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为什么是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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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莫言:他活在酷刑之中

在一次访谈中莫言谈到自己是个非常软弱的人,老是怕麻烦别人,哪怕是出租车司机的一个脸色都能让他难过。然而我们读莫言的小说,于豪壮和温情中却时常见到血性残忍的酷刑描写,极尽铺陈之能事,无论是《红高粱》中的“剥皮”之刑,还是《檀香刑》中的“阎王闩”、“腰斩”、“五百刀凌迟”和“檀香刑”,描写逼真到细节的微处理,将酷刑的施行过程慢动作化定格,清晰地呈现出立体的画面,读者不忍卒读,急于翻篇而过。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如此细致地描写酷刑,他所要达至的目的是什么,这样的描写是否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嫌疑?这种过于血腥的描写是不是作者描写语言无节制的恶果?这个活在酷刑之中的故事讲述者似乎与那个自定义“软弱的人”相悖。这种文本中和生活中角色分化的悖离,正是我们质疑求解的出发点和突破口。

莫言最为大众所熟悉的《红高粱》,塑造了民风剽悍、充满原始血性的高密东北乡,这片神奇的土地遭受日本侵略者的蹂躏,“我爷爷我奶奶”们在高粱地里穿梭拉网,杀人越货,精忠报国,演出一幕幕英勇悲壮的舞剧。其中罗汉大爷被日本人处以示众“剥皮”之酷刑,更是激发了东北乡人民的恨和保家卫国的愤。

父亲看到孙五的刀子在大爷的耳朵上像锯木头一样锯着。罗汉大爷狂呼不止,一股焦黄的尿水从两腿间一蹿一蹿地呲出来。父亲的腿瑟瑟颤抖。走过一个端着白瓷盘的日本兵,站在孙五旁边,孙五把罗汉大爷那只肥硕敦厚的耳朵放在白瓷盘里。孙五又割掉罗汉大爷另一只耳朵放进瓷盘。父亲看到罗汉大爷那两只耳朵在瓷盘里活泼地跳动,打得瓷盘叮咚叮咚响。

罗汉大爷呲出的尿,父亲颤抖的腿,正侧面描写相结合,恐惧使得年幼的父亲幻觉出耳朵在瓷盘里跳动的声音,烘托出行刑时阴森恐怖的氛围。

罗汉大爷的双耳底根上,只流了几滴血,罗汉大爷双耳一去,整个头部变得非常简洁。鬼子军官又吼了一声。翻译说:“快点割!”孙五弯下腰,把罗汉大爷的男性器官一刀旋下来,放进日本兵托着的瓷盘里……日本兵把瓷盘放到狼狗嘴下,狼狗咬了两口,又吐出来。罗汉大爷凄厉地大叫着,瘦骨嶙峋的身体在拴马桩上激烈扭动。孙五扔下刀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日本人对罗汉大爷的刑罚不仅摧残了肉体,制造忍无可忍的疼痛,更侮辱了人的尊严,令人发指。

翻译官说:“快剥!”孙五爬起来,捏着刀子,一高一低地走到罗汉大爷面前。罗汉大爷破口大骂,所有的人在罗汉大爷的骂声中昂起了头。孙五说:“大哥……大哥……你忍着点吧……”罗汉大爷把一口血痰吐到孙五脸上。“剥吧,操你祖宗,剥吧!”孙五操着刀,从罗汉大爷头顶上外翻的伤口剥起,一刀刀窸窣窣发响。他剥得非常仔细。罗汉大爷的头皮褪下。露出了青紫的眼珠。露出了一棱棱的肉……

酷刑投射在人的心理世界,形成沉重的负荷,对比之下似乎现实世界无比安静,轻飘飘地没有质量,在这种心理和现实极大地反差中,剥皮的声音被无限放大,被微妙捕捉,折磨着人脆弱的神经。

父亲对我说,罗汉大爷脸皮被剥掉后,不成形状的嘴里还呜呜噜噜地响着,一串一串鲜红的小血珠从他的酱色的头皮上往下流。孙五已经不像人,他的刀法是那么精细,把一张皮剥得完整无缺。罗汉大爷被剥成一个肉核后,肚子里的肠子蠢蠢欲动,一群群葱绿的苍蝇漫天飞舞。

他的尸体被割得零零碎碎,扔得东一块西一块。躯干上的皮被剥了,肉跳,肉蹦,像只蜕皮后的大青蛙。

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画面展现在我们眼前,“剥皮”酷刑之残忍便是如此,我们在心有余悸的同时,于莫言的悲愤中更深地看到日本侵华在中国土地上犯下的恶劣罪行,从而为写高密东北乡人们抗击日寇的斗争铺下情感源头。

