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危险是意识不到的。
1956年11月,中共八届二中全会在北京召开。毛泽东主席宣布,党准备在明年开展整风运动,整顿三风:一整主观主义,二整宗派主义,三整官僚主义。
1957年4月27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5月初至6月初,中共中央统战部先后召开14次民主党派负责人和无党派人士参加的座谈会,征求对党的工作的意见;同时,各党政机关、群众团体以及教育界、科技界、文艺界、新闻界、出版界、卫生界等,召开了各种形式的座谈会,向广大党员、干部、群众征询意见。
1957年6月8日,毛泽东主席为中共中央起草党内指示《组织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一场反右派斗争在全国范围内展开。
山雨欲来风满楼。可是,这一切并未引起段镇的警觉,他还在全身心地投入少先队工作,甚至连家庭孩子也置之脑后。
当时,蒋文焕已担任团市委副书记,主管宣传等工作,不再分管少年部。少年部来了一位姓苏的新部长。一位地下党时期的女党员,成了主管整风运动的团市委副书记。
那些日子里,段镇正忙于抓艰苦奋斗的教育,召开中学辅导员会议,组织开展“红领巾月”,筹备“万能双手”等活动。一天,接到整风办公室的指示,要他主持召开一次反映辅导员疾苦、倾呼辅导员呼声的鸣放座谈会。
天真、直率,但缺乏经验的段镇格外认真,他感谢辅导员提出的善意批评和对领导的意见,并从团市委领导角度作了自我批评,表示要向有关领导积极反映大家的要求。参加座谈会的《文汇报》记者,将段镇归纳的一大堆意见,写了一篇题为《辅导员未受到应有的关心和尊重》的文章,在《文汇报》公开发表。在段镇看来,大家反映辅导员不受重视,有些学校重教学轻教育等,全都是不容否认的事实。他万万没料到,这竟成了自己“反党”的一大罪名。
与段镇一直拼搏在一线不同,刘元璋发现自己患了胸膜炎,住了长达8个月的医院,精神渐渐苦闷起来。1956年9月,他出席了团中央召开的全国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大会,受到毛泽东、宋庆龄、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等中央领导人的接见。他本该大干一场,却在病床上躺了起来。这时,蒋文焕来看他,见他苦闷之中不知所措,便建议他写一本少先队的书。刘元璋愣住了,问:
“我?能写书吗?”
“怎么不能?就把你做的事情,把那些耐人寻味的故事,一个个写出来,肯定是一本好书!”
“我可以试试。”
在蒋文焕的鼓励与建议之下,躺在病床上的刘元璋,陆陆续续写出了20多个故事,交给了中国青年出版社的责任编辑刘平。于是,全国少先队辅导员写的第一本书《辅导员和孩子们》问世了,并成为1957年少先队界的一大新闻。
段镇虽有更多的故事,可他没有时间写书,也许更主要是没有写书的意识,他几乎把全部精力投入了实践之中。
反右运动开始非但未将段镇列为目标,还安排他担任学校系统整风领导小组成员。段镇有些心不在焉,也抱怨运动太多会影响现代化建设,已被领导提醒过“小心右倾”,但他根本没往心里去。定别人右派时,他总持反对意见,为人家辩解,却因是少数而无可奈何。
1958年2月,作为少年部副部长,段镇在育才中学召开各区、县少年儿童工作干部和部分辅导员参加的现场会,观摩少年儿童在“双反”(反浪费、反保守)运动中的经验,即用墙报、小字报形式开展反浪费教育活动。
突然,团市委打来紧急电话,说根据市委指示精神,命令段镇立即中止现场会。
段镇十分纳闷:反浪费有何错?现场会正开得气氛热烈,怎么能中止?作为党员,他只好服从组织决定,中止了现场会,返回团市委。
事情并未结束。
当段镇回到那座不对称的小洋楼里时,才发现火药味儿十足。团市委副书记命令他召开党支部会议做检查。早在1953年9月,吴芸红已调团中央少年部工作,改由段镇担任少年部党支部书记。
段镇入党已经12年,相信在党内可以畅所欲言,便与那位副书记争辩起来。他说:
“中小学生里的浪费现象非常严重,如水龙头不关、电灯不关、乱花零钱等等。队员们调查出来,用墙报和小字报的形式来反浪费,这有什么不对?”
熟悉段镇的人都知道,此人爱激动,喜欢与人争辩,而一争则脸红声高,犹如一只好斗的公鸡。那位副书记有市委领导的指示在头上顶着,岂容部下如此态度,便批评段镇太“狂”。她说着说着火气也窜上来了,指着段镇的鼻子,厉声问道:
“你敢对抗市委的指示吗?”
