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馨慢慢舔着冰激凌,据说这样可以保护声带,“管它是什么,章远本来只想请何洛一个人的,我们都是顺便沾光。”
“我看应该给你们买个‘真逗’”何洛嗔道,心中却是甜蜜。
开学后,市教委来检查,学校要求抓好教室卫生。一切设施在高一入学的时候都是齐备的,现今六班的窗帘仍在,只是已经看不出最初的白色。有同学中午一边吃饭一边看杂志,又怕手上的油弄花书页,于是靠窗而坐,吃一口,在窗帘上抹一把手,再翻一页书。
林淑珍哭笑不得,“有同学用窗帘擦手,你就不怕之前有人刚刚擦过鞋?”
众同学醍醐灌顶。一些男生开始把脚踏在暖气上,用窗帘擦鞋,末了还很有公德心,把踩脏的暖气也擦一下。抹布是懒得洗的,当然还是用万能的窗帘。
现在它们的颜色柔和渐变,最上面是白的,下面慢慢过渡到黑灰。
李云微是生活委员,当仁不让,被派去买窗帘。她想拉章远做苦力。他故作不耐烦地挥手:“别理我,烦着呢。”
刚刚公布了上学期期末生物和地理的会考成绩。大多数同学把复习资料背得滚瓜烂熟,自然是全优;而章远的生物是优,地理只有良。
“我以为自己平时学得挺好的,但有些题目真无聊,”他说,“比如‘下列各组国家中,人口未超过1亿的是’谁和谁。我又不是计生委的,怎么会知道?”
“提纲上都有,你倒是背啊。”李云微笑他。
“有时间不如做点儿别的。”
“做什么?物理题库?”
“打球,睡觉,玩游戏。”章远说,“知道《大航海时代》吗?多好的世界地理教材。”
“这是哪国的电影,还是电视剧?”李云微问。
章远说:“同桌,我可以鄙视你吗?”他转头又问何洛,“你知道吗?”
“啊,是电脑游戏啊。”
李云微笑道:“我对这个一窍不通。你们有共同语言,来来,一起去买窗帘吧。”
何洛说:“好啊,班费给我吧。反正我回家也路过第一百货的。”
“那同桌你去吗?”
“去就去吧。”章远笑,“监督何洛,免得她把窗帘变成零食。”
在校门口等车时,正好赶上放学下班的高峰期。章远看到黑压压的人群就皱眉,说:“要不走路去?”
何洛说:“肯定能挤上去,一看你就是不常坐车。”
“那你自己上去?上去了我也要把你拉下来!”章远笑,把她护在身后,“还是我打头阵吧,小心你小胳膊小腿的,被挤成照片。”
何洛很想告诉他,现在已经算人少的了,每天自己都是这样浴血奋战。可她站在章远身后,忘记开口。
两个人都穿着学校统一定制的运动服,雪白的底色,图案是硫酸铜溶液一样纯净的蓝。何妈说真是蓝天白云,土得掉渣。然而章远却是穿什么都帅气的男孩儿,袖子挽高,敞开衣襟,露出里面的白衬衫,随意地站在初秋金色的夕阳中,说不出的洒脱。
何洛整个人落在他长长的背影中,鼻尖几乎触碰到他的运动服。她很怕鼻头上渗出汗珠来,蹭在他脊背的蓝天上,洇出一朵乌云。
2路车靠站,一开门,里面的人就往下掉。章远已经挤到门边,伸伸舌头,“哎呀妈呀,咱们还是走吧。”
何洛点点头,有些惋惜。
公共汽车像封闭的沙丁鱼罐头,人人接踵摩肩,和身边的乘客作零距离接触。
她和他,从没有这样靠近的机会。
在商场里路过瑞士军刀的柜台,章远流连忘返。“我有一把这样的,迷你的。”他指给何洛看,“等考上大学,让俺爹买新的。看,兰博这个系列多酷,可以做砍刀,还有指南针、鱼钩、鱼线。”
“啊,听起来不是第一滴血。”何洛咯咯地笑,“更像《鲁宾逊漂流记》。”她还是留心了一下价钱,将近六百元。何洛零花钱不缺,但每一笔都要报账,能自由支配的,每个月不超过二十元。她只能暗暗记着,自此无论路过哪家大商场,都要在军刀专柜前转上两圈。
李云微后来一直非常得意,说自己的推断不会错,“你看,我同桌一听说和你去逛街,什么烦啊、会考啊,统统不想了。”
“不是逛街,是班级工作。”何洛纠正。
“哎,无所谓无所谓。”李云微趴在何洛的肩膀上,“我会给你创造机会的。”
每周有两堂英语听力课,老师会在学校的阶梯教室里放一部原声电影。李云微抢占了中间一排最好的位置,和田馨、白莲坐在左边,又招呼章远几个男生坐在右边。何洛从小林老师那里拿了VCD交给教工师傅,发现预留给自己的位子就在章远旁边。李云微大呼小叫地招呼她过来,赵承杰刚要起身,被何洛拦下,“电影要开始了,别起来挡住后排同学,我坐第一排好了。”
中场换光盘时,李云微跑过来,“怎么啦,害羞?”