如果说“剥皮”酷刑是为了突显出日军侵华的罪恶,那么《檀香刑》中的酷刑则完全表现了封建社会统治阶级统治手段的残酷和暴戾。《檀香刑》中共写了四大酷刑,分别是处决偷盗鸟枪的小虫子的“阎王闩”、处决一个偷库银的皇家银库库丁的“腰斩”、处决刺杀袁世凯的钱雄飞的“五百刀凌迟”以及处决带头抗德的民众领袖孙丙的“檀香刑”。相对于《红高粱》中“剥皮”刑罚的粗笔勾勒,这些大刑的描写细致程度可谓是工笔描绘,残酷瘆人至惨绝人寰。莫言在《檀香刑》的序言中写道:“如果悲悯是把人类的邪恶和丑陋掩盖起来,那这样的悲悯和伪善是一回事。”在《檀香刑》中,莫言极致细微地描绘行刑过程的血腥和丧失人性,赤裸裸地展露了受刑者的痛苦和施刑者的快慰,将邪恶和丑陋展露无遗,构成了“施虐——受虐”的二元对立,在这种对立的组合中,封建制度下强权一方与弱势一方的地位、权力、人格的悬殊被抽离出来并放大,象征着两千年封建统治下的人民的受难史。

阎王闩:

真是老天有眼,那个亮晶晶的铁箍子,简直就是比量着小虫子的头造的,套上去不松不紧,刚好吃劲。小虫子那两只俊眼,恰好从铁箍的两个洞里露出来。套好了铁箍,你爹我和余姥姥各往后退了两步,抻紧了手里的牛皮绳子。那只小虫子还在嘟哝着:“爷们……爷们……给个痛快的吧……”你爹我的胳膊上的肌肉一下子抽紧了只使了五分力气,立即就松了劲——外行根本看不出我们这一松一紧,牛皮绳子始终直直地绷着呢……小虫子怪叫一声,又尖又厉,胜过了万牲园里的狼嗥。我们知道皇上和娘娘们就喜欢听这声,就暗暗地一紧一松——不是杀人,是高手的乐师,在制造动听的音响。

痛苦的神经似乎天然地牵涉着听觉,受刑的痛苦被幻化成动听的音响,痛苦和享乐的临界点被轻松点破,于轻松中透出锥心之哀——竟有人热衷于看这种“戏码”。“突然间你爹我闻到了一股扑鼻的恶臭,马上就明白了,小虫子这个杂种,已经屙在裤裆里了……小虫子这小子的下水大概烂了,那股子臭气直透脑子,绝对不是人间的臭法。”

人在濒临死亡前的软弱也无法唤起权力者的良知,刑罚还在继续:

这场好戏该结束了。于是俺们师徒二人暗中使上了源源不断的力道,让那铁箍子一丝儿一丝儿地煞进了小虫子的脑壳。眼见着小虫子这个倒霉孩子的头就被勒成了一个卡腰葫芦。他小子的汗水早就流干了,现时流出的是一层鳔胶般的明油,又腥又臭,比裤裆里的气味好不到哪里去。他小子,拼着最后的那点子力气嚎叫,你爹我是杀惯了人的,听到这动静也觉得瘆得慌。钢铸铁打的汉子,也熬不过这“阎王闩”。

其实,这道“阎王闩”的精彩之处,全在那犯人的一双眼睛上。你爹我的身体往后仰着,仰着,感觉到小虫子的哆嗦通过那条牛皮绳子传到了胳膊上。可惜了一对俊眼啊,那两只会说话的、能把大闺女小媳妇的魂儿勾走的眼睛,从“阎王闩”的洞眼里缓缓地鼓凸出来。黑的,白的,还渗出一丝丝红的。越鼓越大,如鸡蛋慢慢地从母鸡腚里往外钻,钻,钻……噗嗤一声,小虫子的两个眼珠子,就悬挂在“阎王闩”上了。

小虫子还没断气,但已经昏了过去,昏得很深沉,跟死也差不离儿。他的脑骨已经碎了,脑浆子和血沫子从破头颅的缝隙里渗了出来。

这种令人发指的放大和延长人“痛苦”的刑罚,伴随着色彩和声音的描绘,其罪恶被凸显出来。小虫子在宫廷里偷盗触犯了法律,应该受到法律的处置,但这种痛苦的死法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应承受的。“那双眼睛”盯着的,是所有封建刑罚下死难者的悲哀。

腰斩:

