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走了,我们那边搞不定。你也知道的,客户总打电话过来,问新插板旧插槽的,我也不懂啊。”康满星埋怨,“还不都是老大你惹祸上身?我早就说,维护工作,尤其是和硬件相关这部分,我们一点儿都不该管,给售后服务,或者是设备部嘛!”
“那你说哪部分我们来做?”章远抿嘴,语气强硬,“你当还是前几年,IT那么好做?现在竞争这么激烈,能多做点儿是好事,左也推掉,右也推掉,过两天清闲了,也就是我们大家走路的时候了。”
“老大,你危言耸听。”
“多学点儿总没坏处,我也不是没有原则地接活。”章远欲言又止,看见康满星强作笑颜,叹了口气,“对不起,我刚才态度不好。但是,遇到逆境,规避是上策,变逆境为顺境,才是上上策。我去去就回,有事电话联系。”
“明白了。”康满星点头,“老大你先忙去吧。”
马德兴幸灾乐祸,“喂,挨骂了不是?”
“哪儿有,那是老大提点我!没听到吗,‘规避是上策,变逆境为顺境,才是上上策’。”康满星“嘁”了一声,又小声道,“不过,最近老大心情不大好,他以前从来不会对我们摆臭脸的。”
“喂,不要背后诟病你的上级。”马德兴左右看看,“搞不好,以后还是我的上级。”
“你也听到风声了?”康满星一脸兴奋,“我就说嘛,组长现在名义上是代理一部分行政工作,但什么跑客户、参与全年总结,上面也很放权给他啊。要不是因为他资历浅,论能力,早就应该提升了。新的开发计划,他听一遍,转头就能把技术核心分析给我们,从不用反反复复地想。你说,他最近不爽,是不是为了人事上的事情?那天我们吃饭,他还感慨,以前从不会说‘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这样敷衍了事的话,现在也要看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
马德兴啐她,“好好工作,不要嚼舌头,不怕我打小报告?”
康满星哈哈大笑,“马哥人最好了,宰相肚里能撑船。你肚量大。”
马德兴摸着二尺七的腰,瞪她,“好,你就讽刺我吧,千万别让我抓着你小辫子!”
“我有什么小辫子?”
“你对某些领导过分关心。”
康满星瞥了他一眼,“你怎么和新来的实习生乔晓湘一样八卦?”
过分关心?开什么玩笑?康满星站在洗手间里梳头,心情恍惚,“哎哟”一声,梳子刮断几根头发。她心疼地看了看,低下头对着镜子左望右望,怎么看都觉得比大学时少了不少头发。
做IT真是摧残女性青春,掉头发长痘痘。康满星懊恼。
“你的头发看起来真好,又黑又密。”深藏心底的声音又响起来。
康满星叹气。很没骨气啊,总想看到章远赞许的笑容,尤其是从侧面,仰望,线条坚毅的下巴,有些方,但又不会太宽。
简直和冯萧一模一样。
冯萧出国两年半,不再有任何交集。说给在英国的好友殷潍听,她在电话里笑,“其实我觉得你可以考虑一下你们头儿,你总是夸他,年轻英俊,温文有礼,前途无量。”
“饶了我吧。”康满星抗议,“第一,我每次看到他笑,都会想到冯萧,我可不想一辈子有这么个心理阴影;第二,我们头儿看着平易近人,其实像像隔着一层玻璃,对大家没有保留,但是谁也别想接近。有时候,我真觉得他冲我们发发脾气也好,还能让我们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
“很高傲?”
“嗯也不完全是,有些孤单。”康满星断言,“给这种人当女朋友,一定非常累。算了,不说了,说多了你该讲我是酸葡萄心理了。”
“说来说去呢,还是萧哥最好。”殷潍叹气,“过去的,就都过去了,明白吗?”
