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审丑
一
美国当代美学家桑塔耶纳认为,“审美是一种内在的积极价值,是一种情感”,这种情感就是一种高尚的美感,是人们在精神上最大的需求与满足,使人产生巨大的愉悦——某种感情的宣泄。这种宣泄掺杂着对种种人生意味的体验,对新颖别致的形式的赞叹,还有洞察某种隐蔽的真理时的欣慰……即使面对着一座丑陋的老妇人的雕像或一场催人泪下的悲剧,我们仍感到精神上的快乐与满足,构成了一种极为丰富和生动的体验。所以人对艺术的欣赏,便是一种审美活动,它包括欣赏、评价和再创造等一切作用于我们感官、激发我们情感、引起我们思索的艺术活动,在审美愉悦中承受情感的陶冶和心灵的塑造。众所周知,生活是复杂和多层次的,美中有丑,丑中有美,美和丑是辩证的关系。诚如马克思所言,“文艺是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的。一切成功的文学作品,都是作家审美经验的结晶。因此,在艺术创作活动中,一切正直的严肃的作家,不只是看到现实中那些美好的事物,在对现实生活中那些丑的现象,他们也绝不会闭上眼睛,表现丑,批评丑,同样是他们的神圣使命。因此,真正的艺术美,既包含了对美的场景、美的事物、美的人物的抒写和赞颂,也包括了对丑的场景、丑的事物、丑的人物的揭露与批判。不过现在有不少人一提及审美,便很自然地联想到作品中那些描写良辰美景、赏心悦事、纯情挚意、壮怀柔肠、高风亮节等等事物,认为这些就是审美教育的内容,殊不知这仅仅是审美教育的一个方面。就审美对象而言,不仅包含了美,而且包含了丑。在我们的语文教学中,引导学生欣赏正面形象,固然可以陶冶情操,提高审美能力,而分析、批判丑的形象,同样也能“唤起人们内心世界的感情”,同样也是一种美的教育。只是由于其审美对象具有丑的特殊性质,我们将这审美活动称之为审丑。
审丑是中学语文教学不可忽视的美育内容,它可以使读者获得独特的甚至是巨大的审美价值。如《孔雀东南飞》中的焦母,是一个极为丑恶的形象。在教学中,如果我们引导学生理解、把握这个形象,通过课文的具体描写,将其蛮横、专制、冷酷、自私的嘴脸凸现出来,就能引发学生的联想,唤起他们心中的视觉形象,清晰地看到站在眼前的是一个蛮横无理的封建礼教的卫道士,是社会恶势力的代表,从而了解焦仲卿、刘兰芝婚姻悲剧的社会根源。在形象地认识了封建制度吃人的丑恶本质的同时,激起了疾恶如仇的情感体验。这种形象的爱憎褒贬的审美判断,不能不说是起了对文章主题的领悟和深刻理解的作用。
由于艺术作品中描写的丑的事物,具有否定丑、肯定美的性质,这就决定了它具有表现目的美的审美特征。生活中的丑在艺术作品中能转化为艺术美,关键是作者在审美情感上是正确的,作者以丑为美,激起读者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与向往,如《泼留希金》、《钦差大臣》等,都融进了作者对生活之真谛的观照和领悟,从而达到否定丑、肯定美的目的,所以它表现为一种“目的美”的形态。一个人若不懂什么是丑,那么他便不懂什么是美。审丑就是要在对丑的否定中肯定美,从而间接地获得一种独特的、更为深刻的审美享受。因此,审丑是另一种审美形态,具有不可替代的独特的价值和意义。这就是要注重审丑能力培养的原因所在。
二
审丑是一个复杂而且多层次的美学范畴。在文学作品中,丑的表现形态是丰富多样的。从中学语文教学的对象、性质、任务以及对学生的素质要求来看,至少有三种类型值得我们注意。