为了处死库丁,专门让余姥姥设计了一种刑罚——用烧红的铁棍捅进谷道,活活地烫死。只余下这个大嘴库丁,判处腰斩,公开执行,也算是对社会有了个交代……把库丁押上了行刑台,这小子,断魂酒喝多了,耍起了酒疯,红着眼,嘴里喷着白沫子,整个一头疯牛……姥姥抡起宣花大斧,高高过顶,猛地往下劈去。嗖,一道白光一阵风。姥姥举起大斧时,看客们全都鸦雀无声;姥姥斧头落下时,人群里一阵欢呼。俺听到“噗嗤”一声响,看到一股红的溅起来。大姨和二姨的脸都被热血蒙了。这一斧没把库丁砍成两段,活儿不利索。姥姥大斧落下去那一霎,库丁的腰杆子扭到了一边,结果只砍破了他的半边肚子。他的惨叫声压住了看客的欢呼。那些肠子,“哧溜哧溜”地窜出来,把个大木墩子盖住了。姥姥欲要补斧,但适才那一斧用力过猛,已将斧头深深地砍进木墩子里。姥姥急忙往外抽斧,无奈斧柄上沾满了血污,把根斧柄弄得如一条大泥鳅,抓一把滑溜溜,根本使不上劲。看客们嗷嗷地喝起倒彩来。库丁四肢挥舞,怪叫声惊天动地。俺看到这种情景,心急生智,不待姥姥吩咐,趋前一步,双手抡起大刀,接着姥姥劈开的缺口,一咬牙,一闭眼,一刀下去,就把库丁斩成了两段……那家伙八成是蜻蜓转世,去掉了后半截还能飞舞。就看到他用双臂撑着地,硬是把半截身体立了起来,在台上乱蹦跶。那些血,那些肠子,把俺们的脚浸湿了,缠住了。

略带夸张和魔幻的文字处理,大大消解了单纯的血腥展示,引人深思,偷盗库银足以激起这么大的仇恨,非要让罪犯承受这种极致的痛苦折磨才能消去心头之恨吗?

凌迟:在“杰作”这一章中,最为细致地雕琢了这一行刑“杰作”的细节,每一刀都有细微的描写。

钱雄飞竭力做出视死如归的潇洒模样,但灰白的嘴唇颤抖不止。钱的掩饰不住的恐惧,恢复了赵甲的职业荣耀。他的心在一瞬间又硬如铁石,静如止水了。面对着的活生生的人不见了,执刑柱上只剩下一堆按照老天爷的模具堆积起来的血肉筋骨。他猛拍了钱雄飞的心窝一掌,打得钱双眼翻白。就在这响亮的打击声尚未消失时,他的右手,操着刀子,灵巧地一转,就把一块铜钱般大小的肉,从钱的右胸脯上旋了下来。这一刀恰好旋掉了钱的乳粒,留下的伤口酷似盲人的眼窝。赵甲按照他们行当里不成文的规矩,用刀尖扎住那片肉,高高地举起来,向背后的袁大人和众军官展示。然后又展示给操场上的五千士兵。他的徒弟在一旁高声报数:“第一刀!”

他将手腕一抖,小刀子银光闪烁,那片扎在刀尖上的肉,便如一粒弹丸,嗖地飞起,飞到很高处,然后下落,如一粒沉重的鸟屎,啪唧一声,落在了一个黑脸士兵的头上。那士兵怪叫一声,脑袋上仿佛落上了一块砖头,身体摇晃不止。按照行里的说法,这第一片肉是谢天。一线鲜红的血,从钱胸脯上挖出的凹处,串珠般地跳出来。部分血珠溅落在地,部分血珠沿着刀口的边缘下流,濡红了肌肉发达的钱胸。第二刀从左胸动手,还是那样子干净利落,还是那样子准确无误,一下子就旋掉了左边的乳粒。现在钱的胸脯上,出现了两个铜钱般大小的窟窿,流血,但很少。原因是开刀前那猛然的一掌,把钱的心脏打得已经紧缩起来,这就让血液循环的速度大大地减缓了。这是刑部大堂狱押司多少代刽子手在漫长的执刑过程中,积累摸索出来的经验,可谓屡试不爽……他听惯了被宰割的犯人们发出的凄惨号叫,在那样的声音背景下他能够保持着高度的冷静,但遇到了钱雄飞这样能够咬紧牙关不出声的硬汉,耳边的清净,反而让他感到心神不安,仿佛会有什么突然的变故出现。他聚精会神地把这片肉扎在刀尖上,一丝不苟地举起来示众,先大人,后军官,然后是面如土色、形同木偶的士兵。他的助手在一旁高声报数:“第二刀”……赵甲把从钱身上旋下来的第二片肉摔在地上,按照行里的说法,这是谢地。