何洛拉着她走到教室外,“我可不想让大家不看电影,就看我和章远。你是我的好朋友,最近总明显地拉拢我们两个,好像是我的授意一样。”
“那我还是章远的同桌呢,你怎么不说是他的主意?”李云微看着操场,“真不明白你们两个,彼此喜欢,为什么不在一起?胆小!”
“谁说我和他彼此喜欢了?又是你的小宇宙?”何洛哑然失笑,“你假期里言情小说看多了吧?”
“关心一个人的眼神,是隐藏不了的。”李云微认真地说。
“我是真的胆小啊。”何洛在日记上写着,“章远对所有的人都好,他的微笑并不属于我一个人。我总觉得他在关心我,他每一句话都别有深意,可谁能告诉我,这不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幻想呢?不想被虚假的甜蜜蒙住眼睛,看不清真实的未来。现在这样很好,每天说说笑笑,很好。”
一切很好,只因为章远身边还没有出现那个黏腻的影子。
七、深呼吸
深深深呼吸
不让泪决堤
我最爱的你
深锁在心底
心碎在扰嚷的街
我的伤悲你没发现
心碎下着雨的夜
整个世界都在流泪
雨不怕风吹
梦不醒最美
by范晓萱·《深呼吸》
北方的秋天走得急。到了十月末,碧空高远,澄澈如洗。天气已转凉,蜿蜒在青灰色校墙上的爬山虎染上沉醉的酒红,清晨蒙一层白霜。钻天杨和白桦开始转黄,风一过,落叶翩跹,哗啦啦飞起满天蝴蝶。
每到下课便有人捡拾有长梗的叶子,两个人拉扯着,比赛谁的更结实。这里的孩子称之为“杠杠子”。章远挥舞着一条叶梗,大笑道:“连赢三十三根!”又跳到花池的水泥坛上,“不服气的过来比比!”
田馨推推李云微,“看你同桌笑的,恨不得把第八颗大牙都露出来。居然还有高一的小孩儿说他像流川枫。”
“外形像流川,笑容很樱木。”李云微笑了一声,“但那些傻孩子们看不到他冒傻气的时候。在球场上章远多严肃啊。”她犹豫了一下,又说,“再说一件事情,你们可要保密。那天我同桌收到一封信,我不小心扫到开头,上面写着‘章远学长’。”
“这么搞笑!以为是漫画还是言情啊?”田馨催问,“后面呢,后面呢?”
“我也觉得搞笑,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没看下去。”李云微耸耸肩,“就看到信纸很花哨。”
两个人对望一眼,一起看何洛。
“最近在播《灌篮高手》,小女孩儿会在日常生活中找一个可以代入的形象,没什么好奇怪的。”何洛说,“林老师还找我说竞赛的事情,我去一趟英语教研组。”
“何洛这家伙怎么一点儿危机意识都没有!”李云微跺脚,“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现在人家都拿锥子顶到她窗户下面了,她还当没事儿人。亏我还为了她出卖我同桌的个人隐私。”
“或许何洛真的不喜欢章远,当他是好朋友?”田馨半信半疑。
“你以后不要只唱革命歌曲,去唱两首情歌就都明白了。好朋友和喜欢,是完全完全不同的!”
“看你,好像经验丰富似的。”田馨揶揄道。
李云微哼一声,不再答话。
经过转角时,何洛回身远远望向章远。他依然手舞足蹈,像个小孩子。阳光,暖暖地铺在他身上,毛茸茸的一层金黄。
她忍不住微笑,这样的章远,和球场上判若两人。男篮比赛中的他,严肃、潇洒、镇定自若的外表下,有着执著坚定的获胜心。他运球突破时,黑色的瞳仁中闪着清冽的光,狐一样狡黠;他高高跃起时,协调地调整着滞空的姿态,鹰一般优雅飞翔。
男孩儿在这里挥洒汗水,演绎着最生动的青春,就好像一切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何洛最欣赏的,就是这一份自信。
她明白,这样的章远,吸引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目光。
前两日半决赛,何洛和班上同学一同站在场边加油。对手输得惨,一个愣头青传出臭球,向观众飞扑过来。章远大步跑上前,挡在何洛身前。她只觉得一阵迅即的风经过,瞬间抽光自己面前的空气。
真空,安静,无法呼吸。
章远长臂疾探,不过是指尖微微碰到球,就像磁石一样将它整个勾过来抱在怀里,但右脚却踩在白线上,出界了。
“真帅,你看到没,9号真帅!”旁边一个女孩儿兴奋地叫着,晃着同伴的胳膊,“呼,一下就跑过来了,要不然那个球就砸到我了!”
