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寅(1998年)三月廿九日深夜,我接到南英诗社副社长洪源修先生的电话,说长存先生在上海医院辞世了!上海到晋江,千山万水,我还希望这消息不会是真的。
过两天,香港晋江同乡会秘书长庄振昌先生也来电话,委我为香港晋江同乡会及他们香港诸位结契代办几对悼联,明言悼言他们正在审拟,当日即传真给晋江市侨办郭永通主任转交给我,嘱我拙毫书写。嗟呼!长存先生果然走了!
罔然之中,想起先生在前年(1996年)写了一篇短文,题目叫做《跑——生存、生活、发展的苦求》文章引古论今,从孔夫子的“乘桴浮于海”的牢骚发泄,说到“二万五千里长征”;从“蚯蚓往润土里钻”说到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留给……建文帝的救急包……”;从晋人“衣冠南渡”,谈到闽南人“跨过大海洋”到“台湾、琉球、日本、吕宋、槟城、实叻、三宝颜、峇眼、仰光”等地去“生存”、“发展”;从“做苦力、卖猪仔的暗无星月”世界,说到“唯‘哈罗’代替‘你好’留着苦涩的味道……”这篇文字,谋篇布局,纵横交错,不但表露先生隐藏的文学才调(这里无暇阐述),重要的是不论于那个角度看,无不诉说着人类的生存力量之顽强!顽强,就是我们民族、我们家乡人的生命优势。虽然先生在“跑”的路程上,有疲惫,倦极呼天,向“苍天”求以“赐我脚力!”但其信念态度是坚决而顽强的,“能跑还是有希望的!”铮铮铁语,铿钟摇簴。
呜呼!天既与之才智,如何啬其年寿耶?!
我知道先生的名字,是在八十年代初。那时他们为“庆祝香港晋江同乡会成立一周年”,准备编印一本大型的纪念特刊;特刊取名曰《晋江》。派人返回家乡,前来向我征稿,即订心仪。此后,我的好友源修兄常常提起先生大名。先生行尊声俊,德冠乡评,我亦频频有闻。
九十年代初,北京小说家许谋清到晋江(那时他还没挂职),我给他讲先生才隽气豪,引起许谋清的兴趣,遂要我陪他到英林拜访。先生坦开胸怀,说自己“最看不惯那些高高在上,把人民疾苦丢到脑后,不事政事,只谋私事等等当官做老爷的人……”而对作家的社会位置和它应具的社会作用,先生亦寄以无限的祈望。
我与先生结交迟矣,见面不多,偶尔聚会,情投意合。谈起一些腐败现象,先生总然义愤填膺。认为“人生在世,沽名钓誉,作威作福,或顺风求活求官而无所建树,都是白活……”爱国爱乡,何其赤诚也!
1995年春天,著名老诗人蔡其矫由北京回晋江故乡小住,于4月3日应南英诗社诸同仁邀请,到英林镇参观、座谈。先生正好在家养病,居然也驱车来英林侨联参加接待。还派车送诗人返家。
这年冬天,德鑫服装有限公司刘天送的次子结婚,我应主人要求,写了一副篆书对联聊表祝贺,并出席这一婚禧。先生抱病时节,想不到也光顾其家,虽曰乡情小节,雅德涵濡,不失为人风范。在会客室里,先生一眼便发现我写的篆联,说:“如这样的篆书,能不能写一幅给我?”先生错爱,我岂不予乎。可要写什么句子?总拿不下主意。忽然想起源修兄曾代原晋江县政协副主席洪肇服和同安县政协常委洪栋梁先生写了一首《致香港洪长存先生》的七截,发表在《泉州晚报》其诗曰——
岩武雄鹰气似虹,
浓云密雾布苍穹。
艰危难阻凌霄志,
搏击风霜上碧空。
我觉得这诗既概括先生的性格与事业,又有强烈的鼓动气氛,即篆即裱,居然能称先生心怀!
