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古之善相马者多矣。寒风相口齿,麻朝相颊,子女厉相目,卫忌相髭,许鄙相屁,投伐褐相胸肋,管青相吻,陈悲相股脚,拳牙相前,赞君相后,凡此十人,皆相马之一体者也。至若赵之王良①,秦之伯乐、九方皋②,则尤尽其妙矣!
《列子》载秦穆公使九方皋求马,报曰:”牝而黄。“使人往取之,牡而骊③。穆公不说④,伯乐喟然太息曰:”皋之所观,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夫观人术亦有是焉,摘其大体而略其众节,取其精华而舍其糟魄,是混合观人法之长也。
盖一人动静偃仰之间,其精特之一质,每映现于其外,善观者识而存之,则美恶不待乎形见,辩讷不征乎口接矣。顾此种精特之一质,古人或谓之”道“,或谓之”器“,或谓之”神韵“,或谓之”才气“,或谓之”识度“,或谓之”气象“,皆使人有穷于形况者。兹取例说明如左。
“注释”
①王良:春秋末赵简子之臣,即邮无恤,一作邮无正,字子良,又称王良、御良,善御马,又善相马。
②伯乐:相传古之善相马者,春秋中期秦穆公之臣。事见《淮南子》、《列子》等。九方皋:又叫九方堙,春秋时人,善相马,因伯乐推荐为秦穆公求千里马,不辨颜色和雌雄,却能观察马的本质。事见《淮南子》。
③牡:雄性,与”牝“相对。骊:黑色的马。
④说(yuè):喜欢。
“译文”
古代善于相马的人有很多。寒风通过马的牙口来相马,麻朝通过马脸来相看,子女厉通过马眼相看,卫忌通过马须相看,许鄙通过马的屁股相看,投伐褐通过胸肋相看,管青通过马唇相看,陈悲通过马腿相看,拳牙从前面相看,赞君从后面相看,上述十人,都是从马的某一部分相看。至于赵国的王良、秦国的伯乐、九方皋的相马术,就更加精妙无比了。
《列子》中记载,秦穆公让九方皋选求良马,九方皋报告说:”选到一匹黄色母马。“穆公派人领来马,却发现是一匹黑色的公马。穆公不高兴了,伯乐却感慨地说:”九方皋所看到的是天机,他抓住了马的主要精华却忽略了马的其他方面,注意了马的内在质量却忽略了马的外在特征。“观人术也是这个道理啊,抓住人的主要本质而忽略其余的许多末节,选择人的精华而不在乎他的糟粕,正是混合观人法的长处啊!
一个人在动静仰卧之间,其内在的精神气质,往往就会表现出来,善于观人者便可以抓住他这种精神气质,那么此人的美丑善恶就不必再通过其外在的形体来发现,其能否善谈也不必再通过交谈来了解。对这种精神和气质,古人有的称为”道“,有的称为”器“,有的称为”神韵“,有的称为”才气“,有的称为”识度“,有的称为”气象“,都是为了尽量使人准确把握一个人的特征。这里举例说明如下。
“原文”
一、道
《说文》:”道,所行道也“;《释名》①:”道,导也,所以通导万物也“。合而观之,”道“曰”所行道“者,即《中庸》”夫妇之愚可以与知“,”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之说也。”道“曰:”通导万物“者,亦《中庸》即圣人亦有所不知,亦有所不能之说也。”道“字最难释,而观人有取于此者则如下。
《孟子》:
死矣盆成括!其人小有才,而未闻君子之大道!
《庄子》:
仲尼见之(谓温伯雪子)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后汉书·郭太传》:
谢甄,字子微,汝南召陵人也。与陈留边让,并善谈论,俱有盛名。每共候林宗,未尝不连日达夜。林宗谓门人曰:”二子英才有余,而并不入道,惜乎!““注释”
①《释名》:汉刘熙撰,八卷,以同声相谐,推论称名辨物之意。所释器物,可以从中推求古代制度。
“译文”
一、道
《说文解字》解释:”道,是人们所行进的道路“;《释名》解释说:”道,是引导的意思,是用来疏通引导万事万物的“。总而言之,”道“是”人们所经过的道路“,即《中庸》中所说的”普通的男人女人虽然愚昧,但是可以教他们懂得道理“,”普通的男人女人虽然没有修养,但是可以帮助他们做成一些事“。”道“既然表示”疏通引导万事万物“之意,也就是《中庸》中说的圣人也有所不知,也有所不能的意思。”道“这个字最难解释,而观人术中与此有关的记载则有如下几则:
《孟子》:
盆成括快要死了!这个人有点小才能,但并不懂得君子们所追求的大道!
