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我国知识界惨遭浩劫期间的阴历癸丑年(1973)十二月初,我到永安燕江畔的坂尾果林场看望蔡其矫老师。诗人住在这果林场第一列平屋的第一间宿舍。一进门,一目了然,四五平方米,住着的是两个人。两张单人小床铺,一左一右各紧靠在墙壁一边。中间各排着一张类似小学生用的破残小桌子,桌子上面,分别堆放着落难者的随身衣箱和日用品。
这夜,其矫老师到另位请假回家的同难者那里歇宿,他的小床铺让我独享。于是我认识了对面这位老学者。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这位老先生借着大概只有25W的灯光,准备修改一部什么巨著。我好奇心一动,想:没桌子,没椅子,他怎样修改作品呢?但很快我便明白,过惯“革命”生活的人,大家无不都有一套“革命”的办法。看一块大约仅有12.3公分宽、30多公分长的小木板,两端分别钉上一块10多公分高的小木头,便成“”形的小板凳,这就是老先生写稿、改稿的坐椅啊!
桌子呢?那块残破不堪、勉强支撑着的小学生课桌,在这充满潮湿之气的四、五平方米斗室中,已被利用作为放衣箱杂物的架子了。写稿用桌,当然要用“革命”办法,委屈自己伏在小床铺沿上(因为这时人家不是请你来写稿啊)。
那个时候我自然不敢多与生人搭腔,只是静观默察。这老先生慎重其事地把手稿分章分节摊排在睡铺上,然后坐在那自制的板凳上,将棉被全身捆卷起来,只露出双手和头脸。接着,在脚尖那端和胸围间,分别用绳带扎好。一切动作,伶伶俐俐,说明这一抗寒御冻的“革命”行动,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之举动。
看到老先生这样几乎坐在冰冻的地板上,我的心为之一震,忘记了白天走路困倦,也忍不住小管闲事的自我警觉,问:“老先生,这样行吗?”
老先生回过头来,心平气和地答:“惯了。”后面紧接着又加上一句非常动情的话,说:“会不会打扰你的睡觉?”
我看到他好像要站起来,忙跳下床,一步跨到先生跟前,请他不要客气。
原来,老先生真健谈,问道:“你和老蔡同乡吧?”
“是的。”
“我是莆田人,本来也隶属晋江地区的。”
“您莆田……”
“祖籍莆田。我叫朱维幹,原在福建师院(师大那时称师院)教书……”他在“福建师院”的前面加上一个“原”字,教我一听感到心酸。接着指那摊在床铺上一堆堆手稿,说:“这些稿已经改了好几次,趁这个时候有空闲,身体还好,想把它定下来……”
这几句简单对话,立即让我明白老先生为人多么坦率。否则,那“空闲”的字眼,绝不会在他口里出现。道理很简单,在这个“革命”时候,还允许人“空闲”着吗?
于是我打消一切顾忌,问:“大作是什么?”
“拙作暂定名《福建史稿》”
“几十万字吧?”
“这堆稿子百余万字。”
“可以借看吗?”
“你是老蔡的朋友,看吧!”
老先生的手稿有贴、有接、有改、有穿插……但字迹却写得清清楚楚,真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这夜,我心绪联翩,不知在什么时刻进入梦乡。
隔天清早,我发现老教授已在宿舍门口一块大约二平方米的菜地上给萱花(俗名金针菜)施肥、浇水。这是老教授自己挖种的菜地。他很懂得养生之道,说:“经常吃些萱花,可以怯烦忘忧,颐颜悦色……”
这天,其矫老师跟我准备上永安百丈岩看风景,朱老教授知道了,扶着拐杖走到我们面前,说:“我也去!”
“好呀,可你走得来吗?”其矫老师表示欢迎后,又关切地问。
“行!”老教授很有把握地答道。
自然有一个红卫兵(或什么的)头目走来过问。但毕竟没有阻扰我们的去路。
翻过几重山冈,来到岩下,但见冰悬峭壁,有如琼楼玉宇,堪称奇观。谁知被一条不知从哪里来又不知道到哪里去的山溪切断上崖路口,那卧溪的石桥显然被“破四旧”的红卫兵拆毁。过不了溪,当然上不了百丈岩。糟糕!三个人在断桥一边流连踌躇……壑谷中听到溪水击礁,湍流呼啸,显得深山多么荒凉可怖。朱老教授深有感怀,立即口占一首七言——
垂老已作三年客,
携筇再到百丈岩;
耕山人去虎犹在,
呜咽溪声下危滩!
