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动乱”一开始,我就失去与诗人蔡其矫的联系。那时,我也被委弃回山乡老家。数年后的1973年初,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泉州城里无意中得知诗人和福建文化界一些“权威”学者,都在永安坂尾果林场劳动。于是我写了一封信去探问,果然很快就收到其矫给我的复信,还附来《深山雪里梅》(三首),和《梨园戏》、《九日山头冥想》等诗。信中特别提到他写《深山雪里梅》这三首词的时间、地点、人物对象和产生诗的动机……
那是在“去年冬(即1972年)到永安境内紫云洞山脚下一个寒村,看一个熟人,他是话剧《龙江颂》的执笔者(即福建省戏剧家协会主席陈贻亮)。临别时他送我到一桥边,指着一棵老梅说:‘春节这梅花开放时,请你再来。’……”这就是这首诗最基本的要素:时间、地点、人物和场景。
但是其矫这首诗又是怎样产生出来呢?这恐怕是许多人最关心、最想知道的问题。其矫在给我的信中说到:“……过后我想起他一家三人居住在那僻远的深山,人迹少到,引起我的同情……”
我当然领悟其矫写了这么一些话的用意:一方面固然吐露自己的生活,一方面无不是对我过去诗歌创作上存在的毛病提出最实际的指导。
但是,荒芜的灵感掩盖不了我被折磨的真情!我想:诗人啊,这时可有谁同情你呢?
对的,这时并没有谁给诗人以同情。然而诗人有着超出人加在他身上的各种想象。其最闪光的,就是有着人类最渴望、最觉得温暖的同情心。他引了惠特曼这么一句话:“无论谁如心无同情地走过咫尺道路\便是穿着尸衣在走向自己的坟墓。”
诗人就是这样一肩挑着现在,一肩挑着未来,才能让知觉升华为理解,思想找到了客观联系物,情感找到了它的对应物,心胸涌动,不能自己,写下了——
纵被委弃也全不让,
依然开在百花头上。
管它飘零身世,
一付淡漠心肠,
临溪照影,
飘落飞空,
风自狂暴反添态,
寒冷入冻更助香。
最可怜,
尤在断桥烟雨中,
岁末日暮,
寂寞谁与共。
但见云黯淡
月朦胧,
流水声呜咽,
知它受了多少凄凉?!
其矫在给我的信中还提到:“一段(首)未能说得彻底,就写了三段(首)……”后来,“有人看到这诗,说是‘太伤感’。理由是‘想不到你(指蔡其矫)这非常乐观的人也居然会有这种伤感!’”
其矫当时听来,觉得不无道理,于是把这诗的后半段改写为——
最难忘,
尤在断桥烟雨中,
岁末日暮,
倚崖散春光:
但见伸横枝,
挂彩虹,
射出珠宝色,
一扫从前山暗水凉。
这样稍稍改动,诗的彩色、格调显然都变了。于是诗的现实感和身世感便与原本完全不一样,即使“射出珠宝色”,那无非是预言式的慷慨陈词,改变不了这个特定“飘零身世”的真实生命和环境啊!如此,诗便显得虚幻,难怪他的朋友陈贻亮回信说“不如原稿动人”。
当然,诗可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也说明远距离的旁观者,未经这种生活,只能够凭自己感觉说话而已。
可贵的是:诗人并不附会旁边那扭曲的心理定势。经过“半年”的考虑、审慎,觉得还是应该顺其自然、时空、环境、人世的律动。终于“决定恢复原稿那样”。
非常显明,《深山雪里梅》这首诗,是用正面描绘,以比喻、暗示的情绪和感情外射,让抒情的主体——梅,在情语景语交融中生动,让读者透视灵与肉之躯,读到生命的觉悟,唤起人的情思。这才是诗人“同情心”的真实流露!