《庄子》:
孔子见到温伯雪子,一句话也不说。子路问道:”先生想见温伯雪子已经很久了。“!见到了却不说话,这是为什么?”孔子说:“像那个人啊,你一看就知道他体现着道,用不着再说话了。”
《后汉书·郭太传》:
谢甄,字子微,汝南召陵人。他和陈留的边让都善于清谈议论,名气都很大。二人一起等候拜访郭太,常常通宵达旦。郭太对他的门人说:“这两位都是英杰之才,但并没有进入道的境界,可惜啊!”
“原文”
二、器
《论语》云:“君子不器。”上上之才德,物来顺应,因事立词,不能名其器;上中以下,则因其人禀受之广狭以为目。观人有取于此者如次。
《论语》:
管仲之器小哉①!
《论语》: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后汉书·郭太传》②:
薛恭祖曰:“闻足下见袁奉高车不停轨,鉴不辍轭③,从黄叔度,乃弥日信宿,非其望也!”林宗答曰:“奉高之器,譬诸泛滥,虽清易挹④;叔度汪汪,如万顷之波,澄之不清,挠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虽往稽留,不亦可乎!”
“注释”
①管仲:名夷吾,春秋著名政治家,齐桓公相,辅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成为春秋时期第一霸主。
②以下一段文字《后汉书·郭太传》中没有。
③辍:停。轭:驾车时套在牲口脖子上的曲木。
④挹(yì):舀取。
“译文”
二、器
《论语》说:“君子不是器物。”上上之人的才德,能够顺应事物的发展,根据事物的具体情况立论,不能称之为器物;上中以下的人,则根据其本身天资禀赋的广狭和高低来确定其器量。用“器”来评定人的例子如下。
《论语》:
管仲的器量很小啊!
《论语》:
子贡问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孔子说:“你好比是一个器物。”子贡问:“是什么器物呢?”孔子说:“宗庙里盛黍稷的瑚琏。”
《后汉书·郭太传》:
薛恭祖问郭太道:“听说您遇见袁奉高连车也不停一下就过去了,而见到黄叔度却连日晤谈,我们不希望您这样。”郭太回答说:“袁奉高的器度,好似溢出的池水,虽然清彻但容易舀取测量;黄叔度则如万倾波涛一望无际,澄也澄不清,搅也搅不混,他的器量即深又广,难以度量啊。即使在他那儿多留一会儿,不也可以吗!”
“原文”
三、神韵
《说文》“神”云:“天神,引出万物者也。”人之最精者为神,飞动发越,最为莫测。《说文》“韵”云:“和也。”又引裴光远云:“均也。”人性谐美均和,可谓之韵。神韵取以观人者如次。
《晋书》:
王衍神情明秀。
《世说新语》:
王戎曰:“太尉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
《世说新语》:
司马太傅府多名士,一时俊异。庾文康云:“见子嵩在其中,常自神往”。
《世说新语》:
王平子目太尉阿兄,形似道而神锋太俊。
《晋书》:
庾长不满七尺①,而腰带十围,雅有远韵。
《世说新语》:
冀州刺史杨淮二子乔与髦俱总角为成器。裴性弘方,爱乔有高韵;乐广性清淳,爱髦有神检。论者评之,以为乔虽有高韵,而神检不匝②,乐言为得。然并为后出之俊。
“注释”
①庾:晋陈留相,吏部郎。后附东海王司马越,为太傅主簿。
②匝:周,环绕。
“译文”
三、神韵
《说文解字》解释“神”说:“天神,能产生万物的东西。”人类中最为精妙的就是神,他飞扬飘动,独自往来,神秘莫测。《说文解字》解释“韵”说:“和谐。”又引用裴光远的解释:“均匀。”人的性情和谐美好,均匀合理,就可以称之“韵”。用“神韵”这一概念来观人的事例如下。
《晋书》:
王衍神情明朗清秀。
《世说新语》:
王戎说:“太尉神姿高远澄澈,如同玉林琼树,自然是俗世之外的神仙中人。”
《世说新语》:
司马太傅的府中有很多名士,都是当时的杰出人才。庾文康说:“看到子嵩在这些人里面,常常令人心驰神往。”
《世说新语》:
王平子看到太尉的哥哥,认为他外表好像得道之人,但神情过于锋芒毕露。
《晋书》:
庾身高不足七尺,腰带却有十围长,很有高远的风韵。
《世说新语》:
冀州刺史杨淮的两个儿子杨乔和杨髦都是少年成才。裴性情旷达正直,喜欢杨乔有高雅的气质;乐广性情清正淳朴,喜爱杨髦有非凡的品格。当时有人评论,杨乔虽然气韵高远,但没有神奇之处,乐广的见解较为恰当。但二人都是杰出的后生。
“原文”
四、才气
才者,才性之谓;气者,胆气之称。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是才性之不同也。三日之虎,可以食牛,是胆气之迥别也。才与气本可分言,汉以后始并论之。
《史记·项羽本纪》:
力能扛鼎,才气过人。
《史记·李将军列传》:
典属国公孙昆邪为上泣曰①:“李广才气②,天下无双!”