其一,在作品中通过对丑的否定而间接地肯定美来显示审美价值,这是文学艺术表现丑的常见形态,属于丑的一般范畴。由于在这一类文学作品中作者对丑的憎恶的情感,对丑的性质和本质的揭露、批判都是直接地、赤裸裸地表露出来,因而比较容易把握,并且作者在对丑否定之后,通常不需要特意点出肯定了什么,我们就可以从形象体系中去体会作者的创作意图。例如初中课本所选的《变色龙》叙述了一个简单的故事:警官奥楚蔑诺夫为一条狗究竟属于哪一个主人而态度不断发生剧变。作者以辛辣的嘲讽和描写,强烈地否定了那种见风使舵、阿谀奉承、媚上欺下的恶习。在教学中,我们引导学生对这一丑的形象进行否定,在使之感到可笑、可鄙、可憎的同时,便可以很自然地让学生对与之相对立的社会本质力量——刚正不阿、秉公办事的作风产生向往和追求。
其二,通过美与丑的对比突出丑的本质特征,从而加深对丑的认识。这也是审丑的重要形式。丑是与美相比较而言的,因而在对比中更能强烈地将其本质特征凸现出来。例如《守财奴》一文对葛朗台悭吝、贪婪的“拜金主义”丑恶嘴脸的批判与揭露,在很大的程度上就是通过与其女儿欧也妮纯真无邪、“感情至上”的美德对比、映衬表现出来的。而在对比中必然使学生对葛朗台的自私、贪婪、卑鄙、丑恶的灵魂产生鄙视、厌恶之情,对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之间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产生深刻的认识,从而对不同的社会道德观念和价值观念自行作出评判与选择。在中学语文教材中美丑对比的例子不少,如《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的冷酷、自私、吝啬与安东尼奥、鲍西霞的慷慨、乐于助人;《装在套子里的人》中别里科夫的保守、反动、害怕新事物与华莲卡姐弟的朝气蓬勃、活泼向上等都形成了鲜明的美丑对比,这些课文对学生审丑感知、审丑判断力的培养以及思想教育,都是十分有益的。
其三,一些原本不美的,甚至丑的事物经作家妙手点化,在文艺作品中由于进入了特定的艺术情境而成为美,即所谓化丑为美。这些作品往往因特殊的意境淡化了那些不美的或丑的事物的内容,人们在欣赏和评价的时候往往不经意地将其滑过。其实在这样的作品中展开审丑活动,不仅能加深对作者思想感情的理解,而且能加深对艺术妙趣的领悟。例如,白居易脍炙人口的名作《琵琶行》中的男女主人公,一个是仕途失意、沦落天涯的官宦,一个是人老珠黄、独守空房的风尘女子。他们的遭遇如果孤立地出现在现实生活中,即使不算是丑的,也绝称不上美。然而在作品中,由“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同遭遇而产生的共鸣融汇于优美感人艺术形象之中,使之构成了超越他们各自不幸遭遇的具体事件的极为美妙的艺术境界。如果在教学中引导学生深入理解、体味这一点,不仅可以使之进一步了解作者那种落拓、失意、知音难觅的愁苦心境,而且有助于挖掘音乐形象中蕴藏的深刻内涵。在中学语文教材中,那些古代感时伤事、怅离恨别之作多属于此例。
三
由上所述可见,在中学语文教学中审丑能力的培养是十分重要的。然而审丑能力的培养,不在简单的肯定或否定判断,而是一个由形象感知—想象联想—否定—新的肯定的形象思维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欣赏者的情感才能得到充分的宣泄,从而产生审美的愉悦。
