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忽而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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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绵延的柔板·忘记之后(3)

四月,粉红的重瓣樱花开得绚烂,两人坐在一株花树下边吃边聊。

“我以为这段时间自己长大了很多,”何洛说,“但没想到还是这样一惊一乍、毛毛躁躁的。”

“也没什么不好,所谓赤子之心,就是要像初生的小孩子一样。”冯萧说,“我看好你,你有潜力。”

“什么潜力?”

“保持赤子之心,我早看出来了”冯萧顿了顿,大笑,“从你抢面包开始。那时候我就说,谁家丫头,这么野蛮?后来发现,你是这么迷糊。”

何洛笑着摇头,垂眼看着两个人的影子,上面铺满樱花花瓣。

野蛮丫头,他也说过,真是个野蛮丫头。

呆瓜小贼。

野蛮丫头。

似乎手掌上还有那年冬天高中校门外烤红薯的余温。他被烫得跳脚,一边倒吸冷气咬着红薯,一边含混不清地笑着喊她野蛮丫头。

时光如水,潜藏的记忆是嶙峋的石,总能激起三五朵浪花。

冰激凌很凉,但牙齿不会疼,因为没有蛀牙。如果一颗心也完整无缺,那么怎样伤怀的往事,都不会让心头尖锐地刺痛吧。

然而心底你曾经存在的位置,现在是一个空洞。

“我们往回走吧。”何洛意兴阑珊,“也耽误你很久了。”

坐在车上,捧着几盒口罩,何洛发现自己并不知道章远的通信地址,不知道他去北京后新换的手机号码,不知道他工作的E-mail,至于QQ这样的聊天工具,自己很久不用,号码都丢失了。

人们似乎有默契,不在分手的朋友面前说起他们昔日的恋人。破碎后勉力黏合在一起的心,就能渐渐忽略裂痕。彼此的生活环境都改变,对方的生活和心思无从知悉。而这一切,不正是你想要的自我保护的坚强外壳?

没有勇气和力气面对未知的岁月了,又何必牵挂呢想着想着,眼泪就要下来了。

冯萧从车内后视镜里看到了她的样子,几次想开口,又把话吞回去,最后问了句:“花粉过敏了吧?”

“可能是吧。”何洛低头找纸巾。

“在后座上,等一下我给你拿。”正好赶上红灯,冯萧松开安全带,转身。

就在一瞬间,巨大的撞击声传来。何洛系着安全带,身体被大力前推,头甩向后面,狠狠地在靠背上撞了一下。眼前骤然一黑,又慢慢亮起来,一时间有些晕眩。

“妈的”冯萧骂了一声,听起来有些遥远。

“啊!”何洛看见他额头上的血迹,探身过来。

“不要解开安全带。”冯萧拦住她,“打911,手机在我右边口袋里我动不了了。”

“啊,你的手”

“怕是脱臼了。”

后面是一车十几岁的孩子,开了老爸的大吉普出来,摇滚乐的声音震天,虽然踩了刹车,但装甲车一样庞大的车体带来巨大的冲力,仍是尼桑车不能承受之重。

小孩子们毫发无伤,一再央求冯萧不要报警,说家里会承担维修和医疗费用。

“这肯定不行,谁知道有没有后遗症呢?”冯萧叮嘱何洛不要动,“车辆维修肯定是对方全责,但事故发生时我没系安全带,搞不好要我负担部分医药费呢。但你系了,所以你要负责把我们两个的医药费从保险公司都赚回来哟。”他见何洛面色苍白,一边安慰她一边说笑,“看到了吧,在美国坦克面前,六缸的日本车也就是铁片。”

警车和救护车在五分钟之内赶到,在去医院的路上记录了二人的社会安全号和保险信息。冯萧的额发被血浸湿,色泽比周围更深。何洛愧疚,“很疼吧?都是我多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冯萧左手还能活动,在她手背上重重地拍了两下,“不许再祥林嫂了,你刚刚说了不下二十次对不起,我耳朵都生茧子了。不如撞晕了,还能耳根清净。”

“呸呸,又乱说了,”何洛强自笑笑,“童言无忌!”后颈仍有些痛,她心有余悸,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冯萧握住她的手,轻声说:“我们现在不都好好的吗?不要怕,不怕。”他浑厚的声音让何洛安心,渐渐松弛下来。她实在疲倦,竟在救护车上睡着了。

冯萧额头破了,缝了五针,撞车时右手扶在方向盘上挡了一下,造成肩关节脱臼。医生说了许多肌肉韧带的名称,两个人听不懂,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又有护士走过来,开口便问何洛是否怀孕,如果不确定,可以做一个检查。

何洛脸红,说绝对不可能。

医生笑了,解释说很多人怀了小孩儿,但自己不知道,而剧烈的撞击或许对胎儿有潜在的危害。

冯萧也来凑热闹,冲何洛挤挤眼睛,说:“顺便查查,反正有对方的保险付费。”

“真该缝住你的嘴巴。”何洛佯怒。她心中明白,他是不想撞车后自己心情紧张,于是翘了翘嘴角。

车子送厂检修期间,对方保险公司付费给冯萧租车。他特意挑了一辆拉风的黄色双门跑车,笑道:“打死我我自己也不会买这种车,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免费尝试。”何洛过意不去,总觉得一切因为自己而起。冯萧替她宽心,说:“保险公司估价,赔了2400美金的修车费,我找的那家中国修车厂,估计只要七八百美金,里外里,我们还赚了。”看何洛还是郁郁寡欢,他扬手,“你这么自责,不如请我吃饭?”

