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生气?章远不是她的,也不是我的。”何洛无辜地笑,“这场比赛咱们班赢定了,没什么悬念,我回去做题了。”
高一的男篮比赛随后举行,郑轻音就是来请章远给她们班队做指导。她常常在放学后等在教室门口,和每一个出门的同学打招呼。赵承杰上下打量她,问:“你天天来我们班这儿,是不是喜欢你们章教练啊?”
“对呀!”郑轻音爽快地点头,“他打球好,又有耐心,我们大家都喜欢他。”
一群男生大笑,喊着章远:“冬天到了,春天已经不远,哈哈。”
“章教练,桃花开了,桃花开了。”
何洛说要准备十一月的全国英语联赛,每天放学后就急匆匆地回家,也不和朋友们打球、逛街了。
“章远不会真喜欢那个高一小孩儿吧,似乎也挺愿意为她们班出谋划策的。”白莲看着何洛的背影叹气。
“男人,都需要被崇拜的。”田馨斩钉截铁地说。
十一月初,天气阴霾,昼夜温差遽增,晚上不到五点天色就暗了下来。何洛经过操场,望见章远和一群高一的孩子在一起。他不知道说了什么,郑轻音佯装生气地抛球去砸他,一个、两个他大笑着侧身,轻轻闪过。傍晚的风已经这样凉,带着凛冽的味道,章远却只穿了一件灰色的毛衣,他蓝白相间的运动服外套被郑轻音穿在身上,宽大得几乎垂到膝盖,袖子挽了几层才露出手掌。
她记得那件毛衣,灰色高领,纹样曾经印在男孩的脸上。那时他微笑着捡起她的手套,说:“你恩将仇报,我记你一辈子。”戏言就是戏言,只有自己这样傻傻地写在日记里反复咀嚼。原来已经春去秋来。
何洛忽然觉得冬天已经这样近,上下牙磕磕地扣出声音来。
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下一场小雪,飘下细密的白色冰砂。何洛的睫毛上都沾着冰碴儿,每次眨眼时上下眼皮都仿佛粘在一起,撕扯得疼痛,痛得想哭。站在车站前,她扯起运动服挡在头顶,又想起他的那件正穿在别的女孩儿身上,细密的琐事从心底发芽,无比茁壮。
深深深呼吸,不让泪决堤,有你的往日,一幕幕涌上心底
心碎,在扰嚷的街,我的伤悲你没发现
心碎,下着雨的夜,整个世界都在流泪
何洛趴在床上听范晓萱的歌。曾经认为是靡靡之音的流行歌曲,现在听来每一首都在描述自己的心情。
我是他的白开水,他是我的热咖啡。
她打起精神想练练听力,但没几分钟,又恹恹地想睡觉。
几日后就是英语竞赛的初赛,何洛一直无精打采,好在底子好,打了一个擦边球,跻身决赛。
她很懊恼,向父亲抱怨说:“这次没复习好。林老师说以我的实力可以拿特等奖,我不想输。”
“不要太计较结果。就算真输掉决赛也没关系,只要你尽力了。”何爸拍拍女儿的头,“人最怕输给自己。何洛,这次预赛真的是你全部的实力吗?自己的方向,应该由自己来把握。如果沦落到让别人主宰你的喜怒哀乐,就太容易失望受伤了。”
话到后来,何洛总觉得父亲一语双关。然而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爱你,你不爱我,我就黯然落泪心如死灰,那是小说中的痴男怨女,才会为了爱情抛弃一切。
更何况,现在的这份心情是喜欢,“爱”这个字眼还太沉重。何洛想,我不会为了感情悲悲戚戚、一蹶不振,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她拿出日记本,和一摞《双星记》一起,又放回到阳台的箱子里。
八、手心的太阳
你手心的太阳只轻放在我背上
委屈就能笑着落泪被释放
你手心的太阳黑暗里特别明亮
让远路好像是一种分享而不是漫长
你手心的太阳有种安定的力量
就算世界再乱我也不心慌
我手心的太阳或许只像个月亮
却用所有爱为你投射我最暖的光芒
接连下了几场雪,学校在运动场中心浇了冰场。
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赵承杰呼天抢地,“完了完了,又要被摔成八瓣了。”
“你不总是自诩体育好吗?”何洛笑他。
“但我个子高,重心也高,不适合滑冰。”赵承杰一板一眼地说,“算了算了,你这样的身高是理解不了我的痛苦的。”
“歪理。”何洛说,“我们从小学就开始上滑冰课,从没听说高个儿吃亏。”
章远探身望了一眼她手中的速滑赛刀,“难怪你这么专业。我以为女生都用花样刀的。”
“小瞧女生吗?比比啊!”何洛一扬下巴。
“我哪有这个意思?”章远笑道,“比就比!”