明白,怎么不明白?呵,不该想了,你都是有老婆的人了吧。
谁唱的什么“原来暗恋也很快乐”,害人不浅。大三结束的夏天,听说他要结婚。还记得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她站在银杏树下,望着人去楼空的男生宿舍瑟瑟发抖,却再也不会见到冯萧,那个曾经帮她在实验室里收拾残局的男孩子,笑着说:“那台仪器也老了,坏掉就坏掉吧,如果导师问起来,我来扛着。”
为了他那让人宽心的笑容,二十岁的康满星辗转反侧,两点半还没睡着,凌晨五点多就醒了,盯着日历牌,恨不得把所有和冯萧一起进实验室的日子用红笔勾出来。
以为那些说说笑笑的日子能够天长地久,听说他要出国,自己也鼓足了力气复习英语。但他忽然消失了,带着一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未婚妻,没有上下文交代,比韩剧还狗血。
时至今日,或者,你根本就忘记了我这个师妹的存在。
“如果这样也算快乐,那我每天简直都是幸福得冒鼻涕泡了。冯萧,你还记得我吗?记得你说我的头发很好吗?”康满星将梳子上的头发清下来,团成一小团,扬手扔在垃圾桶里。
中年夫妻对楼盘质量、户型、采光、物业管理等都没有太多异议,但总是希望价钱可以压低一些。
丈夫说:“老弟,房子从开发商手里出来是新房,自己卖就是旧房了,怎么说,价钱也不能叫太高了。”
妻子也道:“没错,其实我们也不是没房住,也不大着急买。要不是这边距离孩子的高中近,我们也不用折腾着把城南的房子兑到这儿来。”
丈夫又说:“你看,这边交通也不大方便,每天开车还要绕一大圈。”
章远四下环顾,“这房子我也不是用来投资赚钱的。只要本金加上手续费,还有一些添置的材料费,还算公道吧。”
夫妻二人絮絮地挑了很多无足轻重的毛病,比如距离小区中心花园不够远,晚上会吵;附近有苗圃,城里乡下人来人往太纷杂章远均微微点头,不多说话。
那妻子说道:“嗯,这楼盘的名字也太土气。河洛,河洛,说起来就像算命的。”
丈夫附和道:“是啊,河图洛书,开发商一下把楼盘命名到河南去了。要不是附近现房开盘的太少,孩子又要开学了”
章远不悦,收回钥匙,“这边还有小户型,估计很多房主会有出租的打算。我还要回公司,咱们一起下楼吧。”
夫妻对视。妻子忙不迭地说:“嫌货才是买货人。我们不过是说说,可并没有压价啊。”
丈夫也说:“就是,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再说吧。”章远蹙眉,“我真的赶时间,改天再说。”
记忆中的盛夏,她说:“总不能因为我的名字,就叫我来给你们算命吧?”孩子气的嗓音已经略微沙哑,却依然兴致高昂地转向他,“来,看章远花落谁家。”
还坏笑着问:“不会是看破红尘立地成佛了吧?”
“这辈子又不是一副纸牌能决定的。”在多年前的慢火车上,章远笑着拂乱一桌扑克,“如果我认准的,管它天涯窝边,通通移植到窝里。”
当时不谙世事,勇气是天真和莽撞的混合物,随着年龄的增长,就像飞到高空的气球,砰一声炸裂了。
抽屉里还有大四冬天与何洛的合影,西服配唐装,傻傻两个孩子,笑得多甜。我们从此分飞,各自苍老,各自去爱。
冯萧回北京之后,何洛每日陪着爸妈参加各种亲友聚会。她从美国带了不少化妆品回来,打算新年家庭聚会的时候送给七大姑八大姨,何妈好奇国内外的差价到底有多大,非要拉着丈夫和女儿到商场一一确认。又看见有返券活动,何妈说你表嫂快要生了,买些婴儿用品吧。何洛摇头,说:“我就不去看了,我对这些东西又没有研究,不如去云微家一趟,给她外婆带了些西洋参。我还想去一趟音像店。爸,你要不要去附近的书店?”何爸倒是一反常态,对自动摇篮和新式磨牙器表现出浓厚兴趣,和何妈二人兴冲冲地指指点点。
爸不是最讨厌逛街吗,尤其不喜欢看和自己无关的商品,怎么人过了一定年龄,反而就像小孩子一样?何洛摇头无语。
音像店里和当年一样人潮汹涌,一楼零零散散放了一些正版音像制品,估计是到了年底要严查,架子上空了一片。年轻的店员是何洛不认识的新面孔,正大声回应着顾客的要求:“大哥你说你要谁的专辑吧,别看架子上没有,你问就有!”
这样明目张胆。何洛笑着,也挤过去,“有《阿甘正传》的原声CD吗?”
“啊,有啊没了!”小伙子一拍脑袋,“最后一套刚刚被买走。一时可能没有,等过了农历年还能来!你留个名字,等来货了我给你留一套。”
“哦。”何洛有些失望,“谢谢,我可能赶不上了。”
她低头,忽然SanFransico明快的乐曲声响起,飘荡在整个店堂里。
If you a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
Besure to wear some flowers in your hair
If you a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
You are gonna meet some gentle people there
For those who come to San Francisco
Summer time will be a love in there
In the streets of San Francisco
Gentle people with flowers in their hair
然后又是琼·贝兹的BlowintheWind,木吉他牵动心弦: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d own
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
曲声悠扬,何洛站在楼梯口,听着楼上飘下来的歌声出神。高一的夏天,她把《鬼马小精灵》的VCD借给章远。假期结束,他说被亲戚家的孩子拿走找不到了。两个人一起来这家音像店,何洛选了《阿甘正传》,章远送给她。
在一起之后,某日章远在何洛课本的扉页上画了鬼马小精灵,无意中说漏了嘴,“当然画得像,经常看啊。”
何洛佯怒,“原来没有丢,你贪污我的光盘。”
“什么你的我的?”章远笑,“我的就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又说,“其实你占便宜了,用90分钟的电影换了142分钟的,多值!”
