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咏物文学与时代精神之关系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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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莫道两京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

莫道两京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浅谈令狐楚、刘禹锡两首牡丹小诗中的贬谪意识

令狐楚、刘禹锡均为中唐著名政治家和文学家,二人均经历仕途坎坷,而尤以刘禹锡“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一贬二十余年,最能引起人们的浩叹。令狐楚、刘禹锡二人晚年过从甚密,屡有诗酒唱和之事,其中有两首题咏牡丹的小诗《赴东都别牡丹》和《和令狐相公别牡丹》,颇值玩味。与牡丹作别,借别牡丹抒发深沉的贬谪感,这一主题在唐人牡丹诗中是颇为特殊的,故本节将两诗摘出,略作诠释,或可因小见大,从中审度这两位中唐著名政治家、杰出文人的晚年生活和心理状态。二诗如下:

十年不见小庭花,紫萼临开又别家。上马出门回首望,何时更得到京华。

平章宅里一栏花,临到开时不在家。莫道两京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

令狐楚是中唐著名政治家。他五岁能文,唐德宗贞元七年登进士第。宪宗朝累擢知制诰,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和许多中唐宰相一样,令狐楚的政治生涯也充满了起落与悲欢,宪宗元和十四年(819)七月,令狐楚拜相;半年后(元和十五年正月),宪宗崩,令狐楚为山陵使。元和十五年六月,因其属下韦正牧等克扣工人赏钱事发,被政敌抓住把柄,遭到罢免,被贬出京城长安,开始了漫长的外任生涯。这其中,仅在出京十年之后的文宗大和二年(828)冬,朝廷因其政绩颇著,故将其征为户部尚书,回京任职。但这次任职时间极短,次年三月即出为东都留守、东畿汝都防御使。这次短暂的回京任职,旋即离京外任,在令狐楚心里引起了巨大的波澜,前引《赴东都别牡丹》便是在这种背景下创作的。

此诗首句“十年不见小庭花”,言离家之久。令狐楚元和末为相,有宅在长安,宅内有一小小的花园,园内植有牡丹数株。他被罢相后,长年贬居京外,欲见自家后院的牡丹花开放而不得,故有“十年不见”之憾。次句“紫萼临开又别家”,言不及花开,又不得不离家。令狐楚贬外十年,文宗大和二年冬征为户部尚书,从贬所回到阔别多年的家里,本以为可以安安心心地在京城里任职,但不知何故,朝廷很快又让他离京到洛阳任东都留守、东畿汝都防御使,眼看着后院牡丹将开,却不能稍作停留,着一“又”字,流露出几许无奈、几许悲凉。第三句“上马出门回首望”,写作者临别家之际回头凝望即将绽放的牡丹花,流露出对后园牡丹依依不舍之情。最后一句“何时更得到京华”是本诗题旨所在。作者于出门之际匆匆作别“十年不见”的牡丹花,说到底是对于家的眷恋,对于“京华”的眷恋。对于家的眷恋,流露出的是对十年贬外生涯的憾恨;对于“京华”的眷恋,则是对不得留京任职的惆怅与失落。此时作者已是六十四岁的老人,好不容易被召回又匆匆离京别任,失落之感、迁谪之憾一下子涌上心头,因而发出了这一沉痛的叹息。

为什么离京外任这件事会在令狐楚心里引起如此大的波澜呢?这与中国古代职官制度及相应的仕宦心理密切相关。中国古人重京官,因为京官时时在天子左右,其权力、获得升迁的机会较外任官员既大且多,而最主要的是,只有在京(或在朝),仕宦者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其政治才干,实现其“兼济天下”的政治理想。与此相对,当京官被授外任,即使在品佚上并无升降,甚至品佚封赏有所提高,仍然会自认为被天子所斥,摒弃不用。而且事实上,大多数京官外任,都是由于政治斗争的失败,失势而遭贬。这很自然地在仕宦者心中形成如上所述的特定心态。所以令狐楚由户部尚书出为检校兵部尚书、东都留守、东畿汝都防御使,虽然品佚并没有降低,职任也相当重要,但因为是离京别任,因而仍产生了极强烈的心理波澜,涌起的是一种遭到贬黜的感受。

值得注意的是,在令狐楚被征为户部尚书的同一年(828)春天,因参与“永贞革新”,失败遭贬,经历了长达二十四年贬谪生涯的刘禹锡,好不容易回到了首都长安,出任主客郎中。次年三月,令狐楚因故出为东都留守,与令狐楚素相友善的刘禹锡,在读了令狐楚的这首《赴东都别牡丹》后,不禁百感交集,于是和作一首。由于刘禹锡的政治生涯较令狐楚更为坎坷,遭受的打击要大得多,因此,他的这首《和令狐相公别牡丹》感慨更为深沉,发语也更为悲壮、更为深刻。

“平章宅里一栏花,临到开时不在家。”这两句明显是针对令狐楚诗的前两句而来。令狐楚元和末为相,故称其宅院为“平章宅”,“临到开时不在家”似乎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叙述,但如结合令狐楚诗之“十年”、“临开又别家”,则感慨之深,可与令狐楚诗相提并论。更精彩也更深刻的是后面两句:“莫道两京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令狐楚此次外任,地点在东都洛阳,其距长安确实算不上太远。但是,由于令狐楚心中先有贬谪之感,故其“别牡丹”之作颇含悲怆。针对这一点,刘禹锡进一步加以发挥,将这种贬谪心态发挥到极致:只要是离京外任,出了“春明门”,就是“天涯”!春明门为长安东门,出了这道门,也就是出了长安城;“天涯”本指极远之地,在唐代诗歌意象中,它往往与别离(如“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贬谪(“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白居易《琵琶行》)等情事联系在一起。这首诗里的“天涯”,正是蕴涵遭受贬谪的意味。因此,这首《和令狐相公别牡丹》不是简单的应酬唱和,而是将个人的生活经历、生命体验融汇进去,将自己心中之块垒倾吐而出,同时将令狐楚欲言又不忍言的贬黜感表达了出来。

值得一提的是,在一百二十余首唐人牡丹诗中,令狐楚的这首《赴东都别牡丹》以及刘禹锡的和作显得相当突出、相当精彩。唐人牡丹诗多以刻画牡丹之外在形态之美艳为主题,如李白应制《清平调》三首,极尽比喻想象之能事刻画了宫中牡丹之美艳可人,就是典型代表。另一些作品则因唐玄宗杨贵妃赏牡丹事,而将安史之乱和国势的衰颓一定程度上归咎于牡丹,如李商隐《牡丹》诗“终销一国破,不啻万金求”之句,王叡《牡丹》诗“牡丹妖艳乱人心,一国如狂不惜金”之句,张蠙《观江南牡丹》诗“近年明主思王道,不许新栽满六宫”之句,言下之意都有视牡丹为“妖花”的味道,虽具有一定的历史反思意识,但远谈不上深刻。与这些作品相比,令狐楚此诗通过与牡丹的“依依惜别”,将自己的人生体验和坎坷经历融汇到这样一个琐细的生活细节之中,显得感慨深沉、思致深刻而富于感染力;刘禹锡的和作虽然下笔较重,用意较直,但思致深刻,感慨亦极为深沉。他们的创作拓展了牡丹诗的主题,均为唐人牡丹诗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