“是啊是啊。”一群人起哄,“英雄救美呢!”
赛后,女孩子买了一瓶可乐冲过来,塞到章远手中,“刚才谢谢啦,我请客!”
“不客气。”章远把可乐递回去,“这就不用了,运动后喝碳酸饮料会胀气。”
“那你喜欢喝什么?”她锲而不舍地问。
“红茶或绿茶吧。”章远随口应道,又立刻补充,“不用麻烦了,我们预备了淡盐水。”转身却不见提壶的何洛,回到教室忍不住抱怨,“你想渴死我啊?”
“我看你聊得开心就不打扰咯,而且人家送可乐过来,你不收下,太不给面子吧。终究是个高一的小女孩儿。”
章远撇撇嘴,问:“壶呢?”
后来那女孩子又在训练场边出现了几次,递上冰红茶就跑开,回头一笑,甜甜的。
那时恰好田馨也在痴迷邻班一位篮板王,总觉得人家上课间操时也在有意无意瞟着自己。何洛一边做着操,一边仔细观望,说:“我看是你的花痴导致眼花,他分明是没戴眼镜,目光游离聚焦不准。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潜意识里自然希望他每个眼神都深情款款,每句问候都别有深意。暗恋,其实是你和自己的幻想在交流情感。”
田馨崇拜地看她,说:“姐姐,以后你学心理吧!”
扭转之间,何洛似乎看到侧后方的章远似乎正听得入神。她明白,自己是个大电筒,照别人容易,却照不到自己。她对着田馨讲了一大通,何尝不希望,章远分秒不停地关注着自己呢?
如果是那样子,按照言情小说和漫画上说的,酷酷的帅哥应该只对心上人万般柔情,对其他示好者横眉冷对,是吧?可章远每次都点点头接过那女孩子的红茶,后来更是微笑着回应,甚至站在篮球架下和她说几句话。
她叫郑轻音,走路轻盈地像跳舞,语声清脆,惊讶时会掩住嘴巴,乌黑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真的?是吗?真不敢相信呢。”
李云微说她又假又做作。
何洛明白,李云微这是在安慰自己。郑轻音并不是忸怩作态,她的娇憨是浑然天成的,因为她是父母娇宠的掌中珠。何洛看到过她上学,黑色的奔驰,毕恭毕敬的司机。
含着银匙出生的小公主,精致,璀璨。
何洛想了想,关于外貌,自己收到过的最佳评语是端庄、大方,感觉有些像在形容妇女代表。
章远常常在放学后打球,又怕肚子饿,便随身带一块巧克力。郑轻音看见了,嚷着要吃,便从他手中抢过咬了一大口。
何洛抿紧嘴唇,明白自己的感觉叫嫉妒。
很多同学不愿意写副科作业,临到检查时就走东窜西去别班搜罗做好的。午休时,原班的男生来问何洛借历史作业。她看了一眼,说,“咱们不是一个老师,第二道填图题和第三道大题我们没有留。”
“哪儿有图?”
“第九课。”
“大题呢?给点儿提示吧。”
“我真的没有看啊。”
“你爸爸当年是历史系教授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何洛想着赶紧打发走他,一会儿好去操场上看章远他们打决赛,忽然瞥见郑轻音蹦蹦跳跳地过来。她在门前一探头,笑眯眯地问:“章远在吗?”
“这道题,让我看看”何洛拿过练习册,斜靠在门边。那男生站在她身边絮絮地问东问西,她有一搭无一搭地应着。
章远面无表情地走出来,从二人中间侧身穿过,“聊天的时候不要挡路,可以吗?”
何洛的余光跟上,看到他和郑轻音站在走廊的窗旁,才说两句话,女孩儿就清脆地笑出声来。听不大清他们在说什么,何洛努力支起耳朵,目光机械地扫过手中的书本。
他们压低声音,私语甚久。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她的嗓音甜而不腻,“一会儿比赛要加油哦!”
“绝对没问题!”章远也笑,右手中指食指比在眉际,利落地行了个礼。
不过几分钟,对何洛而言漫长得如同几个小时,她心不在焉地念叨着那道大题的考点,几次将德国西里西亚纺织工人起义说成西伯利亚起义。那男生一头雾水,问:“你历史会考真的及格了?”
章远终于一脸笑意地走回来,低头瞥了一眼,“还讲题呢?滔滔不绝啊,你可真厉害!”又抱拳,笑道,“小的佩服。”
何洛白他一眼,心想,彼此彼此。
这一场比赛看得无趣至极。郑轻音就站在场边,拽着身边的人说:“那个九号打得很好吧?我认识的,就是高二(6)班的章远!”
“小丫头,我真想噼啪打她两巴掌!”田馨咬牙切齿,“说的好像章远是她的一样。何洛,你真的不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