“注释”
①典属国:官名,掌管民族交往事务。公孙昆邪:汉景帝时陇西太守,后封平曲侯。又称公孙浑邪。
②李广:西汉著名将领,多次领兵进攻匈奴,但命运乖蹇,终未封侯。
“译文”
四、才气
所谓才,说的是才能性情;所谓气,指的是胆魄勇气。颜回听说一件事,就可以推知十件事,而子贡听说一件事,只能推知两件事,这是因为二人才能性情不同。生下三天的老虎,可以把牛吃掉,这是因为两者的胆魄勇气迥然不同。才与气本来可以分开来说,从汉朝以后才放到一起论述的。
《史记·项羽本纪》:
项羽力量无比,能扛动一只大鼎,很有才气,超过了一般人。
《史记·李将军列传》:
典属国公孙昆邪流着泪对皇帝说:“李广将军的才气,真是天下无双啊!”
“原文”
五、识度
《说文》:“识,知也”;度,法也。人有知识兼法度者,谓之识度。
《世说新语·识鉴类》:
石勒不知书,使人读《汉书》。闻郦食其劝立六国后,刻印将授之,大惊曰:“此法当失,云何得遂有天下?”至留侯谏①,乃曰:“赖有此耳!”
《北齐书》:
高祖尝试观诸子意识,使各治乱丝;文宣帝独抽刀斩之曰:“乱者须斩!”高祖异之,谓薛曰:“此儿意识胜吾!”
《史记·高祖本纪》:
常有大度。
《后汉书·马援传》:
建武四年冬,嚣使援奉书洛阳。援至,引见于宣德殿……援曰:“天下反覆,盗名字者不可胜数。今见陛下恢廓大度,同符高祖,乃知帝王自有真也。”
《新唐书·李密传》②:
闻包恺在缑山③,往从之。以蒲鞯乘牛④,挂《汉书》一帙角上,行且读。越国公杨素适见于道⑤,按辔蹑其后,曰:“何书生勤如此?”密识素,下拜。问所读,曰:“《项羽传》。”因与语,奇之,归谓子玄感曰:“吾观密识度,非若等辈!”玄感遂倾心结纳。
“注释”
①留侯:即张良,字子房,辅佐刘邦荡平群雄,打败项羽,建立西汉政权,后修身而退。
②李密:隋末著名农民起义军首领,率领瓦岗军打击隋朝军队,对推翻隋王朝的残暴统治起了重要作用。
③包恺:隋末唐初人,通经史,精通《汉书》,隋大业年间为国子助教,时人视其为《汉书》宗师。
④蒲鞯:草垫子。蒲,蒲草。鞯,垫马鞍的东西。
⑤杨素:字处道,隋朝宰相,少有大志,不拘小节,后佐隋文帝杨坚平定天下,屡立战功,封为越国公。官至尚书左仆射,执掌朝政,参与宫廷阴谋,废太子勇,拥立炀帝,后封楚国公。
“译文”
《说文解字》解释:“识,就是知”;“度,就是法”。一个人有知识又有法度,就可以称为有识度。
《世说新语·识鉴类》:
石勒不识字,让人为他读《汉书》。听到郦食其劝刘邦立六国之后以培植自己的势力,并刻制印玺准备佩以绶带时,大吃一惊说:“这一方法不好,这怎么能得到天下?”读到张良劝谏刘邦打消这一念头时,才说:“幸亏有张良这个人!”