用血淋淋的方式谢天又谢地,滑稽可笑,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他用一块干净的羊肚子毛巾,蘸着盐水,擦干了钱胸上的血,让刀口犹如树上的崭新的砍痕。他在钱的胸脯上切了第三刀。这片肉还是如铜钱大小,鱼鳞形状。新刀口与旧刀口边缘相接而又界限分明。师傅说这凌迟刑别名又叫“鱼鳞割”,的确是十分地形象贴切。第三刀下去,露出的肉茬儿白生生的,只跳出了几个血珍珠,预示着这活儿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这令他十分满意。师傅说,成功的凌迟,是流血很少的……他把第三片肉甩向空中,这一甩谓之谢鬼神。徒弟在一旁高喊:“第三刀!”甩完第三片向他回手就割了第四刀。他感到钱的肉很脆,很好割。这是身体健康、肌肉发达的犯人才会有的好肉。

赵甲割下第五十片钱肉时,钱的两边胸肌刚好被旋尽。至此,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十分之一。徒弟给他递上了一把新刀。他喘了两口粗气,调整了一下呼吸。他看到,钱的胸膛上肋骨毕现,肋骨之间覆盖着一层薄膜,那颗突突跳动的心脏,宛如一只裹在纱布中的野兔。让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眼前这个汉子,一直不出声号叫。这就使本应有声有色的表演变成了缺乏感染力的哑剧……按照规矩,如果凌迟的是男犯,旋完了胸脯肉之后,接下来就应该旋去裆中之物。这地方要求三刀割尽,大小不必与其他部位的肉片大小一致。师傅说根据他执刑多年的经验,男犯人最怕的不是剥皮抽筋,而是割去裆中的宝贝。原因并不是这部位被切割时会有特别的痛苦,而是一种心灵上的恐惧和人格上的耻辱……师傅说无论多么强悍的男人,只要把他的裆中物一去,他就再也威风不起来了……他低头打量着钱的那一嘟噜东西。那东西可怜地瑟缩着,犹如一只藏在茧壳中的蚕蛹。他心里想:伙计,实在是对不起了!他用左手把那玩意儿从窝里揪出来,右手快如闪电,嚎,一下子,就割了下来。他的徒弟高声报数:“第五十一刀!”这时,一直咬住牙关不出声的钱雄飞,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嚎叫。

对一个男人最具杀伤力的戕害,心灵上的恐惧和人格上的耻辱被无限放大,遭受身体发肤之痛,被侮辱与被损害,毁掉了人之生而为人最基本的尊严。

“割去他的舌头!”他听到袁大人威严而恼怒的声音在脑后响起……他转回身,对付钱雄飞的舌头。钱的脸已经胀开了,血沫子从他的嘴里噗噜噗噜地冒出来,根本就没法子下刀。要挖去一个疯狂的死刑犯的舌头,就是虎口里拔牙齿……袁大人第三次说:“割去他的舌头!”……双手提起一桶水,猛地泼到了钱的脸上。钱哑口了。趁着这机会,他伸手捏住了钱的喉咙,往死里捏,钱的脸憋成了猪肝颜色,那条紫色的舌头吐出唇外。赵甲一只手捏着钱的喉咙不敢松动,另一只手从嘴里拿下刀子,刀尖一抖,就将钱的舌头割了下来。这是个临时加上的节目,士兵队里,起了一片喧哗,仿佛潮水漫过了沙滩。赵甲用手托着钱舌示众,他感到那条不屈的舌头颤抖不止,垂死的青蛙也是这样。第五十四刀,他有气无力地说。说完他就将钱舌扔在了袁大人面前。“第五十……四刀……”他的徒弟报数。钱雄飞的脸色变成了金子一样的颜色。血从他的嘴里喷出来。他的身上,血和水混合在一起。没有了舌头,他还在骂,但发音已经十分困难,尽管知道他还在骂,但骂的什么,谁也听不出来了。

一切封建统治和独裁统治,最恐惧的就是言论自由,以前割掉舌头是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现在管制的方法文明许多,但也虚伪许多,仍是不让说话罢了,莫言于行刑的续写中隐含着以古鉴今的目的。