陆昭环挂职
近些年来,我常常在一些与小说家陆昭环没有任何瓜葛、甚至风马牛不相牵涉的见闻上,想起小说家陆昭环。不知是缘分还是相欠债,总让我挥之不去。譬如某君官运亨通,我们不及拜会,过后碰头相遇便如陌路人;譬如某君“下乡”返回,打开小车后盖,提着什么什么东西兴兴上楼而去;譬如某君参加某会议,工作人员目睭无利,把他安排在两个人的房间,此君一看,立即呼唤司机,打道回府……总而言之,类似这些和陆昭环相去非常遥远的小镜头,却很奇怪地在我脑里浮现陆昭环的影子来。
其实,小说家陆昭环和我交往并不深。印象中他不善交际,不善捧人,不善说好听话。第一次接触他是在八十年代初,我到紫帽山园坂村拜访诗人蔡其矫。那天,他带一位真米正粬的农民妻也来园坂拜访。我不认识他,只觉得这人道味袭人,倒像一位道流。不知怎样,既与妻远途来拜访,却没说几句话;中午饭桌上,好像比他那农民妻更显出拘泥……
后来,他到晋江挂职,他忙他的,我忙我的,同样很少接触。偶尔在市里开什么会上,照一照面,点一点头,散会便各走各的路。
有一天晚上,陆昭环居然下临寒舍,一进门便说:“老曾,我挂职时间到了,再一个礼拜我就回原单位……”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陆昭环挂职已届三年。我有点内疚,认为出门人什么都不方便,自己生籍本地,作为同仁,三年一千余日日夜夜,从没到他住榻处看看,真有点不是滋味似的。不过,马上就有自我解脱之词,觉得这种“看看”,断然不属吾辈份额。眼下,负疚也罢,自慰也罢,统统都属多余。因为它的一切都属于过去。
大概是他素常言辞不多,或许还要到别的地方辞行,坐的时间很短,看见桌上一本友人赠送的自费印刷小册,翻了几页,好像大获至宝,便开口向我索去。
这夜,不知怎样,我心里一直不平衡。隔天,乘民主党派开会,我向统战部长说:“陆昭环挂职届期,就要走了,我们是不是与他到几个地方走走?”这一倡议,居然得到部长支持。
我们先访问内坑老区,再到安海龙山寺佛教会,再到深沪海底森林和金井卓望石佛寺。由于路过方便,到一家颇具规模的服装厂参观。临走,主人谦虚地说:“现在服装不断更新,这里剩下几样西装,是去年的样品,你们来穿穿看,惬意不惬意。”
我属裘褐敝衣之族,穿西装从不讲究革履。陆昭环大概也这样,在晋江三年,我没看见他穿过一套像样的西装。所以在穿戴上,我们两个可谓“免相笑”。
如今,幸逢主人盛情,我便到更衣室试试。陆昭环一个屁股也不敢动,仍坐在沙发上。当他发现我穿起来很俏,羞羞答答把我拉了一拉,在我耳边悄悄问道:“老曾,你有多带钱来吗?”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不知道他要多少,三两百元我身上是可以凑到,多则无能为力。所以反问:“做什么用?”
“不知这西装一套多少钱?”
原来如此,我差一点笑出来。但我没笑。我之所以没笑,是强忍着,想来臊一臊这位可爱的挂职作家。我装出慎重其事悄悄给他说:“我出门都不带钱,姚部长恐怕会有,你问问他看看。”
陆昭环屁股动了,生生涩涩站起来,把部长拉到门外,说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此间,我用手示意部长,部长不听我的,只微微笑着,不说他有钱,也不说他没钱,但态度十分明朗,热情请他“穿穿看……”
当然,陆昭环认为部长袋子里有钱,自然轻松起来,换了新装,对着落地镜,左转右转,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再看,笑得那么风骚,但也有点憨态……
忆朱维幹教授
认识福建师大著名的历史学家朱维幹教授纯属意外。在一面之交中,得到他两首诗,更是意外中之意外。近日,诗人蔡其矫在我的诗集《迷圈》序言中提到当日到永安看他一事,又听到朱老教授已在前年作古的百岁噩耗。二十年前朱老先生的音容笑貌,又活生生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