《北齐书》:
高祖曾经试着观察各个儿子的意识,便让他们各自整理乱丝,只有文宣帝抽刀斩断乱丝,说:“乱者一定要斩!”高祖很奇怪,对薛说:“这孩子的意识超过了我。”
《史记·高祖本纪》:
刘邦常有大度。
《后汉书·马援传》:
建武四年冬天,隗嚣派马援带着书信去洛阳。马援到了洛阳以后,被引到宣德殿拜见汉光武帝……马援说:“当时天下之势反覆不定,欺世盗名者数不胜数。今天见陛下宽宏大度,有如高祖,这才知道确实有真正的帝王。”
《新唐书·李密传》:
李密听说包恺住在缑山,便前去拜见。他骑着牛,牛角上挂着一部《汉书》,边走边读。越国公杨素正好在路上遇见他,便停下马跟在他后面问:“这是哪个书生这么勤奋啊?”李密认识杨素,急忙倒身下拜。杨素问他在读哪一篇,他说:“《项羽传》。”杨素与李密一交谈,感到很奇怪,回来后告诉儿子杨玄感说:“我看李密的识度不是你们这些人所比得了的。”于是杨玄感便倾心结交李密。
“原文”
六、气象
物之善感应者,莫过于气,而有威仪者,可为象则。故人之仪象可以感应他人者,谓之气象。
《近思录》①:
仲尼元气也,颜子春生也,孟子并秋杀尽见。仲尼无所不包;颜子示不违如愚之学于后世,有自然之和气,不言而化者也;孟子则露其才,盖亦时然而已。仲尼,天地也;颜子,和风庆云也;孟子,泰山岩岩之气象也。
《人谱类记》:
二程先生之伊川②,极峻整,然迹于峭刻不可近;惟明道和易而不失其正,甚得孔氏家法。一日,明道与弟同赴一寺,兄由左门,弟由右门。左门之人,随明道者以数百计,右乃寥寥。伊川见之,叹曰:“此是颐不及家兄处!”
“注释”
①《近思录》:宋代理学家朱熹、吕祖谦撰,十四卷,是一部辑录宋代理学重要言论的语录集。
②庆云:五彩云。
③二程:程颐和程颢,北宋理学家。程颐,字正叔,学者称伊川先生,为弟;程颢,字伯淳,学者称明道先生,为兄。二人师从周敦颐,同为北宋理学家的奠基人,世称“二程”。
“译文”
六、气象
万物中没有比气更容易使人受到感染、感应的,而一个人有威仪有风度,也可以成为别人的楷模。所以说可以感染他人的威仪风度,就是气象。
《近思录》:
孔子像天地之间的元气,颜回则像春天一样温暖和煦,孟子身上有一种秋天的肃杀之气。孔子的气象无所不包;颜回遵循孔子的教诲,为后人留下愚笨的印象,却有一种自然和谐的气象,不用说话就使人受到教化;孟子则是才气毕露,这也是当时的时尚。孔子,如天地一样;颜回,像和风祥云一样;孟子,则有泰山一般威严的气象。
《人谱类记》:
程颐、程颢二人中,程颐气象极为严肃,但有点刻板不可接近;只有程颢和蔼平易而又不失一身正气,颇得孔子的家法。有一天,程颢与弟弟程颐同到一所寺庙,程颢从左门进去,程颐从右门进去。结果跟随哥哥程颢从左门进去的人数以百计,而跟随弟弟程颐从右门进去的人则寥寥无几。程颐看到这种情况,感慨地说:“这正是我不如家兄的地方!”