因此,审丑能力的培养,首先要善于引导学生理解作者熔铸于对丑的对象描写过程中的情感、倾向和审美态度。例如,鲁迅先生在《药》中描写康大叔时,无论是“披着一件玄色的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满脸横肉”等丑的肖像,或是把人血馒头塞给华老栓时的“嚷”、“抢”、“扯”、“裹”、“抓”、“捏”等丑的动作,或是一到茶馆便肆无忌惮地叫嚷和“我可是这一回一点也没得到好处”的丑的语言,无不饱含着作者对这个封建统治阶级的帮凶、爪牙的极大厌恶、憎恨的思想感情。在对这一形象的审丑分析中,引导学生体会作者的倾向和审美评判,便可以使学生在认清什么是丑的同时,激起与作者思想感情上的共鸣——对这一丑恶形象产生厌恶之情,并对它所代表的整个封建社会的黑暗势力倾注全部的仇恨。伴随着这种彻底否定的审美情感而来的,便是加深了对作品内容的深刻理解——揭露和控诉了封建统治阶级的凶残贪婪和无耻。
其次,审丑能力的培养,切忌单凭教师简单的说教和概念化、脸谱化的被动阐释。要善于诱导学生通过形象本身的具体描述,对丑的形象进行体味,进而由感性认识上升为一种道德评判的理性认识。
以《装在套子里的人》里的别里科夫为例。在教学中,首先应当引导学生了解、体会这个人物是怎样生活在“套子”里,他不仅身体、用具装在套子里,就连他的职业、思想、语言也都装在套子里;他不仅把自己装在套子里,而且还要把别人装在套子里。通过对一连串“套子”的形象描述的分析,使学生对别里科夫像害怕瘟疫一样害怕新生事物的丑态获得了具体印象;通过其在“恋爱”的闹剧中的丑陋表演,了解“套子”的具体内容,使学生看到就是这样一个滑稽、可笑、无聊的小丑,把整个中学乃至全城“辖制了足足十五年”,进而联系具体的社会背景和时代特征使学生了解“辖制”的内涵,明白了“套子”的象征意蕴。这样批判的指向已经不仅仅是别里科夫单个人,而且是整个社会制度——沙皇统治的黑暗、专制。
在审丑过程中,教师无须刻意地进行主观的评价,然而其审美的效果正如金开诚先生《文艺心理论稿》中所说:“审美对象是丑的,但在同它的交流中,却造成一种精神上的满足——当你感到它丑时,你已经用自己的全部感情和理智,对它进行分析与批判,对它进行了痛斥和谴责的评价。”这就是说观赏者对文学艺术的欣赏与观照实质上是对我们自身灵魂的领会,它既包括丰富的人生情感,也包括种种深刻的哲理性的洞察和领悟。正因为如此,当别里科夫被埋葬的时候,学生也和“我”一起由衷地感到痛快淋漓,发出会心的笑。在笑声中,他们对课文的理解无疑已经由感性的认识上升为一种理性的批判。而这种通过审丑而获得人生经验的体验,不能不说是具有强烈的审美效果。
在现行的中学语文教材中可资审丑能力培养的课文数量颇丰,如《阿Q正传》、《祝福》、《项链》等等。我们应当充分利用这些作品,开阔视野,拓展思维,对学生进行全面而完整的审美教育,使其情操陶冶于审美享受之中,逐渐形成有品位的审美观,不仅能够感知美、判断美,而且能够发现美、创造美,不仅培养健全的人格,而且提高和丰富艺术素养和情趣。
1993年3月
(本文与刘玉合作,原载《宁德师专学报》,后为中国人民大学报刊资料复印中心收录)
旧作新读
关于鲁迅先生的《铸剑》
阅读文学作品要善于从语言事实挖掘思想形象、情感的深刻内涵。倘若望文生义,则往往可能流于肤浅。譬如对鲁迅先生《铸剑》的理解。
《铸剑》是鲁迅先生短篇小说中的杰作,深为作者本人所看重。作品以古代典籍中有关眉间尺的故事传说为框架延展开去,演绎出一个惊心动魄的复仇故事。此中蕴含的作者对时代、社会、人生的认识与见地是相当深刻的。要深入理解作品的内涵,就必须抓住文本的语言事实,从关键性的节点入手,进行透彻的分析,才能准确把握作者创作的意图和作品的深刻意义。
首先是小说开头关于眉间尺与老鼠之间戏斗的描写。这一节作者用了不少笔墨,描写得细致入微。何以如此,许多评论分析对其作用无一例外地认为,是表现人物性格的“优柔寡断”,在听了母亲讲述父亲被害的经过后,变得果敢和坚定了,从而写出人物性格的发展。这样的解释固然没有什么不对,但却显得苍白,且人物性格的转变也因缺少深度的把握而显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