大大的斗笠罩在我的头上。我像落汤鸡似的被母亲抱回家,免不了吃一顿“麻笋干”。
印象中,母亲的活计一直与锅灶、饭菜、针线、竹编、田园、作物有关。她的身影,穿梭于忙忙碌碌的家务中。
编斗笠是母亲最拿手的。粗糙的手,将绿竹劈开,竹刀掠过竹头、竹尾,一以贯之,柔韧、薄薄的篾片,在母亲的手上穿梭、跳跃、流连、停驻,编织成八卦状,连体围成圆形,斗笠外形中心突出,兀峰耸立,再在其间敷上大片竹叶或油纸,边镶围篾,结结实实的。母亲编的斗笠素朴清淡,适用,有质感。
8岁那年,我到溪对岸的新塘寺上小学。母亲为我特制了一顶大斗笠。每天上学,我就背着斗笠上学;老天脸色大变的放学时段,母亲就会等候在溪边。风雨到来时,母亲用斗笠将我掩护,趟溪水,踩田埂,接我到家。寒冬,我戴着母亲编的斗笠,感到很有热度。酷暑,戴着母亲编的斗笠,感觉十分惬意、凉爽。
有一回,临近中午放学时,突然天空乌云密布,雷声大作,大雨倾盆,母亲接我时,给了我一顶大斗笠。走不多远,看到邻居的女同学没带雨具,躲在路边土地庙干着急,母亲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大斗笠戴在女同学头上,一个箭步,背起我冲进大雨中。
后来,我沿着村前的小溪,逆行到很远很远的马鼻读书。每次开学,母亲仍旧把我送到岭头,然后站在山口,目送我远去。每次假期回来,我远远地就能看见母亲出现在田间地头,斗笠下是她劳累的背影,慈祥的笑脸我老远就认得出来。
我回乡务农的那个夏天,跟母亲上山砍柴,下地种田。斗笠下的母亲苍老多了。斗笠已遮不住她花白的头发和茫然的眼神了。
那天酷暑炎日,我和堂兄去挖薯榔,光着头,行走在羊肠小道,老远就被母亲发现了,她在山地打猪草,发现我没戴斗笠,快速赶来,摘下头上的斗笠戴在我头上。她说,斗笠是八卦,戴上它,可以御风、避雨、遮阳、祛邪、防害。
当我进入深山野岭,眼前是一片阴森茂密的藤蔓,我将斗笠更紧地戴在头上。不出所料,我挖好薯榔正要从荒芜的荆棘丛出来,堂兄惊叫着,说我的斗笠上盘着一条青竹蛇。真是“风恬浪静中见人生之真境,味淡声稀处识心体之本然”。后来发现,母亲的斗笠,垫层还夹着蛇草,要不然,那青竹蛇袭人的后果不堪设想。
母亲编的斗笠,几乎伴我大半生,斗笠让我认识了格物致用的道理。几多寒风,大雨瓢泼,当头烈日,有了它,一时难耐的际遇,会获得片刻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