我正低头记录这位流放者的心境感怀,只听到他突然兴奋高喊:“梅花!梅花!”
啊!梅花,这霜冻冰封的梅花,我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的!有在断桥头,有在峭崖上,冰中展容,霜间开靥,临溪照影,洗尽铅华……太美了!好像我们越认真去意味,它越抖擞其精神来。朱老教授诗心像梅花怒放,又朗朗口占一首五言━━
蔓草埋荒径,
寒梅岩半开;
孤芳谁欣赏,
留待少年来!
诗最后一句,好像在对我提出的咏和“挑战”,其实有它更深的含义。不过我这斗箫之人,总也想玩弄两句,好让老先生开怀开怀。因质薄学浅,搜肠索肚,揣度不出一句来奉陪老先生在这高寒荒谷中的诗兴。
为了不虚此行,不怕山溪断了我们攀崖的去路。在诗人其矫老师的倡议下,一同绕道登跻到大山之背,直上明朝旅游家徐霞客赞叹过的“一线天”。
“一线天”岩壁峭立,最窄处人要侧身攀登,深邃高远,真是罕见。我们艰难地走完这段奇景,到达山顶,然后转西南向,来到一处叫“天池”的地方。这时,迎面又是千丈悬崖绝了去路!那悬崖底下是深溪。风啸雾掩,云封冰锁,看不见溪流面目,而通达“百丈岩”的路,分明是古人在这奇崖绝壁穿凿出来的窄险小径,虽然其长不过10公尺左右,但其宽度却不足20公分呀!因为长期云封雾锁,无人敢从这里经过,所以峭壁路面尽都生了青苔,加上腐叶干枝参差覆盖,足一踏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令人胆战心惊!
那时,我近不惑之年,比诗人、教授年轻多了,一心想开道走前,可是步没开成,见那危景象,心萎缩了……
其矫老师见我胆怯,鼓气说:“让我先来!”我阻止不及,他三步两步,如走平坦大道过了。朱老教授接着也举步要过,我下意识想搀扶他,可这仅有20公分左右宽的狭窄壁径,根本容不下搀扶的余地呀!便改口阻劝:“算了,不要去了!”
朱老教授笑着,笑得像峭壁上那怒放的梅花,说“今天是我八十诞辰,我吃了两个鸡蛋来的,没事……”手扶拐杖啅啅啅……根本不将峭壁绝崖看在眼里,步履稳健,也过去了。
最后就剩下我这“年轻”的,却始终开不成步。当即下了最大的决心要走上去,脚酸软,头眩昏,心惊肉跳;蹲下来想摸壁横进,背后空空荡荡的深渊在等待,万一脚跟稍站不稳,马上就后仰翻滚下去等种种姿势,都觉得对生命威胁太大。如此欲过不前,折腾了大半天,终于被朱老教授喝止了。
诗人和教授同瞻百丈岩,我孤零零留在“天池”这边打转等待。遗憾、惭愧……兼容并包。就在这个时候居然萌发诗思,依老教授在断桥那边咏梅的韵脚,步了一首——
古洞云深锁,
天池雾里开;
冰悬岩百丈,
直向险巅来!
待老教授回过来,斗胆献丑,朱教授先微微一笑,继后朗朗吟来,接着点了点头,严肃中带着慈祥,说:“遇到这种险境,只要灵台一丝不挂,便坦然得大自在!”
聆听教诲,一种把握中毫无畏怯的形象,不但让我赞叹不已,也让我敬佩不已!
十年后的1983年,我出差到省城,特地往东门外塔头街塔头村8幢2号(当时先生寓所)拜访。闲叙中,知道老教授的巨著,《福建史稿》的出版有了着落,深为高兴。老先生还告诉我说:“过几天,要到太原参加全国方志会……”
“您今年九十了吧!”
“对对,你记得很准。”老先生好像看透了我想再说什么,又道:“我身体还行,坐飞机,又有一位随行……”
转眼间,又过了一个十年,在报上得知先生作古噩耗,屈指一算,老先生,您过了期颐百岁啊!
这时,您在我的眼前,謦欬如生!
——原载《福建乡土》1993年第1期,又载《晋江散文四十家》199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