他们刚刚站在冰场上,郑轻音就跑过来,隔着护栏向章远招手,“你还骑车呢?早上我看到你啦,刺溜一下就从我们车旁钻过去了。”
“车技高超,是吧!”章远滑过去,侧身急停,溅起飞扬的冰屑。
“什么啊,多危险!”郑轻音撅嘴,“以后不许骑得那么快。”
“不骑快些不就迟到了?”章远转身,“我先去老师那儿点个卯。”
郑轻音趴在护栏上,伸手扯住他的大衣,连声说:“答应我答应我。”
“好好,你先放手啊。”
何洛不说话,飞快地滑了两圈。“滑得不错嘛!”教语文的裘老师路过操场,称赞道。
体育老师自豪地说:“那是!也不看谁带的学生!”
“那是人家以前就会吧?你教的都是那样的。”裘老师一指赵承杰,只见他木木地站在场中央,两腿颤抖,渐渐地向两侧滑开,站成一个越来越大的“八”字。
何洛摇摇头,滑过去说:“要不要我带你?”
“怎么,你不是要和章远比赛吗?哦,他又被小姑娘缠住了吧?”赵承杰在同桌的帮助下站稳,目光越过何洛的头顶,“啊呀啊呀,快看快看,拉拉扯扯呢,一会儿是不是就要搂搂抱抱了!”
“操心那么多干吗?好好学滑冰!”何洛呵斥他。
“女孩子不要这么凶。你和田馨、李云微她们混久了,脾气都变坏了。”他摇头叹气,“你看,那样小鸟依人的女孩儿比较受欢迎。章远这小子真有桃花运。”
“你废话真多。”何洛猛地甩开他。
赵承杰站不住脚,前仰后合“哎哎哎”地大叫,“噗”一下坐在冰面上,痛得龇牙咧嘴,“吃枪药了?说你凶你还真凶!”
章远滑过来,拉起赵承杰,“何洛你怎么跑到这儿喷火来了。不和我比赛了?”
“比什么比啊。”何洛恹恹地说,“你聊天的时候我滑了这么多圈,早没体力了。”她一转身荡开。
“也好,免得你说我胜之不武。”章远追上去,“你的围巾和帽子呢?”
“不是说比赛吗?带着累赘。”
“那就别滑了,耳朵都红了,碰一下就掉了。”
“上课呢,又不是出来玩,不滑会被老师骂死的。”何洛搓搓手,捂在耳朵上。
“他顾不过来。”章远一抬手,“喏,一个老赵摔下去,又有千千万万站起来。”何洛一看,几个初学者摔得此起彼伏,体育老师走东奔西讲解动作,累得气喘吁吁。
章远探下身,小声说:“生气了?烤地瓜,好吧?”
刚出炉的红薯有些烫手,剥开微焦的外皮,露出深黄的内瓤,香甜的气息和热腾腾的白雾一起升腾,钻进鼻子里。
“再要一个。我来付钱。”何洛对小贩说。
“这么能吃!”章远说,“我还特意把大的给你,都不够?”
“给我同桌,刚才害他摔跤。”
“你为什么冲赵承杰发脾气?”
“我发脾气了吗?”
“没有吗?你一向不这样急躁的。”章远咬一大口,烫得直跳脚。
“我本来就是这样的。”
“越说你越犟了。”
“就这么犟。”
沉默,两个人低头吃着烤红薯。章远不驼背,但是和女生说话的时候总会微微弯腰,而不是居高临下的俯视。他对谁都是这样体贴礼貌,何洛想,只是一种习惯,并不是对我格外优渥。
红薯依旧很烫,章远咝咝倒抽冷气,呜呜噜噜说了句含混不清的话。
“你说什么?”
“野蛮丫头。”他埋头继续吃。
“再说一遍!”
“野、蛮、丫、头!”章远一字一顿。
何洛转着烤红薯,低下头,忍不住微笑。“呆瓜小贼。”她说。
“野蛮丫头。”
“呆瓜小贼。”
彼时,《仙剑》囊括了各大电脑杂志游戏榜的冠军,何洛和章远都打过三四次通关,熟知游戏地图中的每个角落。“呆瓜小贼”和“野蛮丫头”,是李逍遥与林月如初初相见、恶言相向时对彼此的称呼。
“我最喜欢的不是灵儿,是月如。”某日说起游戏中的女主人公,章远道,“有血有肉,更真实可亲。”
何洛的笑意更浓。
章远说:“这么快你就阴转晴了,食物的力量是无穷的。”
“从明天开始,给我占座儿吧?”他说。
“什么座儿?”在图书馆自习?有那么用功吗?
“2路车啊,你不是从终点站上车么,我在第三站。”
“你不骑车了?小妹妹的话还真有用。”自己都觉得酸,何洛不小心咬到舌头上。
“路这么滑,你想我每天骨碌到学校吗?”章远说,“万一缺胳膊少腿的,你负责吗?”
“肉联厂负责。”专门生产俄式红肠的。
章远扬扬拳头,“不会亏待你的,晚上我帮你往车上挤。”
“嗯?”
