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春寒透锦帏。满庭花露起多时。
垒金梳子双双耍,铺翠花儿袅袅垂。
人去后,信来稀。
等闲屈指数归期。
门前恰限行人至,喜鹊如何圣得知。
——宋·吕胜己《鹧鸪天》
一
梳子就像女子的第二双手,如此重要,形影不离。梳子又是可以代表闺房的物件儿,不但在女子们手上一代代流转,也在才子们笔下飞扬。婉约、花间派,梳子入诗入词,仿佛只要嵌入这两个字儿,一首描写女性情感和生活的诗词便能瞬间就灵动、精致起来。梳子,带着慵懒闲适的味道,也携裹着不可或缺的世俗。
吕胜己这阕词,关于梳子的描写十分精致美好。
充满希望的春日早晨,春寒渐退,花草总是比人先醒,湿漉漉,鲜灵灵,庭院里迎接女主人。满目春光中,女子开始梳妆,金灿灿的插梳,一边一个。插在乌黑的发髻上,挽髻,插梳,簪花,化妆,女人的一天,是从这一刻真正开始的。接下来,便是漫长的,日复一日的等待了。
深闺中的女子,最繁复最操心最重要的事,就是两件,一是梳妆打扮,二是思念良人。打扮完了,坐下来,开始重复:人去后,信来稀。等闲屈指数归期。
梳子的最早雏形是手指,新石器中期出土的梳子,五齿。开始有性别意识之后,女性最早是用手指梳理头发的,后来皇帝的老婆雷氏发现带刺的鱼骨可以代替手指很好的梳理头发,于是,广泛推广,鱼骨梳登堂入室。再后来,又有人发现兽骨打造出尖齿后,梳理起一头乱发来,比鱼骨又要顺畅的多,这一发现启发了智慧,从此,长发有幸,梳子迅速发展。
男人无法抵御女子一头秀发纷垂的诱惑,于是女人把头发规规矩矩梳起来了。没想到头发理顺戴了首饰,反倒更添一段风韵,于是,男人也爱,女人也爱,梳子,便成了闺房必需品,娱人,也悦己。
男人的事很多,情爱婚姻家庭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女人的事太少,只好在这两件事上心心念念。于是,更多盼不来爱人归期的时光里,就只好在梳妆这件事上,无限动用智慧和心力。
梳子整理妆容梳理头发之外另一个功能被开发出来——装饰——插梳。梳子从梳理走向梳妆,插梳流行伊始不可考,却是盛行于唐代,王建在《宫词》竟说:
玉蝉金雀三层插,翠髻高丛绿鬓虚;
舞处春风吹落地,归来别赐一头梳。
层层叠叠的插梳,竟然插了三层,满满一头的弯月梳,玲珑精致,层叠有序,像云也像山。温庭筠:小山重叠金明灭。曹彦约《朝梳怨》:朝梳和叠云,到暮不成雨。讲述的情景类似,都是写女性头上插满一层层的小梳子。
用现在的眼光来看,满满一头梳子招摇,实在是有些繁琐。但更不可否认的是,在时尚市场上,流行的就是最美的,没有道理!
延续到宋后期,插梳摒弃了小巧玲珑多而繁复的使用方法,又流行起了大插梳,大插梳气势万千,宋代插梳的巅峰时期,一把梳子可达一尺。陆游《入蜀记》中写道:未嫁者率为同心髻,高二尺,插银钗至六只,后插大象牙梳如手大。试想,一个娇弱女子,发鬓高挽,珠翠钗环之外,一把或者几把硕大的梳子横插云鬓,美不美在其次,肯定是怪沉的。
所以元明清,插梳渐渐退出了发饰之列,又还原成闺房里最实用的小物件,梳头之器。
二
随着人类文明的推进,精神和物质一直互相制约又相辅相成。精神至上的时候,物质便隐匿,物质的奢华迅速发展,精神便悄悄淡化。
垒金梳子双双耍,讲的便是梳子的材质,一件闺房器物,发展的顶峰,不会是实用效果,更无可能以体积取胜,到最后比拼的,就是材质。垒。重叠的意思,金子做成的小梳子,一层层垒起来,好奢侈,好富贵。
吕胜己另一首《鹧鸪天》也描述了梳子的材质:象牙白齿双梳子,驼骨红纹小棹篦。
象牙梳子,双鬓斜插,中间是一枚红色驼骨梳,都很名贵难得。
梳子的材质非常重要,显示着主人的身份,插在头上,金光灿灿,自然给脸色争光,眉心里都藏着自信。所以,插梳发展到巅峰时期,材质就非常重要,金的、银的、玉的、犀牛角的、象牙的,玳瑁的,甚至还有珍稀少见的鱼牙梳,最开始的木或竹制,沦为冷宫,淡入质朴民间。
白居易《琵琶行》: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寂寞哀怨的商人妇,头上插的是银梳;杜牧《张好好诗》中:主人再三叹,谓言天下殊。赠之天马锦,副以水犀梳;毛熙震《浣溪沙》:慵整落钗金翡翠,象梳欹鬓月生云,锦屏绡幌麝烟薰;和凝的《宫词》:鱼犀月掌夜通头,自着盘莺锦臂鞲;元稹《六年春遗怀》:玉梳钿朵香毡解,尽日风吹玳瑁筝……都描述了插梳的材质,金银玉骨,都是贵重之列。
