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晴心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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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鸡鸣·鸡蛋

鸡鸣

不知何时,我周围有了鸡鸣,雄鸡报晓的歌号。

今天关于鸡的概念,除去对这个名词的异化,恐怕已与肉和汤密不可分。在城市人的生活中,再也没有房前屋后搭建的鸡窝,没有公鸡雄赳赳气昂昂的王者风范和母鸡阵痛后一声声激越多情的歌声。这灵动的画面在人们的意识中越来越淡,如河中远去的一圈涟漪,而耳边一声声高亢鸣叫和悠远拖腔让这风情水彩又清晰起来,我有幸成为听着鸡鸣起床的人。

鸡鸣给我的震撼,并不在于旧时生活的返照,而是预示着新的觉醒。当头棒喝般的音符,是对物欲时代的透视和洞穿,令人惊悸汗颜,浮想联翩。中国传统文人的精神境界中,桃花源鸡犬之声相闻,“故人具鸡黍”的情怀,是宁静祥和的净土,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起始和归宿,“人家在何处,云外一声鸡”,深刻的烙印不可磨灭。鸡鸣声中,有青衫葛巾和宽袍大袖,有壮怀激烈和寸寸柔肠。鸡鸣声里,是文化的积淀,灵魂的家园。

鸡鸣是对中国文化特色最通俗的注解;是纯物质的东西发出的纯精神之音,既简单又深刻;是雅斋书院,柴扉农舍,乃至王府侯门的通用之音。令人不知肉味的“韶乐”不知所终,“广陵散”弦断魂散,飞天舞乐及霓裳羽衣曲多今人杜撰,只有鸡鸣一以贯之,没有方言变化文字改革,千百年来声情依然,这是一种超越,一种坚守,跳出三界外,又在五行中。

鸡鸣是文化,它的蕴含似乎无所不能。它是怨情,“鸡栖于埘”,“牛羊下来”,然而“君子于役,不知其期”,奏出愁苦哀婉。它意味着幸福踏实的梦醒,“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天未亮),缠绵悱恻,惟妙惟肖。它是日出而作的序曲,悠然心境中,有游历的脚步,宣纸狼毫间,是立言的翰墨。它更是一声号角,闻鸡起舞,金戈铁马里,抒发立功的渴望。或者,它还演奏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交响,叙述着稚儿和母亲的营养乳汁、孩子的新年新衣和亲朋好友的美酒美食。没有鸡鸣的社会无法想象,如无鸟之林,无稼之野。“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那是战乱,是浩劫,是曾经或可能再现的世界末日——而映照预示这可怕现实的首先是精神上的荒芜。

那被鸡鸣缭绕着的,必定是炊烟袅袅绿树红瓦的村落,村落里必定有勤劳富足、纯朴热情的乡民。自然与精神的统一,是完美大同世界的理想。它在冥冥中昭告光明的步伐,甚至在午休时也不忘提醒人们继续未完的工作,成为生生不息孜孜不倦精神世界的主旋律。雄鸡一唱天下白,它从历史的深处走来,唱阳关三叠;它是国家的形象,已跃然东方,呼唤太阳。尽管它没有机械的嘀嗒声来得精准,但人把握自己前途命运时却需要一种宏观的哲学的宣号。

城市里伴着鸡鸣长大的人已不再年轻,今天的鸡鸣则犹如当年长辈们来到城市听到的第一声汽笛。岁月并不回头,世事浮华依旧。站在窗前环顾周边,有酒店、民居和写字楼,沉郁的汽车噪声时厚时薄,茫然间又是一声鸡鸣穿越而来,如黄钟大吕,萦绕不绝……

鸡蛋

鸡蛋又涨价了。

不太久远的以前,鸡蛋是餐桌上的好菜。家养的鸡一般舍不得杀,更无多余的钱买鱼割肉,鸡蛋自然责无旁贷担任起主角的责任,滋润着如梭的岁月。它的身影,总是出现在生活中该出现的地方。但凡有些分量的日子,都彰显着它无可替代的作用,不卑不亢,庄重大气,珠圆玉润。它体现着布衣大众的普遍情结,又每每于平凡中透出高贵,这或许就是民俗的传统内容。

我记忆中最亲的人是姥姥。她三十多岁守寡,一人带大了五个孩子。我记事时姥姥已放弃工作专职照顾我们兄弟姊妹,后来又带我儿子,直到儿子上初中才回到另一个城市的家。我看过姥姥年轻时的照片,绝对的美人,五十多岁时皮肤仍像剥了皮的煮鸡蛋,健康美容的秘诀就是每天早上一个鸡蛋。姥姥走时90岁,身材极瘦小,火化后是我安置的骨灰,白白的骨殖,量仅盈捧,分明就是生命和灵魂飞升后的蛋壳。至今我仍坚持认为,每天早上厨房里的打蛋声,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小时候每当听到母鸡激情的歌声,我都会飞快地跑过去,把温热的鸡蛋放在掌中欣赏。来航鸡的蛋洁白光润;固始鸡产的蛋个大,颜色也如它深黄的羽毛;草鸡蛋颜色、大小不一,却玲珑可爱。中医理论认为鸡蛋性平味甘,补气血滋阴阳。我觉得它天生尤物,亦菜亦肉,亦粮亦茶,为人们提供纯正的蛋白质和维生素,我们民族的坚贞智慧,包容谦和当是有鸡蛋打下的物质基础的功劳。还有一种鸡蛋,蛋壳上有红红的血痕,我不懂拿去问姥姥。姥姥轻轻地说,这是鸡的第一个蛋。

关于鸡蛋的故事很多,回味悠长,催人泪下。有时候情不自禁地想起小时候的一幕幕生活场景。童年时常盼望亲戚来,其实就是盼望那一大盘炒鸡蛋。蛋汁一下锅就闻到香味了,围坐的孩子们眼睛里都伸出长长的手,只差说感谢上天、父母和鸡赐给我们食物。中学时到农村“学农”劳动,在农户见过女人用鸡蛋换盐和日用品,还给她的小儿子换了一种黑褐色的块状物。那孩子张嘴咬住,手一拉便拔出长长的丝,嘴里嘟囔着:“糖,好吃!”

年龄再大点,随同学去农村亲戚家玩。那叔叔说大老远来累了吧,喝碗水。女人急忙走进厨房。堂屋里条桌和两张木圈椅的上方挂着领袖像,两边挂着孩子们五好学生的奖状和摆满家人照片的相框,墙角还有一堆玉米棒子。没有热水瓶和茶具,开水要临时去烧,屋外折断柴草和拉风箱的声音清晰传来。不一会儿,女人端来了“水”:碗底莲花般卧着五六个荷包蛋,中间的白糖冒尖,像海里的冰山。

我对鸡蛋从小时候美食的直觉,到现在智者一样赋予它许多象征意味,每每觉得鸡蛋是那么亲切,那么熟悉,让我想到亲情,想到怜悯,感受崇拜和生命脉动。也许历史选择鸡蛋作为承载世事沧桑的支点是一种悲哀,但它荟萃了民生精华,吟唱着岁月戏文,这,更是一种幸运。

常常地想,那温润洁白,心一样玉一样的鸡蛋,温婉女子般娇美弱小,却又那么坚韧、那么刚强,她从过去踽踽走来,也会向未来款款而去。

但愿今天鸡蛋的内涵不要缺失贬值。

201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