“谁占你便宜了?斤斤计较。”何洛撅嘴。
“哟,占电影的便宜还不够,还有我的?”章远凑过来,“哦,你想怎么样?”
似乎又看到了阿甘不知疲倦的脚步,横跨了北美大陆,一寸寸土地的丈量。路程有多远,爱就有多广博。
何洛忍不住向上走了几步,又回头问店员:“你们还有这盘CD的样品?不是新的我也可以拿。”
“噢,一定是刚刚买碟的顾客在二楼试听呢。”
“这样啊,那算了吧。”
她下楼,出门,身后传来砰的一声,还有一众人吃吃的笑声。一定是有人撞到头了。所谓的二楼,不过是由小阁楼改造而成,对外宣称是杂物间,来了工商税务文化局的检查队便锁起来。其实是D版仓库,举架很低,何洛站直时,头发将将蹭到天花板。像章远这样的高个子,一不留神,伸个懒腰就能撞到头顶。当初他最不愿意来这里,说店家一定是身高媲美赵承杰的根号三。
何洛走在街上,纯净的蓝天上似乎还飘着那根白色羽毛。居然还会记得,这么遥远的事情。还有他不知从何处捡来的鸽子羽毛,抛起来,打着旋儿落下,再抛起来还有他考试前递过来的巧克力,笑着说:“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考试也像,你永远不知道下次老师出什么题。”
章远脚步急促,冲到一楼的店堂里。CD架前的女生背对着自己,米白色呢子大衣,麂皮裙子,及膝的长靴。她微扬着头,伸长手臂,纤细的指头滑过一排排CD的背脊。他轻咳了一声,“你在找什么呢?”
“有周杰伦的最新专辑吗?”女生回头,一愣。怎么看,面前的男子也不像店员,他微笑着,似乎是认识自己多年的老朋友。
不是她。
章远尴尬地笑了笑,是幻听吗?在歌曲的间隙,似乎听到她的声音。他四下环顾,又推开店门跑到街上。公共汽车停靠又离开,街边有人扬手拦下出租车,两旁都是商场,每秒钟都有纷繁的脚步进进出出。商业区熙来攘往的人群,很容易就把搜寻的视线吞没。他给何洛家拨过几个电话,都没有人应答。从下飞机到现在三四个小时,章远都没吃什么东西,却也不觉得饿,只是站在凛冽的风中,觉得从北京带回来的大衣过于单薄。
由内而外,全身透着寒气。
Life is like a box of chocolate.
无法预期,无论相逢或分离,或者,就是在茫茫人海和你擦肩。
三、两个冬天·二
你离开的以后
我就这么生活着寂寞
两个冬天后
希望你是快乐你礼貌问候我
我的手指在颤抖有点不知所措
爱过恨过复杂的心忽然又复活
原来爱不会消失
只是心情已经不同了
by侯湘婷·《两个冬天》
章远走了一站地,回到高中的校园。年底了,孩子们正在准备联欢会,走廊里散放着桌椅、气球和彩带。有男生拎着冰刀一路小跑回来,被女孩儿堵在门口,“自告奋勇说帮忙画黑板的,现在回来干吗,接着滑去啊!”
“我错了我错了。”男生一迭声赔着不是,抓住女孩子的手腕,“我这就去。”
“不用!”
“不用我,黑板上面你够得着吗?”
“我不会踩桌子椅子吗?”
“摔着你,还不是要我背你回去?”
“好啊,你咒我!”女孩瞪圆眼睛,“不用,就是不用!”
“我负荆请罪还不行吗?”男生从门边拽过一把扫帚,“要我扛着吗?”
“怎么用你啊!”女孩笑了,“你手那么凉,能拿得住粉笔吗?”
她,也曾经笑着把手背贴在自己的脖颈上,说:“冻死你!”
那时学校里用的是地下水,夏天也冰凉。扫除后她双手浸得发白,微扬下颌,调皮地笑着。握着她柔软的指尖,像握着冬天的冰雪,一不留神,融化了,消失了,掌心湿湿的,空空的。
“这样不行,灯管上面不能缠彩带,温度高了会着火,多危险啊。”
“老师,这是日光灯,不会太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