他操刀如风,报数如雹,那些从钱身上片下来的肉片儿,甲虫一样往四下里飞落。用两百刀旋尽了钱大腿上的肌肉,用五十刀旋尽了钱双臂上的肌肉,又在钱的腹肌上割了五十刀,左右屁股各切了七十五刀。至此,钱的生命已经垂危,但他的眼睛还是亮的。他的嘴巴里溢出一团团的泡沫,他的内脏器官失去了肌肉的约束,都在向外膨胀着。尤其是他的肠胃,就如一窝毒蛇装在单薄的皮袋里蠢蠢欲动……只剩下最后的六刀了。赵甲感到胜券在握,可以比较从容地进行最后的表演了。他用第四百九十刀割下了钱的左耳。他感到钱的左耳凉得如同一块冰。接下来的一刀他旋下了钱的右耳。当他把钱的右耳扔在地上时,那条已经撑得拖不动肚子的瘦狗,蹒跚过来,尖着鼻子嗅了嗅,便不胜厌烦地转身走了。从瘦狗的屁股里,窜出一股东西,异臭扑鼻。钱的双耳寂寞地躺在地上,宛如两扇灰白的贝壳……此时的钱雄飞样子可怕极了。赵甲要下第四百九十七刀了。按照规矩,此时可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剜掉犯人的双眼,一种是割去犯人的双唇。但钱的嘴唇已经破烂不堪,实在不忍心再下刀。赵甲决定了挖他的双眼……赵甲把尖刀对准钱的眼窝时,钱的眼睛突然地闭上了。这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抓紧了这大好的时机,让刀尖沿着钱的眼眶转了一圈……第四百九十七刀,他有气无力地报了数字。“四百九十七……”徒弟的声音比他的声音还要无力。当他举起刀子去剜钱的右眼时,钱的右眼却出格地圆睁开了……赵甲知道没有时间可以拖延了。他只好硬着心肠下了刀子。刀子的锋刃沿着钱的眼窝旋转时,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噬噬”声响……第四百九十八刀……他说……钱的两只眼睛亮在地上,尽管上边沾满了泥土,但还是有两道青白的、阴冷的死光射出,似乎在盯着什么。赵甲知道,它盯着袁世凯。第四百九十九刀,旋去了钱的鼻子。此时,钱的嘴里只出血沫子,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一直梗着的铁脖子,也软绵绵地垂在了胸前。最后,赵甲一刀戳中了钱的心脏,一股黑色的暗血,如同熬煳了的糖稀,沿着刀口淌出来。这股血气味浓烈,使赵甲又一次体验到了恶心的滋味。他用刀尖剜出了一点钱的心头肉,然后,垂着头,对着自己的脚尖说:“第五百刀,请大人验刑。”

我们常常惊叹“全聚德”师傅精湛的片鸭刀工,当人被像鸭子一样片时,震慑力远远超出我们的承受范围。不人道行为的内在驱动力与片鸭的内在驱动力,看似毫无联系,却隐约向我们透露着“人性”善恶的密码。

檀香刑:

俺疾步走到刀篓边,捏出了方才杀鸡时使用过的那把小刀子,把岳父的裤子揪起,轻快地旋下了一片,让岳父的半个屁股显露出来。爹将那柄吃饱了豆油的枣木槌提到俺的手边放下。他自己从那两根檀木橛子中选择了一根看起来更加光滑的,用油布精心地擦拭了一遍。他站在了俺岳父的左侧,双手攥住檀木橛子把蒲叶一样圆滑的尖头插在俺岳父的尾骨下……爹点点下巴,示意俺动手。俺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侧着身,拉开了马步,脚跟站得很稳,好像橛子钉在了地上。俺端起油槌,先用了一点小劲儿,敲了敲檀木橛子的头儿,找了找感觉。咪呜咪呜,不错,很顺手,然后俺就拿捏着劲儿,不紧不慢地敲击起来。俺看到檀木橛子在俺的敲击下,一寸一寸地朝着俺岳父的身体里钻进。油槌敲击橛子的声音很轻,梆——梆——梆——咪呜咪呜——连俺岳父沉重的喘息声都压不住。随着檀木橛子逐渐深入,岳父的身体大抖起来。尽管他的身体已经让牛皮绳子紧紧地捆住,但是他身上的所有的皮肉都在哆嗦,带动得那块沉重的松木板子都动了起来。俺不紧不慢地敲着——梆——梆——梆——俺看到岳父的脑袋在床子上剧烈地晃动着。他的脖子似乎被他自己拉长了许多。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实在想不出一个人的脖子还能这样子运动:猛地一下子抻出,往外抻——抻——抻——到了极点,像一根拉长了的皮绳儿,仿佛脑袋要脱离身体自己跑出去。然后,猛地一下子缩了回去,缩得看不到一点脖子,似乎俺岳父的头直接地生长在肩膀上。梆——梆——梆——咪呜咪呜——岳父的身体上热气腾腾,汗水把他的衣裳湿透了。在他把脑袋仰起来的时候,俺看到,他头发上的汗水动了流,汗水的颜色竟然是又黄又稠的,好似刚从锅里舀出来的米汤。在他把脑袋歪过来的时候俺看到他的脸胀大了,胀成一个金黄的铜盆。他的眼睛深深地凹了进去,就像剥猪皮前被俺吹起来的猪,咪呜咪呜,像被俺吹胀了的猪的眼睛一样。啪——啪——啪——咪呜……檀木橛子已经进去了一小半——咪呜……香香的檀木……咪呜……直到现在为止,俺岳父还没有出声号叫……但是俺岳父至今还没有出声,尽管他的喘息比拉犁的黑牛发出的声音还要大还要粗重,但他没有嗥叫,更没有哭喊求饶。啪——啪——啪——咪呜……岳父岳父您嗥叫啊,求求您嗥叫吧!咪呜咪呜,但是他一声不吭……它的身体变得大极了,它的力量大极了,牛皮绳子变得又细又脆,随时都会被崩断。与此同时,俺的手拿不准了。俺一槌悠过去,打偏了,打在了爹的爪子上。爹呻吟了一声,松开了手。俺又一槌悠过去,这一槌打得狠,橛子在爹的手里失去了平衡,橛子的尾巴朝上翘起来,分明是进入了它不应该进入的深度,伤到了孙丙的内脏。一股鲜血沿着橛子剌剌地窜出来。俺听到孙丙突然地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嗥叫,咪呜咪呜,比俺杀过的所有的猪的叫声都要难听……俺抖擞精神,拿捏着劲儿,继续敲打板子:梆——梆——梆——咪呜咪呜——孙丙的嗥叫再也止不住了,他的嗥叫声把一切的声音都淹没了。橛子恢复了平衡,按照爹的指引,在孙丙的内脏和脊椎之间一寸一寸地深入,深入……啊~~呜~~嗷~~呀~~咪呜咪呜喵~~。终于,檀木橛子从孙丙的肩头上冒了出来,把他肩上的衣服顶凸了。俺爹最早的设计是想让檀木橛子从孙丙的嘴巴里钻出来,但考虑到他生来爱唱戏,嘴里钻出根檀木橛子就唱不成了,所以就让檀木橛子从他的肩膀上钻出来了。俺放下油槌,捡起小刀,把他肩上的衣服挑破。爹示意俺继续敲打。俺提起油槌,又敲了十几下,咪呜咪呜,檀木橛子就上下均匀地贯穿在孙丙的身体之中了。孙丙还在嗥叫,声音力道一点也没有减弱。爹仔细地观看了橛子的进口和出口,看到各有一缕细细的血贴着橛子流出来。咪呜……

一个人钻心的痛苦成为另外的人体现高超技艺的表演,同为人类,“相煎何太急”呀!小说中憨傻的小甲像童话故事《皇帝的新衣》中那个说实话的孩子,通过唱词说出了这群氓的本质:

大炮一响不好了,俺的眼睛变色了。又是那通灵虎须显了灵,俺眼前的景物全变了。一个人种也没有了,校场上,全是些猪狗马牛,狼虫虎豹,还有一个大鳖乘坐着八人轿。

一个个顶戴花翎明确不过是吃人的禽兽,莫言批判的严苛和犀利达到顶峰。

这样细致血腥的酷刑描写在当代文学史上是极少见的,但是莫言的酷刑描写又不同于作家余华对“血腥”的展示,余华作品中的鲜血淋漓是冰冷的,严酷的,遵从自然主义的原则的,就如医生手中的手术刀,冰冷而精确,剖开给你看,几乎没有其他成分的掺杂;而莫言的酷刑描写,在血肉模糊中掺杂着怪异的声音和出于人类本能的幻想,掺杂着与严酷氛围相异的玩笑似的比喻,掺杂着不同人物角色的多面感官的立体描绘,掺杂着魔幻的奇趣和人的情感温度,血腥但不冰冷,他的描绘更像是在导演一场场的“大戏”。

在他的“大戏”中,有热切的观众——“北京城万人空巷,菜市场刑场那儿,被踩死、挤死的看客就有二十多个”、“校场的四边上镶满了人,白花花的阳光下一片人头在放光”、“你如果活儿干得不好,愤怒的看客就会把你活活咬死,北京的看客那可是世界上最难伺候的看客”,一个个熙熙攘攘争先恐后伸长脖子的模样呼之欲出。莫言说,其实中国的老百姓一向把酷刑看成是一种最隆重的戏剧。鲁迅先生在小说《药》里早已作过描述,“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赶;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密密实实围着等着烈士砍头后的血做治病救人的人血馒头之情形,与莫言小说中的看客,是不同时代相同的人,他们不会体悟到那个被处决的人是和自己一样的人,这种痛苦只要不轮到自己身上,那么便心安理得地安于做着看客。鲁迅和莫言写这些做稳了奴隶的“同胞”所秉持的感情也是一脉相承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鞭挞的是封建腐朽制度对人性的异化和扭曲。