女子们出门,插梳代表着身份,身份也决定着插梳的质地。就审美来说,白玉或翡翠梳子更剔透婉约,白如青月,碧似莲叶,愈发妆点着乌发如云,肌肤胜雪。
唐代的玉梳出土的很多,故宫博物馆就藏一件唐代青玉双鸟纹梳子,弧形的梳子背,透雕着花草双鸟的纹饰。玲珑小巧,非常可爱精致。
当材质也发挥到一定程度,再难发掘新意后,女人的目光又转向了对梳子的细心雕琢。
湖南长沙南门纸园冲唐墓出土的铜梳,梳背上有清晰的双鸟徘徊旋飞纹饰;江苏扬州三元路唐墓出土金錾花篦,椭圆形背部中央刻镂卷草花叶和一对飞天,其中一个吹笙,一个持拍板,四周绕以联珠纹,镂空鱼鳞纹及缠枝梅花与蝴蝶相间,非常华丽、贵气,雕工精美。
花纹、雕刻、漆漆、染色,小小一弯月牙梳,却是乾坤无限大。
在中医看来,梳子的功能又退化到养生角度,中医认为黄杨木梳最好,可通经脉,养生保健;懂周易的人看来,桃木梳无疑是上品,辟邪;有经验的老人,觉得牛角梳有一定的实用价值,防静电,用着最舒服。
世界大了,梳子再怎么发展,也不过一枚弯月,理顺一头青丝即可,别无他用。
在物质更丰饶、女性内心世界更丰富的现代,梳子,已经没有古代那么多讲究,仅仅是梳头器物。
现代,唯一保持的关于梳子的传统,便是婚嫁中的一对红木梳。部分地区还有口彩,新婚之夜,长辈一面给新娘梳头一面说: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堂。代表着美好吉祥的愿望和祝福。
但是更多的现代人,连这一道也摒弃了,只保留一对红梳子在嫁妆里,讲究的,买一对红木、红玉梳,潦草的,一对鲜艳的塑料梳子也可。
现代女人越活越明白,删繁就简,晓得行为常常比形式更重要。较之古代女子,闺房中一把梳子也要大做文章的精致,丧失了许多诗情画意,但是收获了许多实惠。
三
古人定情信物有送梳子的习俗,表达的是白头偕老的意思,送你一把梳子,我们共梳一生,相约到老。浪漫、直接、坚定。
翁美玲下葬的那一刻,汤镇业将一把梳子一分为二,一半掷入墓穴,一半留在身边。全的,便是发妻之礼。也算圆了她生前苦恋之心。
《清异录》讲了另一个关于梳子的故事:洛阳富二代崔公子,游手好闲,喜欢出入青楼,曾经为一个青楼女子定制一把象牙五色梳,费钱二十万!一把小小梳子,一栋房子的价钱,真不是一般的土豪。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给的东西,一丝一毫都不能动,古人往往头发和胡须跟着身体生长,一直到死亡。所以,古代,梳子不仅仅是女性的物品,还负责男士的发须,孔子就在半路上跟妇人借过梳子。
《礼记》里还有规定,个人的头发必须每天梳理,三天须洗头、沐浴一次。当时的国家公务员,不论官阶大小,均可每十天轮休一次,目的不是为了休息放松找乐子,而是让他们洗头沐浴,这就是著名的休沐。既然休沐,一把梳子梳理头发和胡须,必不可少。男性女性的发梳分开来,女性实用也兼装饰,还要在材质和花纹上比拼高下,男性就简单,只有实用一条。
梳头,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俗话说,三千烦恼丝,头发是烦恼的象征,所以,一把梳子在手,不但是对仪容的重视,同时也是对远离烦恼的渴求,是一种想要超脱却又无法超脱的无力,也是红尘约束。理一理纷乱的头发,是一种期许——远离烦恼,守护平静。
只是一腔情愿的愿望罢了,身在红尘,便无法逃脱,僧人不用梳子,是摆脱了情感束缚也放弃了人间诸情。世俗中,无人如此超脱,便理一理,顺一顺,而已!
《明史·列传》还有一个比喻也很形象:贼如梳,军如篦,兵士如剃。
唐方干《赠华阴隐者》:天下兴亡棋一著,心中真妄枕三梳。
一梳在手,如法如理,如治理天下。无论什么样的经纬,一个法,一个理,也能顺畅如流。
但是梳子,更多还是承载了女性的人生故事。一弯旧梳,一段故事,一种人生。一把普普通通的梳子,在岁月中流转,附着着一个女子或幸福或悲苦的一生——无论多美的年华,梳着梳着,发白了,时光都在身后碎了。只遗这一弯风情,不知道谁舍,谁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