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把中国看做我的娘家,把美国视为我的婆家。如今我在这个婆家已经生活了十七个年头。婆家再好,我还是会想念娘家;娘家住久了,又会惦记着婆家。每年都要惦记着回国,看望母亲,看望哥哥、姐姐、好友,一两个月一晃而过,总也住不够,每次都是含泪告别亲娘、亲友;飞回到洛杉矶的路途尽管漫长而遥远,进海关时,更是身心疲惫不堪,这时候,听到一句来自于海关人员(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亲切地说一句:Welcome home(欢迎回家)!又把我的心温暖了起来。移民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交织与纠结,永远是一脚踏在娘家,一脚踏在婆家,中间隔着辽阔的太平洋。
前些日子,因换房搬家,搬家公司货柜一般长短的大车跑了两趟还没搬完。我望着这十七年累积出来的这么多有用没用的东西,心中陡升感叹——真是不敢相信啊,当年我拎着两个行李箱牵着不满十岁的女儿文迪来到美国,这一晃就是十七年。面对着两车满满的家什,竟然很怀念两只皮箱就能过活的日子。静下心来想想,这十七年,除了累积了这两车拉拉杂杂的东西,除了周而复始的日子,也还累积了一些拉拉杂杂的故事。这些故事中有些笑中带泪,也有些泪中带笑,很多在当时觉得是过不去的事儿,现在竟然能笑着讲出来;还有很多的内容是陪同女儿一同成长的故事。
不曾想啊,那些年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如今,每个脚印都变成了沉甸甸的故事。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唯有文字的记载,尚可留住这如斯的岁月,记下这不容易的十七年,给自己,也给女儿。我想,在她的记忆中,对自己的童年成长,肯定也有自己的一份珍藏。这些年过来,我们都不会刻意地去翻出深层中的记忆,只是会在偶尔的交谈中触及一些往事,毕竟,有些记忆想起来心会疼。女儿轻易不会谈起往事,我也不多问及,她的中文已经越来越不灵光了。我猜测着,在她的记忆中,幼小时心灵的挫折感和长大后的成就感交织在一起,让她很难轻易地开始一段回忆。她无法用中文记录下来。将来,如果我的中文记录和她的英文记录同时存在,或许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她现在已经从刚移民时的一棵小树苗长成了一棵拥有年轮和一片阴凉的挺挺的高高的成年树了,我也在母亲和朋友这两个身份之间随时调换着扮演,以争取和她处在和谐的沟通中,保持着那份温馨的亦师亦友的母女之情。今年,在她准备申请上研究所的自传写作之前,我们又坐在一起谈及她的成长经历,那一时刻,我徐徐地回忆,她默默地记录,间或,两人眼眶都会一阵阵潮润。
整理着这些自己花时间写下的往事,有些发表过,有些还在心中沉寂着。岁月太匆匆,那时候我们只是忙着赶路。今天有时间将曾经发生的故事精心地梳理一番,也提醒着我,这十七年的如梭岁月并不会穿过了无痕,空自蹉跎。这些年,发生过很多事,遇见了很多人,所有的愉快与苦闷、顺利与坎坷,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我是怎样度过了这生命中最艰难的十七年的?时空交错思绪恍惚的时候,就用这些发生过的故事,给自己一个说服和印证吧。
这些故事,不是一个旅游观光者浮光掠影的片段摄取,也不是一个带着雄厚资金投资美国的成功者的自传,这是一部讲述九十年代中期移民美国的生活纪实——那批移民从下飞机的那一天开始就一切归零,毫无背景、毫无退路,孤身在美国闯天下。这一批老移民,像极了被空投到荒岛上的自生自灭的求生者,他们的经历,也是现在怀揣着信用卡踏足美国的新移民所无法体会的。或许,生活在美国的人在这部书里可以找到自己的身影;没到过美国的人会在这里了解到一个真实的美国,所有的这些故事都连接着美国的土壤和地气。
近几年我时常憧憬:将来老了以后回国多么好,看到我姐姐、嫂子退休后上老年人大学唱歌跳舞忙忙碌碌开开心心真是好生羡慕。我不止一次地梦想、念叨,一厢情愿地向往着回国后的生活——谈笑有乡音,往来有老友;可以练书法,可以读好文;再无账单之压力,亦无语言之困扰,悠悠然进入另一个生命的阶段。梦醒来,谁又知道这不是个梦幻或是泡影?毕竟,十七年的根已经在这里扎下了,再次拔起谈何容易,那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移民这条路啊,一旦踏上,就很难再回头。个中滋味,只有走过,才会解得!
和老友肖玲吃饭,她是我刚来美国时在一条起跑线上出征的患难姐妹。十七年的生活磨炼,再回首,我们依然会谈笑往事,不定哪一会儿,谈笑就会戛然而止,陷入回忆。我们相互提醒着过去的我们在一起的每一个小细节,有些记得,有些真是已经随风飘散了。肖玲问我最近在写什么,我说正在整理写一部移民美国的成长史,肖玲听了,引起了兴趣,也引起一阵唏嘘感慨,良久,只叹出一句:我们那一代移民啊,有太多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