“放学后呀,以后我们每天都一起走了啊。”没有征求何洛的意见,章远自作主张。
真希望这个冰雪覆盖的冬天长些,再长些。
高一学生上滑冰课的时候,郑轻音跌倒了,后脑勺重重地摔在冰场上,做CT检查,发现有一小片淤血。医生说不会有后遗症,可以正常上学,但短期内不能做剧烈的体育运动。
“我本来想学你那样急停的。”她很委屈地对章远说。
“不要搞盲目崇拜。”章远笑着,“这是几?”他伸出两个指头晃了晃,又说,“来,去托儿所学套脑体操,开发婴幼儿智力的。”
郑轻音摆出踢他的架势,咯咯地笑,“你再气我我就疯了!快快请我吃蛋糕赔罪。”
“啊,会有蛀牙的。头壳坏掉了,牙可不能坏。”
“擦个黑板都这么慢,不回家了呀。”田馨问,“看什么呢?”
何洛擦着黑板,目光不时飘到教室门外。她一努嘴,“自己看吧。”
“我看她不是疯了,是摔傻了。”田馨说,“要不要我拿个棒子冲过去?”低头瞥见地上的拖布,“要不,把这个扔过去?”见何洛还不说话,她怯怯地问,“喂,你不是受打击了吧?”
“没什么可打击的,一个大孩子在逗一个小孩子玩。”何洛说。刚刚章远出门时塞给她一张纸条,嘱咐说:“马上回来,等我一起走啊。”展开,两只背着书包的小猪在拼命挤公共汽车,下面写着:“猜猜看结果如何,它们会变成:A.猪排;B.猪肉松;C.火腿肠。”寥寥几笔,看得出是上课时匆匆涂就。
何洛笑着,发现冬天的夕阳原来是那样温暖。
冬日的车窗玻璃上结着厚厚的白霜。何洛握拳,拳的外廓在窗上按一个印,加上四点。“看,小脚丫!”她对章远说。
“你的爪子不怕冷吗?”章远用指尖在窗上画了一个加菲猫的头像,“像你吧。”他就在她侧旁,两个人肩并肩,这样近,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东一句西一句。说话的内容不重要,听到他的声音,何洛已经很快乐了。
“那个小姑娘没摔坏吧?”她问。
“没有,她还担心自己失忆来着。”章远说。
“如果哪天她失忆了,你捧着篮球在她面前晃悠两圈臭显,她就能想起来了。”
“啊,她自己也这么说的。”章远拍手,“你还真是个算命的半仙。”
“真是个直率的小孩子,想到什么,都有勇气说出来。”
“那你想到什么,没有胆量说出来?”章远忽然问。
“我”我想到你啊,想和你在一起。何洛翕动嘴唇,微微一笑,“那你呢?你想到的都敢说出来吗?”
“不是。”
“那你在想什么呢?”何洛继续问。
章远清了清嗓子,悠悠地说:“和你想的一样。”
“啊”何洛的脸一下热了,车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纷至沓来,映在面颊上,“要是,我说我们想的不一样呢?”她喃喃道。
“那一定是你想错了。”干脆的回答。
“我,总怕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何洛轻声道。
“我就说你想错了。”章远笑。公共汽车一站站行过去,乘客上上下下,嘈杂推挤着,把她的手推进他的手心里。
两个人都带了手套,十指交握,依然可以交换绵绵的热度。何洛眩晕着,双腿都开始轻轻颤抖,顾不得心跳,顾不得呼吸,所有的神思都凝结在和他交错的掌心里。
章远单手支住车壁,为何洛构架起一个相对稳固的小空间。所有的喧嚣也被隔绝了,呼吸之间,何洛只听到鬓发摩擦着他深蓝色的羽绒服。冰凉顺滑的料子上,细小的绒发“沙”的一声掠过。仰头,章远正略有窘色地看着窗外,嘴角却弯成漂亮的弧度。无法言述地令她迷醉。
倏、倏路灯一盏盏扑过来,又一盏盏后退,他的侧脸在闪烁的昏黄光影中明明灭灭。每一次明灭,都将棱角分明的曲线印在何洛心底,蜡染一样,斑驳、简朴,深入到布纹深处的色彩,是渗透在一根根经纬之间,无法磨灭的色彩。
公交车掠过梦一样的北国冬夜。零下二十度的空气几乎凝滞,车灯刺破暗路,光柱中是隐约的白烟,仿佛可以这样颠簸着,一生一世地开下去。也并不需要张口说些什么。
此刻是幸福的。
章远也按下一双小小的脚印,一大一小的两双小小脚印迤逦在车窗的白色霜花上。
你可见过凝结在玻璃上厚厚的霜花?浑然天成的精致,一切现代科技都无法模拟的精巧细腻,一大朵一大朵绽放在冬夜里,首尾相连蔓延着。于是玻璃窗上蜿蜒出一条开满凌霄花的小路,通向未知的童话国度。他们小小的脚印镌刻在未知旅程的起点,靠得那样紧密,向着同一个方向。
似乎全世界的幸福都可以被预期。
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