有高高在上的监刑官——皇帝娘娘、袁世凯和克罗德,“还是刑部的刽子手活儿做得地道!有条有理,有板有眼,有松有紧,让朕看了一台好戏”;克罗德的翻译道:“总督说,腰斩不好,让犯人死得太快,起不到震慑刁民的作用。他希望能有一种奇特而残酷的刑罚,让犯人极端痛苦但又短时间死不了。总督说,他希望执刑后,还能让犯人活五天,最好能活到八月二十日,青岛至高密段铁路通车典礼。”袁世凯说:“尔等子弟听着,今日之所以让你们来观刑,说句难听的话,就是要杀鸡给猴看。”封建统治者杀鸡儆猴的刑罚逻辑,压过了天赋人权,在强权的护佑下,堂而皇之地执行了千年之久。因为高高在上,面对他人的疼痛煎熬便可以无动于衷,坦然自乐,享受这份裁决和处死过程中体现的“高贵的”天威皇权,凌驾于生命之上的权力竟让人将“罪恶”看做是天赋权威,异化到如此麻木的程度,对生命最本初的敬畏在封建皇权制度下早已消失殆尽。

有将刑场视若舞台的“光荣”表演者——余姥姥、赵甲之流,“咱家要让你见识见识中国的刑罚,是多么样的精致讲究,光这个刑名就够你一听:檀——香——刑——多么典雅,多么响亮;外拙内秀,古色古香”,刑罚在他的眼里俨然成了让人骄傲的国粹:“同样是个杀字,杀猪下三烂,杀人上九流”,“别人瞧不起我们这一行,可一旦干上了这一行,就瞧不起了任何人,跟你瞧不起任何猪狗没两样”,“执行杀人时,我们根本就不是人,我们是神,是国家的法”,训练有素的刽子手鸡血涂面,红袍上身,站在执刑台,眼睛里就不再有活人,只有一条条的肌肉、一件件的脏器和一根根的骨头,他们与杀鸡宰羊的屠夫别无二致。他们本身认为是进行了一次戏剧表演,他是一个演员,是国家和皇上权力的延伸和符号,代表着国家的尊严。对于他们来说,执行完一次大刑就像是进行了一次艺术上的创作。文中赵甲把执行檀香刑视为他刽子手生涯中至高的荣誉,一心想让亲家死得轰轰烈烈便是典型。我们不仅要认识到职业刽子手的麻木和冷血,更要看到促使他们成为这样的人的政治机制的罪大恶极,他们也是贱民,也是年年排在“乞粥”的队列里的百姓,当有人(如刘光第)对他们施以同等的尊重时,他们也是热血感恩的,也会面对屠戮失去定性,丧失冷漠。对这个群体的心灵关照是一个作家的良知。正如莫言所说,真正的大悲悯,不是浅层次地批判和鞭挞,不是只同情好人,而是站在更高的角度往下看,好人坏人都是可怜的人,都值得同情。

各种角色齐全,鱼肉放上刀俎,戏剧拉开帷幕。莫言说:“因为有这样的戏剧在里面,所以我感觉我是在写戏,而不是面对一个非常真实的酷刑。所以我可以写得很华丽、流畅。但在更多的时候,作为一个具体的人,具体到丝丝入扣的甚至连刀刃与人的肌肉接触的细微声音都要感受的时候,我的神经也是很受刺激的,只想把它尽快写完”,“凌迟写的时候真是于心不忍,后来虽然删掉了一些,但还是四次酷刑中最华彩的一场大戏,也可以说是刽子手赵甲的一个杰作。”莫言说,综观中国历代的野史,你会发现老祖宗对酷刑的想象力是无边的。正如《檀香刑》中克罗德所说:“中国什么都落后,但是刑罚是最先进的,中国人在这方面有特别的天才。让人忍受了最大的痛苦才死去,这是中国的艺术,是中国政治的精髓……”中国古代社会的刑罚,意在制造、加剧、延长受刑者痛苦,是为了制造出血淋淋的场面,以体现国家法律和暴力惩戒的威慑力,也是为了满足人们病态的审美需求。