1996年夏初,晋江市几位政协常委到泰国考察旅游业,回来路过香港,居然被先生知道,打来电话,问我的房号,说要到我的住榻处“拜访”。先生正英华之鼎盛,凋朱颜之沉疴,身体情况,我不是不清楚的,怎好劳烦先生于一顾呢!于是找了一句让先生推卸不了的言辞,说:“您既然返回香港,还是让我去看看您的别墅吧!”
先生别墅在宝马山赛西湖。这里群山环抱,地处幽静,先生大概是怕我找不到,诚挚真情,谨慎周至,特请他的结契兄弟香港晋江同乡会秘书长庄振昌先生(那时未当副会长)开车接我一起上山。于是让我有机会发现《赛西湖》的诗:
岗峦起伏水泥道
带我远离重彩铅华
走进盘亘幽深……
环顾中的姿质
是眸光狂舞
骚动神秘静悬的诗
这里鸟语细细
花是烟云露水
浸透的琴音
阳光和林影
散淡交织呼吸芬芳
时时从脸颊掠过
绿幕中陶醉
绛色透射的脉动
和温馨展容之梦……
这天,先生特宴请我和我的同行刘炳火先生。当昂贵的石斑鱼上桌,先生即将鱼头送在我的面前,我推卸不了,谎称自己从来不爱吃鱼头。先生执意诚恳,下了一道奥旨,说:“今天特殊,不爱吃你也一定要吃……”此情此景,如昨如生,嗟呼嗟呼!厚德美才,命止于斯!唯恨上苍不公,怎让先生委壮志于逝波、惊好梦于须臾也!姑赋诗一首,追念典型——
旅尘冥万壑哀,
风凄晋水雨徘徊。
老榕炭碎填诗梦,*
岩武鹰啼化鹤胎。
落月犹留踦屦去,
流星可有赋歌来?
苍天与德忘垂寿,
哭尽山川般若台。
*长存先生生前曾写《浣溪沙.忆老榕树》一词,由余收在晋江文化丛书《晋江古今诗词选》中。
曾重郎寻祖小记
1996年6月5日,长途电话自福建省城来,说湖北省政协原副主席曾重郎先生要来晋江寻访他们徙居台湾的始祖━━璧溪公的祖籍。
隔天午后,我应约到市政协大楼。那天,天气很热,不巧刚好停电,但并没影响曾重郎先生寻根访祖的拳拳心怀。高温天气中举行座谈,我心中免不了惴惴不安。看他的情绪,似乎不太介意。他拿出一份台湾《中国时报》剪报复印件给我,标题用特号长仿宋字赫然写着:《辛志平曾重郎有段生死交情》。我忙问:“辛志平是谁?”他说:“少年时候新竹中学的校长。”看完全文,才知道眼前这位耄耋长者,居然是台湾“二.二八”事件中新竹中学的学生运动领导人。学生们保护了在教育工作上有贡献的校长辛志平一家免遭苦难;而当曾重郎自己被通缉之际,辛校长不怕株连之祸,将他隐藏起来,并对他说:“暴动时,你救了我全家,现在你有危险,我把你看做兄弟!”曾重郎就是这样躲过劫难的。
之后,曾重郎同时考入台湾大学经济系和新竹清华大学。可是他选择的是跳出狭小的孤岛,到北京清华大学就读,此后便一直在大陆工作。
自从海峡两岸的关系有了缓和,曾重郎与在台湾的胞弟森椅书信频繁,弟弟数次要他寻找始祖璧溪公在晋江县(现改为市)的祖籍地。
曾重郎先生提供的唯一线索,仅仅是台湾一脉始祖璧溪公是从晋江县徙居台湾新竹的。至于璧溪公原籍晋江哪个都里、哪一乡村等必具的寻访线索,寻访者均没能告知。
按曾氏“龙山派”的“奎璧呈云瑞,人文焕国华”等昭穆看,“璧”字辈正洽武城曾氏总谱三十二世。曾重郎先生又告诉我,他属“文”字辈,父亲人福,祖父瑞河,曾祖云榜,高祖呈成。高祖呈成的父亲就是璧溪。看得出这都属“奎璧呈云瑞,人文焕国华……”,“龙山派”字辈一字无误。谈话中,我了解璧溪公派下枝叶繁茂,人才辈出,有徙居台湾的,有徙居美国的……他们都希望在这两岸通融的大好时机中找到先祖祖籍,让两岸的曾氏宗谱获得衔接,脉络贯通,声气相应。曾重郎先生和台湾诸兄弟侄孙,念祖恳切,让人感动不已!