“原文”
综上所引,其人或圣贤,或为英雄,或为大儒,或为名士,虽有至有不至,而其全部观察之法,只一二字赅之①,不必毛举细事而其人已活跃而出。如道与气象之所以衡圣贤,才气识度之所以衡英雄,器局神韵之所以衡名士,虽孔孟复起,不能易也。
盖尝思之,中国观人术在汉以前者,多取分别或比较法,如《尚书》之“载采采”,《论语》之“如有所誉,其有所试”,皆分别观人法也;如《论语》之论仁论忠论清,《荀子·荣辱篇》之论勇,《非相篇》之论辩,皆比较观人法也。至汉之季世,递晋之初叶,天下大乱,士行无常,好人伦者,既不能悬的过高,而士之求骧进者②,朝廷无路,转不能不乞助清议。故曹操胁许劭求其品目,孙秀挽王戎为之题品。而为之目题者,言切至则惧祸害,言侗则伤鉴识③,故泛应之混合法尚焉。晋人最工平议之辞,盖有事之如专业然者,其大要为混合观人语也。如:
简文帝目何晏巧累于理,嵇康俊伤其道。
司马道子目王恭亭亭直上,王忱罗罗清疏。
山涛目阮咸清真寡欲,武韶清白有声。
王目刘金玉满堂。
王羲之目支遁器朗神隽④。
殷仲堪目王羲之清鉴贵要。
王目殷浩触事长易。
孙绰目刘清蔚简令,王温润恬和,桓温高爽迈出,谢尚清易令达,阮裕弘润通长,袁乔洮洮清便,殷融远有思致。
桓温目尸黎密精神渊著。
谢鲲目王玄清通简畅,嵇绍弘雅劭长。
王戎目山涛璞玉浑金,王衍瑶林琼树。
王济目孙楚天才英博,亮拔不群。
皆妙在片言居要,警策动人,如写生画,传神只在数笔;如短篇小说,精采聚于一幕,此其所长也。至其所短,则文义游衍,真鉴渐淆,浮誉滥施,易成蹈袭,即如“天才英博,亮拔不群,清通简畅,弘雅劭长”诸语,史臣秉笔为人作传,几于人人可施,千篇一律矣!
“注释”
①赅:包括。
②骧(xiānɡ):(头)仰起;高举。
③侗:含糊,不具体。
④王羲之:东晋著名书法家,代表作品有《兰亭集序》等。
“译文”
综合上述所引的人物,有的是圣人贤能,有的是英雄豪杰,有的是大儒名师,有的是风流名士,虽然有的全面,有的不全面,但他们观察人的全部方法,只用一两个字加以概括,不用再一一列举其他琐事细节,那人的形象已活灵活现。如果用“道”与“气象”来衡量圣人贤士,用“才气”和“识度”来衡量英雄豪杰,用“器局”和“神韵”来衡量文人雅士,即使是孔子、孟子复活,也不会改变。
我曾经思考,中国的观人术在汉代以前,大多是采取分别观人法或比较观人法,如《尚书》中的“载采采”,《论语》中的“如有所誉,其有所试”,都是分别观人法;再如《论语》中关于仁德、关于忠诚、关于清廉的议论,《荀子·荣辱篇》中关于勇的议论,《荀子·非相篇》中关于论辩的议论,都是比较观人法。到了汉朝末年,直到西晋初期,天下大乱,读书人的品行也不正常,喜欢评论人物的,不能标准太高,而读书人中希望仕图顺利的,在朝廷中又没有门路可走,于是只好转而求助于通过清谈言论来提高自己的名声。所以曹操强迫许劭给他一个评价,孙秀请求王戎为他品评。而那些品评他人者也左右为难,直言不讳则害怕招来灾祸,空洞含糊则又有损名声,于是从总体上加以概括评价的混合观人法成为时尚。晋朝人最擅长品评议论人物,有的人像是专业人士一样,其品评人物的主要特点就是使用混合观人法的语言。如:
梁简文帝认为何晏过于取巧以至于使事理受到了连累,嵇康的才俊妨碍了他在“道”这一方面的造化。
司马道子认为王恭像松柏一样亭亭直立,王忱的风度则清静疏朗。
山涛认为阮咸清静纯真少有欲望,武韶为人清白名声较好。
王认为刘雍容华贵有如金玉满堂。
王羲之认为支遁器宇轩昂,神采俊逸。
殷仲堪认为王羲之清明如镜高贵简约。
王认为殷浩处事平易有长者风度。
孙绰认为刘清明有文采且简洁美善,王温和恬静,桓温高明爽朗超远,谢尚清明简易美善通达,阮裕博大温和通达宽厚,袁乔才华横溢且清爽简要,殷融高远有境界意趣。
桓温认为尸黎密精神深邃且显著。
谢鲲认为王玄清静通达简洁舒畅,嵇绍弘大雅致美好厚道。
王戎认为山涛如同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石、未经提炼的金子,王衍如同玉树琼林。
王济认为孙楚天资英才,超拔不群。
上述这些评语妙就妙在以只言片语来概括一个人的风格特点,精采动人,就像一幅绘画写生一样,寥寥数笔便足以传神;又如短篇小说,精采动人之处集中在短短的篇幅之中,这是混合观人法的长处。至于它的缺点,则是语义模糊不清,没有真正实际的内涵,随便给予很高的评价,容易成为老生常谈,像“天才英博,亮拔不群,清通简畅,弘雅劭长”这些话,史臣执笔为人写传,几乎人人可用,千篇一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