“好啊!”

“让你破财你还这么开心,为了让你更开心,吃顿大餐吧。”

“多大?”

“龙虾吧。”

“嗬,狮子大张口。”何洛笑,“明明是你赚了一千多美金。”

“小面包,原来你刚才装忧郁是想引我上套?”冯萧说,“没用的,我已经把你那顿龙虾记在本子上了,随时催债。”他一向乐天,笑声爽朗,丝毫不提自己上千美金的医疗费还在双方保险公司的拉锯扯锯中。

章远收到李云微从深圳转寄来的N95口罩,于是打电话给她。那边声音嘈杂,还听到有人用粤语吆喝,她大嗓门抱怨着:“我吃饭呢,老大!你可真是会挑时间。”

“食堂有什么好?”章远笑,“等你来北京,厉家私房菜伺候。”

“才不去!现在北京非典发病率比深圳这边都高。”

“那要我飞过去请你?不会先隔离一段时间吧。”

“别绕弯子了。”李云微笑,“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神通广大,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没事。对了,口罩我收到了。”

“噢,绕了一大圈,就为了告诉我这个啊”李云微拉长嗓音,“那我就放心了,紧俏商品,我还怕邮局私下扣了呢。”

“她也真是,总杞人忧天对了,你有她在美国的联系方式吗?”

“没有,国际长途太贵,从来都是她电话打过来。”李云微笑,“怎么,你也听说她暑假进实验室干活,不回来探亲,这才着急了”

“你说什么,她夏天不回来了?”章远打断她的话。

“你不知道?”

“我知道了,刚刚,听你说的。”

“想见她?自己去美国啊。”李云微说,“你总要有点儿实际行动!”

“本来,是可以的。”章远黯然,笑得无奈。赴美签证谈何容易?心里惦记了几个月的培训项目,却因为一场非典,组织者认为此时不宜组团大规模出访,推迟了行程。

同兴公司的项目顺利进入收尾阶段,客户邀请市场部和开发组赴宴。章远说过要逐步戒酒养胃,但偏偏听到这样的消息。只要有人敬酒,他二话不说,笑着一饮而尽。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不知不觉,便醉得不省人事。

众人还以为是年轻人带领团队大战告捷,难免喜形于色,直到看见他吐得七荤八素,一地血红,才手忙脚乱打了120,送去医院急诊。

此时是美国西部太平洋时间上午九点。何洛终日复习,头昏脑涨,在冯萧的大力游说下,和几个朋友来到州立公园的湖畔烧烤。高大的橡树荫蔽,草坪上铺着红白格子的亚麻餐布,男生们从车后备箱里抬出木炭和腌肉,藤篮里有面包、红酒、草莓和蔬菜沙拉。粼粼波光上点点帆影,引火的木柴冒出袅娜的青烟,直升到云里去。

只半日,何洛的脖颈和胳膊就晒得通红,好在有凉帽挡住脸庞。冯萧额头上的伤口明显,不断地躲避照相机,说自己破相了。舒歌便抢下何洛的草帽,扣在他头上。

北京的春夜,救护车一路急驶。康满星急得都要哭出来,不断埋怨方斌:“你们怎么都不替章远挡酒,让他喝这么多!”

方斌摊开手,“我看他也没推辞啊,莫非东北小伙儿都这么实在?”

章远似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到记忆中炎夏的尾声。他说,不管多少年,我等你;她说,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回来?决绝的言辞,语调上扬,初听是讥嘲,今日细想,竟是隐隐的哀婉。

那一日的天空在燃烧,她的发色层层叠叠,深金棕暗酒红,被夕阳映衬出金属般的亚光色泽。然而她的面孔模糊,最后烙印于心的只有一个背影,伶仃地立在出租车前。当往事渐行渐远,晚霞燃烧了最后一丝玫瑰红,两个人心底都堆满岁月的灰烬。一阵疾风吹过,散成漫天黯然的星光。

三、城里的月光

看透了人间聚散能不能多点快乐片段

心若知道灵犀的方向哪怕不能够朝夕相伴

by许美静·《城里的月光》

章远住院了,单位的几个同事来看他。

另一组的组长马德兴原来在天达的网络部任职,工作了三四年,手头小有积蓄,刚刚买了一辆小Polo。他开车过来,四个女同事搭了顺风车。

“多亏我们苗条!”康满星缩紧肩膀形容着,“下次换大车。你一个大男人,开小polo,知不知道那是北京的二奶车?”

