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柳陌长,闭月花房小。
应念画眉人,拂镜啼新晓。
伤心南浦波,回首青门道。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宋·贺铸《绿罗裙》
一
其实贺铸的《绿罗裙》是化自唐代诗人牛希济的《生查子》:
春山烟欲收,天淡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这阕词收录在《花间词》,花间词多写闺阁事,脂粉情,写美人别离,离愁别绪。临别叮嘱情人,不要处处怜惜芳草,要时刻记得眼前人!
到了贺铸的诗里面,更悠长缠绵了。牛希济是女性的口吻写离别和叮嘱,凄楚婉约,楚楚多情,贺铸是男人口吻,情思绵长,不弃不忘,似乎是对牛希济的回应。
贺铸笔下描述的男人,是很难得的暖男,温情脉脉,长情如昔。她身着绿裙的模样,一直在他的眼前晃,怀着温柔和怜惜,随处可见的绿色小草也让他倍觉怜惜,仿佛处处看到她逶迤的绿罗裙。
情这一个字,衍生千万种清愁,这样温暖的男子,这样美好的相思,这样身着绿罗裙的女子,无比熨帖,自然,却又无处寻觅。
绿色是很挑人的颜色,很危险的颜色,随随便便穿不出韵味。要年轻,要白皙,要有气质,否则很容易将绿穿成年画中描红着绿的俗妞。敢穿绿裙的女子,首先,有气场,能将绿色压住,继而提升,袅袅聘婷,盈盈秀逸。
能让男人走哪里都无比怀念的绿罗裙,不但有小草一样的鲜嫩颜色,还应该具备卓绝的气质和清雅。
爱一个人就是这样,她的物品也是好的,跟她裙子同样颜色的芳草,亦让人心思柔软情动,从而不忍踩踏。
古时,评判一个女子,容貌首饰衣服是连在一起的,也许见了衣服,便凭直觉知晓是一个美人儿出现,也许只是听见一曲清歌,亦会转头寻找美人儿在何方。而裙,是美人儿的一道门面,旋转、逶迤、华丽,像一朵盛开的花,开在最美的年华。
王昌龄《采莲曲》: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亦是穿着绿罗裙的少女,绿罗裙,莲叶碧,芙蓉面,芙蓉花,裙和莲叶一色,脸与荷花共美,水波青碧,歌声清越,少女们悠悠而来,却只闻歌声不见人面,隐在荷花从中,只凭歌声和笑语就让人心情爽朗。
李商隐《江南曲》,亦有佳人采莲:
郎船安两桨,侬舸动双桡。
扫黛开宫额,裁裙约楚腰。
乖期方积思,临酒欲拌娇。
莫以采菱唱,欲羡秦台箫。
他没有写裙的颜色,只说约楚腰,更生动还原了少女轻盈的体态,裙量身而做,轻轻一系,便聘婷婀娜一个纤细女子,在碧波上划船,风细细,水微微,纤腰一握,香裙摇曳,像极了楚王宫里的美人儿,只是,采莲的女子,比楚宫中饿出来的美人儿更健康,也更快乐,她们是水上的精灵。
裙,飘逸婉约,却是女子们日常衣物,想来,古代女子有幸,亦可说,美,是她们的权力。不像后世,居然曾经流行过绿和灰的上衣和裤子,女子居然不可以穿裙,想来那许多金色的年华,裹在一片灰暗与肥大的衣衫下,已然失落的,失了色。
二
刘熙《释名·释衣服》:凡服,上曰衣,下曰裳……裙,下裳也。裙,群也,联接群幅也。
《仪礼·丧服》郑注:凡裳,前三幅后四幅也。折合成今尺也有四米多了。很宽大的裙摆,完全可以旋转成花。
李贺《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苏小小痴情而死,惹人唏嘘,死后亦是孤零零青冢荒僻,偶来祭拜者,都是些文人墨客,感念她痴情一片。长久的时光中,一个女子孤零零长眠,草做床,松遮风雨,清风过处,如裙裾飘逸,水波流时,似环佩叮当。
风为裳,水为佩,如此诗情画意又凄清的想象力,只有鬼才李贺才有如此的比喻。
李清照的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亦是解下长裙,轻装登小舟。
裙的历史悠久,先秦时代,甚至男女都着裙,到魏晋,裙才专属女性。《北史·邢峦传》记载:萧深藻是裙屐少年,未治政务。即可为证。隋唐之后,裙的款式和花样逐渐繁复起来,有名的裙就有:夹缬花罗裙、单丝花笼裙、石榴裙、翠霞裙、隐花裙、百鸟翎裙、双蝶裙、郁金裙、月华裙、凤尾裙、弹墨裙、鱼鳞百褶裙、彩绣马面裙……光看名字,就已经绚烂无比,旖旎生春。