段镇强压着心中的愤怒,没再吭声。他以为这件事渐渐也就过去了,没往深里细想。
1958年,大跃进成了主旋律。热情的少先队员纷纷响应党的号召,在农村里大种红领巾的“试验田”、“丰产田”。在孩子们的感染下,也在高烧般的社会舆论诱惑下,段镇写了《争做敢想、敢做、敢闯的社会主义小英雄》一文。同时,他又深入到嘉定娄塘小学,总结红领巾丰产田的经验,还钻进密密麻麻的密植稻田实地考察。
如果,当时的段镇一猛子扎深了,在大跃进及以后各运动中一马当先,并且马到成功。真难以想像今天的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至少可以确信,段镇不会是今天的段镇。
历史的手轻轻一拨,段镇的命运被改变了。一天,运动办公室将段镇从丰产田急召回团市委,接受“整风补课”,接受批判。本来,上级规定团市委的右派比例应占7.8%,总也达不到标准,锋芒毕露又不服输的段镇不正是自投罗网吗?
1958年10月,还差两个月30岁的段镇,被宣布为“右派分子”。他的罪名有两个:
1、鼓吹自下而上的教育,这是反对党的自上而下的领导,是上海市少年儿童工作的一面大白旗;
2、煽动少先队辅导员群众反党。
段镇简直懵了!
黄昏时分,他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幢小洋楼的。此刻,即使撞上迎面飞驶而来的汽车,他也会毫无防备之心,他只是在想:我反党吗?从在日本兵巡逻声中宣誓入党之日起,他哪一天,在什么地方反对过党?他又在何时何地煽动过辅导员群众反对过党?
他不知怎么乘上了71路汽车,也不知车上的乘客什么时候都不见了,只剩下他和售票员。售票员态度温和,问他是否病了或是迷了路,要不要帮助,他摇摇头,木然地下了车。他恍惚发现这不是天山新村,又摇摇晃晃往回走了一站,才看见那座熟悉的4层红瓦楼房。
家好像在三层上。往日归来的他,哼着小曲儿,一溜小跑跳上楼去。今天的他步履沉重,好似背了千斤的重物,一步一步艰难地爬进了家门。
“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
4岁的女儿辛辛见爸爸今天回来早,兴奋地又唱又跳,去向爷爷奶奶报告,又向妈妈报告,然后冲回来扑进爸爸的怀里。
段镇抱住女儿软软的身子,一下子清醒了,又一下子更混乱了。他紧紧地把女儿抱在怀里,却再也忍受不住委屈,呜呜地大哭起来。
父母吓坏了,妻子更感到莫名的恐惧,因为相识以来,她这还是头一回见丈夫哭呢。她急匆匆走过来,接过孩子,挽扶着丈夫走进里屋。
段镇毕竟是经过磨炼的。他终于克制住了情绪,平静地对妻子说:
“蕙芳,我犯错了,对不起。”
妻子不以为然:
“犯错误有什么了不起?谁不犯?”
段镇绝望地摇摇头,说:
“这不是一般的错误,是右……”
“右派?”
妻子大惊失色,又一脸疑惑,说:
“你都左到天上去了,怎么可能右呢?谁右你都不会右!准是搞错了吧?”
由于年龄的原因,李蕙芳自去年离开了团市委机关,到蒙古路小学当了校长。所以,她不太清楚团市委的变化。
段镇痛苦地说:
“一言难尽呀!你们先吃饭吧,对老人少说一些,别吓着他们。”
一夜无眠。
当老人和三个孩子都睡了,李蕙芳悄悄地说:
“你这是冤案!去找蒋文焕,他是副书记,最了解你。”
段镇摇摇头,说:
“这是原则问题,他不分管学校系统,没法讲话。再说,他也被批判为右派边缘分子,自身还难保呢。”
“找胡德华、吴芸红。”
“他们都在北京,不了解这儿的复杂情况。”
“那你?”
“谁也不用找,我相信党,总有一天党会明白我段镇的一颗赤子之心!”
在那个荒唐的岁月,当了右派比今天得了艾滋病还厉害,不光你找人无人理,别人也都不敢登你的门了。段镇的家不再是红领巾之家,而仅仅是自己的家。
整整一年时间,段镇都在写检查,可是写成山写成海,也写不出他如何反党。他只是牢牢地认清了一条,他的确是主张少先队教育应当是自下而上的自我教育,难道这就是反党吗?
段镇在反复思索:自下而上不就是群众路线吗?从群众中来,再到群众中去,不是党的工作方针吗?从地下工作到解放后少先队工作,最大的成功不都来自于这一法宝吗?
他百思不解。
为了写检查,段镇学习了刘少奇在中共七大做的修改党章的报告,发现那时特别倡导“群众路线”。于是,他不但学习刘少奇的《论党》等著作,还归纳出来关于“群众路线”的观点:一切工作都要走群众路线,都要有群众观点。具体说来,第一,就是一切为了人民群众的观点,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观点;第二,就是一切向人民群众负责的观点;第三,就是相信群众自己解放自己的观点;第四,就是向人民群众学习的观点。他把这些观点用于少先队工作,除了“自下而上”得不出别的结论。
段镇执迷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