据《泉州府志》载称,晋江自古分为四十七个都里,每一都里统辖二十至五十个乡村不等。如今寻访者没可能提供璧溪公原籍哪个都里,或哪个村社,这当然是访祖的大难题。
当曾重郎先生与我们告辞之时,要我们与他在晋江市政协牌子之下合拍一张照片,作为他千里迢迢到过先人祖籍地的一个记印。我看这位长者拳拳情怀,心中不觉负疚怀憾,对他表示:“璧溪公一派祖籍问题,迟早有可能找到的!”这话并非礼节性的安慰,而是凭自己对晋江曾氏宗谱的了解,作个模糊的答案:其一,三十二世祖的璧溪公徙居台湾的时间大概在清乾隆年间。从乾隆到今,曾氏在全国范围内修过二次谱牒。所以,璧溪公在晋江曾氏某一支谱系上,必然载入;其二,根据曾重郎先生提供,璧溪公之裔有蓝翎三品副总府,有授修职郎等官衔者。可以推测,台湾曾氏家族不会没有私谱;既有私谱,必载其世系来历。听后,曾重郎先生露出笑容,说:“但愿有这么快乐的一天!”
果然,我于7月1日收到曾重郎先生雅函,并附一份台湾始祖璧溪公一脉的影印世系表图。才知这是曾重郎先生从晋江返回武汉家中,台湾的胞弟森椅刚刚给他的来信。信中附有有关寻根的事,为重郎兄嫂“到处寻得之片断资料”。
这“片断资料”,正是这一支从二十二世天梦公到三十六世人福、人户、德福、德禄、德胜、彬灼、降福、荣坤、荣恺、按义、梁材……枝枝叶叶、一览详尽的宗裔世系源流表。且在这图表上提头单行载明:“原籍大清国福建省泉州府晋江县杨梓坑十一都”二十个字。
我连忙查阅乾隆版《晋江县志.都里志》,再校道光本《晋江县志》及《泉州府志》,证实“杨梓坑”现属晋江英林乡(因为“杨梓坑”谐为“羊子坑”。闽南方言“杨梓”与“羊子”同音。其中“子”又讹为“仔”,所以现在都叫做“羊仔坑”)。
我欣喜异常,立即打电话到“羊仔坑”说明情况,请村中宗贤从速把族谱带来,以便查校核实。翌日,文含、文锦、焕团、国周、天赐等五位宗亲,一早就打我的家门,携来《杨梓坑长房二(支)曾氏家谱》新、旧二种抄本。一经查对:其一,“杨梓坑”曾氏谱本从二十二世天梦公至三十二璧溪公一系脉络与台湾寄来的表图一字无误;其二,《杨梓坑长房二(支)曾氏家谱》新、旧二种抄本,均载至璧溪公,以下或因海峡烟波浩浩,失去联络,所以表系璧溪公以下俱不见载。但在璧溪公名字旁左,小字注明:“生乾隆乙酉九月十八日子(时),住台湾”十四个字。校核两岸宗谱表图,话题活跃,陋室小斋,立即热闹起来……
对此,笔者深有感慨:大凡寻根访祖,双方心诚志坚,定有完璧之美。台湾新竹曾璧溪公至曾重郎、曾森椅先生一脉祖籍,虽说断了200余年,但水源木本,仍然获得归宗。
——原载《台声》杂志1996年10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