酷刑对人类的影响是恶性的,在它的威慑下,奴隶变成了天生的奴隶,主子们乐呵呵地遵从天命你方唱罢我登场,“受虐”的甘于受虐,进一步激发了“施虐”的变本加厉,恶性循环,形成了以“满清十大酷刑”为代表的统治工具和磕头如捣蒜的乌泱泱的国民。鲁迅先生挖掘中国民族性形成的原因时,曾痛切地指出:“自有历史以来,中国人是一向被同族和异族屠戮、奴隶、敲掠、刑辱,非人类所能忍受的痛楚,也都身受过。”中国的历史满是刑戮的血痕,究其因,对个体生命的轻贱,统治者、执法者的淫威是酷刑泛滥的血腥温床,而等级森严下对人的个体生命的轻贱鄙视,是中国古代各级官府审案刑讯逼供的共同心态,持续至今日犹存,监狱里对犯人用刑导致非正常死亡的事件屡见不鲜,这刑罚的脉络始终不断。鲁迅先生批评国粹派嗜痂成癖——“看无名肿毒的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用在酷刑上也是恰如其分的。酷刑是畸形社会的“肿毒”脓疮,虚掩上一层美丽的名字,如“檀香刑”,更是丑到极点的变态讳饰,可见中国人不仅缺极了平等观念,更善于在苦难的压制下自娱自乐阿Q地逆来顺受。倘不刺破这“脓疮”,便永无健康的可能。莫言说:“我很痛苦。但对于作品来说,这样的描述又是很必要的。”这必要便是揭露这本不该有的“施虐——受虐”游戏,揭开这血淋淋的遮羞布,将这个民族最为卑劣的奴性示众,唯有这忍着痛的剜去死肉,才有疗救的可能。

为了达至疗救的目的,莫言不惜冒着“语言无节制”的批评展开残酷叙事,鲁迅先生说,真的猛士,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莫言无疑具有这样的勇气。民族英雄的被处决在他的小说中被书写成嗜血的狂欢,大悲悯的创作立场,使得莫言小说中观照现实和历史的方式与正统意义上的观照大相径庭,他更多地是原汁原味粗野鄙俗的写法,有意识地用血腥狂欢化的方式将一次次的血雨腥风变成语言的盛筵和精彩的演出,在冲击感官令人无可忍受的同时,触及灵魂的战栗又使得我们超越文本,与酷刑保持一定的审美距离,清醒地辨认出作品中各色人等的真实面目和可怜可悲的本质。这种清醒虽然看起来有些残忍,但恰恰是作为一个现代人所应该具备的深刻反思和价值底线,从这个意义上说,莫言的残酷叙事正是必须的和适宜的。

莫言采用刑场戏剧化与嗜血狂欢化的叙事,其深层动因和根由,则是经过几千年的传承和积淀,深深扎根于中国知识分子心中的批判和启蒙情结。屈原看到朝野结党营私,不愿同流合污,感叹世人皆醉我独醒,欲以一己之身殉国来唤起人们的醒悟;鲁迅认识到了中华民族国民的劣根性,笔耕不辍批判揭示,甚至怀着痛恨达到启蒙民智的目的。中国的知识分子是有着这种“疗救”民族的自觉意识和传统的。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自觉意识消隐了,为国为家的崇高被消解,“躲避崇高”成为作家们遵行的规则,这种大环境自然造就了这种“疗救”主题表达得曲折和隐秘。因这曲折和隐秘,便增加了作品被误读的可能性。很多读者会反感酷刑本身的血腥意味,质疑作家语言的控制力。

作为读者,我们要看到酷刑只是作家实现写作目的,达至“疗救”效果的工具,就像《圣经》中的地狱和酷刑只是为了教人向善而设的警戒,形成正确阅读理念,学会抽离表象和提取精髓;莫言说:“我写刑并不是如某些所说的那样为了展示暴力,而是想展示人性中的阴暗,而是想揭示一种不仅存在于历史中,也存在于现实中甚至存在于人心中的酷虐文化。”更要看到中国“博大精深”的酷刑背后所体现的让人不寒而栗的制度和人性缺陷,努力地修正和改良,怀着自由和平等的理想生活。

不残酷不足以惊觉,不血腥不足以警醒,莫言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他自己所说),而是一个接续鲁迅先生深刻批判国民弱点的旗手,他那在苦难中煎熬后生发的命运感和建立在人性无法克服的弱点基础上的悲悯,是可以与世界一流作家相媲美并足以跻身于这一行列的。最后改用作家雨果的名言来表达我对“活在酷刑中的莫言”的礼赞——在此文明的鼎盛时期,只要还存在酷刑压迫,只要还借助监禁和刑罚硬把人间变成地狱,给人类的神圣命运制造苦难……只要这个国家还存在酷刑和愚昧,那么莫言的描写就不是虚设无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