不过自此以后,裙子才渐渐变为女人的专用服装。隋唐时代,女子们裙长曳地,锦绣翩翩,许多诗人才子都将多情笔触移向了女子的罗裙。
孟浩然的《春情》:
青楼晓日珠帘映,红粉春妆宝镜催。
已厌交欢怜枕席,相将游戏绕池台。
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
更道明朝不当作,相期共斗管弦来。
女子的裙子有多长呢,坐时衣带飘逸,行走更是逶迤曳地,连地上落下来的梅花瓣都扫了。
女子有幸,从成年开始,便有美裙陪伴妆点,一路飞扬婉转,直到邂逅一场最美的爱情,罗裙是衣裳,罗裙也是心事盛开的过程。
三
最美不过石榴裙,石榴裙是小说和文人诗词中出现次数最多,被描述最多的一种裙。石榴裙如其名,有着潋滟的红色,绫罗丝绸裁制,不绣花不描杂色,只取一水的红色,素净的红,纯粹的红,抹胸曳地,上取性感下从飘逸,修饰线条,体现风情,无论是旋转行走还是静止,都像一朵娇艳的石榴花,娇媚风情,鲜艳张扬。
红粉青娥映楚云,桃花马上石榴裙。大唐鲜艳明丽,火红热辣的石榴裙,更是云霞旖旎,霞彩风光。
白居易《小曲新词》:
红裙明月夜,碧殿早秋时。
好向昭阳宿,天凉玉漏迟。
月色清浅,红裙鲜艳,裙色和夜色,秋色与心情,无不相映,夜凉如水,清愁点点。
杜审言《戏赠赵使君美人》:
红粉青娥映楚云,桃花马上石榴裙。
罗敷独向东方去,谩学他家作使君。
女子骑马时都身穿石榴裙,妩媚中又添英气,让人迷醉。
叱咤风云的武则天也爱石榴裙,《如意娘》: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艳取石榴裙。
石榴裙,是女子第一任情人,她们对它的迷恋与钟情,是从心里开出花来,那喜悦,如莲开,剥一层,再剥一层,每一层都清香满溢。
石榴裙盛于隋唐,一直延续到明清,一直是女子的闺中至宝,每一位成年女性,都梦想有一条或多条火红的石榴裙,穿到室外,映了百花春色,彩色朝阳,宛如迷离的心事,用最热烈的方式,旋转、昭示开来。
南北朝诗人何思徵《南苑逢美人》中,美人亦是身穿石榴裙:
洛浦疑回雪,巫山似旦云。
倾城今始见,倾国昔曾闻。
媚眼随羞合,丹唇逐笑分。
风卷蒲萄带,日照石榴裙。
自有狂夫在,空持劳使君。
美人肌肤如雪,乌发如云,眼含秋水,羞涩丹唇,紫衣带,石榴裙,简直比洛神还美,比巫山神女还胜三分。
宋代陈亚作《生查子》:
浪荡去未来,踯躅花频换。可惜石榴裙,兰麝香销半。
琵琶闲抱理相思,必拨朱弦断。拟续断朱弦,待这冤家看。
元代亦有刘铉《乌夜啼》:
垂杨影里残,甚匆匆,只有榴花全不怨东风,暮雨急。
晓霞湿,绿玲珑,比似茜裙初染一般同。
清代李渔却觉得,石榴裙实在是无比俗气,裙子还是要素色的,方才干净有品位,有飘逸之美。
他在《闲情偶寄》讲女性衣衫:红紫深艳之色,违时失尚。反不若浅淡之和宜,所谓贵雅不贵丽也。
白居易笔下的碧纱裙,应该符合李渔的审美。
《江岸梨花》:
梨花有思缘和叶,一树江头恼杀君。
最似孀闺少年妇,白妆素面碧纱裙。
江头的一树雪白梨花,居然让白居易想到身着孝服一身缟素的女子,梨花的素白纯美,和女子的哀戚清泪联系起来,这样的欣赏,让人心里不舒服,但是却说明,其实男子还是很欣赏和喜爱白衣女子的飘逸之美的。
鲜艳之外,梨花如雪,男人的审美一直很贪心,想要这个,也想要那个。
如果说白居易这首梨花与素服的想象有些凄婉,元稹笔下的白衣女子,应该是李渔的最爱了。
元稹《白衣裳二首》:
1
雨湿轻尘隔院香,玉人初着白衣裳。
半含惆怅闲看绣,一朵梨花压象床。
2
藕丝衫子柳花裙,空着沈香慢火熏。
闲倚屏风笑周昉,枉抛心力画朝云。
白衣裳,空灵素雅,清愁半点,神思悠然,偶尔斜卧在象牙床上,裙带纷纷落下,好像一树空灵的梨花。白居易是将梨花做素衣女,元稹是将白衣女比作梨花,只是互相转换,美感却全然不同。白居易将梨花带入悲惋,元稹却将女子升华至人间精灵。
第二首的柳花裙,不是白裙,却也是浅淡的素色,远看微微一点绿意,近看却飘逸如银。闲来无事的女子,穿着素裙,配藕丝衫,慢慢熏着衣裳,看香雾轻巧盘旋,一切都静止了,似乎可以听见时光流动的声音。
裙,是古时女子的年华,她们在罗裙里旋转,盛开,枯萎,凋零。美而婉的年华,随着绮丽的裙子一起,如花,一路被男人欣赏,收藏,妆点人生,却很少有机会为自己旋转出真正的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