“那你们还非要来!”马德兴瞪眼,“让我一个人代表,你们还不干。”

“真的是代表,还是党代表洪常青。”章远挂着吊瓶,斜倚枕头半坐着,笑道。

“是啊,带了一车娘子军!”马德兴说,“一路叽叽喳喳,吵死了。我说你们都别去了,就算章远没胃出血,也要被你们闹得脑溢血。”

“你想表达的意思是章远见到我们大家很开心,是不是?”康满星大笑,“你分明是嫉妒,嫉妒我们组长比你有女生缘!你刚才还吓唬我们,说什么现在医院是高危地区,来一次就要统统被隔离。”

“难道不是吗?你看,明天就把你送去小汤山!”

章远笑,“你说满星,还是说我?我可想着明天就出院呢,不会刚离开这儿,就送去隔离了吧?”

“明天出院?你还是好好休息两天吧!”马德兴挥挥手,“你那组有什么事情我先帮着看一眼,这段时间让SARS闹的,各部门都清闲,你也趁机养病吧。”

“你说过,医院是个危险地区。”

“但你家更危险!你吃什么?做十二个煎鸡蛋,中午半打晚上半打?”康满星嘁了一声。这是公司内部的经典笑话,说章远某个周末终于不加班了,回到家里却不知道吃什么,于是在超市买了一盒子鸡蛋。

“道听途说,我难道还不会去楼下吃馄饨?”章远笑骂,“我不过是说自己不用买炊具,买了也只有时间煎鸡蛋。”

“想找个贤惠的,喏,这儿这么多,选一个!”马德兴一比划,然后把康满星拨到一边,“这个女人就算了,根本就是‘闲会’,闲着什么都不会!”

“我又怎么了?”康满星气鼓鼓的。

“对对,你没错你没错。”马德兴讨饶,“我忘记了,你根本不是女人,不能用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标准来衡量!”他又转身看看章远,“要找女朋友,还是找一个温柔贤淑的,能照顾你生活的。”

“那我不如找个妈。”章远笑。

“对啊,让伯母来北京吧.”康满星说。

“那我爸怎么办?”章远说,“他还要过几年才退休呢。”

“那你说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是小问题,前两天加班赶工,之后交工了,又被客户灌酒。”章远指指点滴,“这个也就是生理盐水,稀释我血液里的酒精浓度吧。”

“顺便稀释你的胃液。”马德兴摇头,“吃点儿清淡的,慢慢调理调理吧,胃病就靠养。”

同事们说笑了一阵,起身告辞,声音如潮水一样退去。

向南的窗半开着,杨絮飞进来,轻飘飘地,忽上忽下。章远微阖双眼,窗框暗青的影,笔直一线,将金色的阳光缓缓推到床尾。

护士长踮着脚进来,用棉花棒按住吊瓶的针头,飞速拔出。

“噢,谢谢您。”章远接过棉签,“我自己来按着吧。”

“原来醒着呢。”护士长和蔼地笑。

“好久没有闭目养神这么长时间,所以刚才太投入了。”

“今天的访客不少啊,晚上还有人来陪护吗?”

“没有。我想不会再吐血了。”章远笑,“前两天同事们瞎紧张,看着红红的就以为都是血,其实那天吐出来的多数是饭后吃的西瓜。”

“你的朋友们关心你嘛!”护士长收好吊瓶,“对啦,刚才哪个是你女朋友?”

“您看,有人像吗?”章远笑。

“不像。”护士长呵呵一笑,“没有没关系,小伙儿长得这么精神,等病好了,阿姨介绍女孩子给你认识。”

“谢啦,不过不用了,她”章远略微迟疑,“她在美国。”

“出差?”

“留学。”

“啊,那要去多少年?”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章远惊觉,倏忽之间何洛出国已有八九个月,而自己和她正式分手,更是三年前的事情。此前夜以继日地工作,有片刻闲暇也用来补充睡眠,于是以为心中放下了关于她的念头。而这段时间,她过着怎样的生活,是否适应了新的环境,结交了新的朋友,他一无所知。

“如果她知道你生病住院了,肯定会立马订机票飞回来,”护士长笑,“是吧?”

“也许。上次我住院,压根没敢告诉她,但还是有人多嘴,结果她打电话回来,好顿埋怨我。”章远微笑。

“打国际长途啊?很贵吧?”

“噢,那时候我们还在上大学,她在北京我在外地。”章远说。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高中同学。”

“难得啊,到现在也很多年了。同学好,知根知底,彼此也都了解。休息一下吧,一会儿开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