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美国,想说爱你不容易:我在美利坚的那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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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洛杉矶不相信眼泪(1)

心里一直装着肖玲的故事,想着早晚会将她的故事写出来,只是一直往后推。因为她的故事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写她,会让我重新回到绕不过去的苦涩的记忆。肖玲的故事像极了美国太太南茜的故事,但结局却又是大不同。

肖玲是我在美国认识的第一位朋友。我和她属于在美国刚开始打拼时候的患难姐妹,她比我早先一步来到美国,我们像是在一条起跑线上一起出征的战友。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像个白痴,所有的正常思维好像都随着飘过太平洋给飘散了,一落脚这个完全陌生的美国就剩下了一副很愚钝的模样,很多事情我都反应慢半拍,好几年才缓过劲来。我还记得,第一次给车子加油还是肖玲教给我的,她看我像看怪物,很奇怪我会开车,为啥不会给车子加油?她教了我很多事情,包括哪一家的汽油更加便宜。

我们俩是在学校认识的。我刚到美国,举目无亲,认识她就像找到了亲人,很快我们就变成无话不谈的闺密,上课下课都黏在一起。也是因为我们有太多的相同的经历,没想到我们都当过女兵,说话做事都爽快得不行。

还以为我们都是差不多的性格,其实不然。肖玲比我更坚硬,更能扛得住事儿。她永远都是那么挺直腰板昂着头,眼神明亮,没见她怕过谁,也没见她掉过泪,说话办事都是钢钢的,倒是我,那时候总跟她哭哭啼啼抹眼泪:打工被越南人欺负了,情感上绕进死胡同了,绿卡等待遥遥无期啦,反正是碰到大大小小迈不过去的坎儿都跟她哭个没完。她总是帮我把事情分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我第一步该怎样做,接下来又该怎样做,只是我那时一阵清醒一阵糊涂,很多事情都掰扯不清,经常在原地打转转儿,有时候也是急得她不行。从没见她烦过,总以过来人劝我,很有些苦口婆心的样子。其实,她也不比我大几岁。那时候如果没有她,我脆弱时的所有的泪水不知该流向何处。

那时候,我们都过得很难,肖玲更难。现在在一起吃饭,她笑着说:别跟我抢账单,让我来,那时候光吃你的了。她这么一说,倒是越发让我想起了她过去的种种难处。

肖玲是高干家庭走出来的孩子,13岁就参军,小小年纪就头顶着光环,说起来真是个老资格。因为年纪太小,四号军装穿在身上还是会松松垮垮。13岁啊,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呢。我逗她:你资格这么老,红小鬼一样,可不可以办离休了?她一路当兵十六载,做到了某空军医院的护士长。转业后,在南方某省做外贸,生意也是做得风生水起,大单子一笔接一笔,大姐大一样呼风唤雨。一个机遇来美国考察,回国后,就动了移民的念头,国内的事业说放下就放下了,带着女儿就闯进了美国。

艰难跋涉也就开始了。从此,前半生的辉煌和荣耀全部归零,一切从头开始。人这一辈子该经受的磨难在美国算是全给找补齐了。

我认识肖玲的时候,正是她爬坡最艰难的时候。她只身带着幼小的女儿海蒂,半日上学,半日打餐馆,周末还要去跳蚤市场摆摊儿卖衣服。我记得她是在China Inn(中国快餐)打工,时薪一小时4.25美元,这个数字她会记得一辈子。到了现在,加州的时薪每小时已经涨到了8美元起,她依然记得那个4.25美元。她会经常给我带她们餐馆的叉烧肉,到了午餐我们就交换着吃。刚开始我天天吃,吃得很美,吃着吃着,终于有一天吃到恶心了,从此,再也不碰叉烧肉,闻到都不行。我“警告”她:不许再给我带叉烧肉了,不行啦!她笑得哈哈的,说:我现在也是不能听到陈皮鸡,这么一说,鸡屎味就来了,哈哈哈!

在她很艰难的时候,最遭罪的是她未成年的女儿。看到女儿海蒂可怜巴巴的样子,放学没人接,回家没饭吃,真是觉得太难为女儿了。海蒂小名叫毛毛,爷爷奶奶也是省级领导。小时候在国内,毛毛也是娇娇宝宝一样依偎在爷爷奶奶身边,住在省委大院的小楼里,无忧无虑地过着童年的生活,备受两代人的呵护,没想到,唉,到了美国一下成了啥孩子,每天孤独地眼巴巴地盼着妈妈下班,可是妈妈恨不得一个星期能忙八天才好。肖玲看着孩子跟她这样遭罪心里真是不落忍,就和海蒂商量:毛毛啊,妈妈想着先把你送去纽约你姑姑家住一阵子。你姑姑是早期来美留学的老移民了,有房子有正经工作,等妈妈赚到钱,缓过气来,就去接你好不好。海蒂哭得小泪人一样,央求她:妈妈,别送我走,我不嫌跟你苦,我不会让妈妈为我多花钱,我只要跟妈妈在一起。求你了,妈妈,我不想离开你,我会学着给你煮面,洗碗干家务,别送我走!肖玲也跟着女儿哭成了泪人。

那一年的母亲节,海蒂自制了一张卡片,一大早,悄悄地塞进了妈妈的门缝,上面写着:最怀念的是——在我哭泣的时候母亲总是为我擦干眼泪!愿妈妈母亲节快乐,不要太累!看得肖玲又是落了一脸的泪,从此不再提送女儿去姑姑家的事情。

肖玲是个不轻易动容的女人,但是,提到当初女儿跟她受的罪,眼眶瞬间就会发红。

对肖玲来说,周末并不意味着休息,反倒是更忙碌的时候。她要去跳蚤市场摆地摊卖皮衣。对新移民来说,周末形同虚设,一个星期就是满满的7天,干活!

当然是冬天。天不亮,肖玲就要将海蒂提溜起来,跟她一起装车。可怜的海蒂,一路上睡眼朦胧碰头打脸。到了地点,还要帮着妈妈扎架子。皮衣很沉,架子的钢管更沉。小海蒂真是个好帮手,她不光要帮着妈妈看着摊位、跟顾客讨价还价,中午还得去买咖啡买热狗, 妈妈上厕所,她就得一个人盯着摊位,妈妈用英语讨价还价说不灵光的时候,她还要做翻译。苦是苦了些,娘俩回家后,从牛仔裤前前后后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又一把皱皱巴巴的一张张大钞,展开,捋平,然后一张一张地数。数钱的那个滋味真是爽啊,一天的苦啊累啊也就忘记了!

这样的冬天她们过了有三年。

肖玲的妈妈,这位离休老人,头脑清晰说话得体,她曾经来洛杉矶看望过女儿,至今,不敢提起一个事情,就是她曾经对女儿的抱怨。那时候,老太太来洛杉矶后,很想吃馒头,去超市的时候,老太太说想吃馒头,肖玲劝她还是吃面包吧。实际情况是,面包比馒头便宜,面包12个才一美金,馒头会贵出去三四倍。恰巧老太太不喜欢吃甜腻腻的东西,心里不满女儿肖玲不给她买馒头。后来,老太太才搞清楚,原来是馒头比面包要贵很多,心里那个难受啊,不能提,这件事一提,老太太就会泣不成声,说:我没想到你们这样难,连馒头都不舍得吃。这些年我幸亏没跟着你们过,不然我早犯心脏病了,不会活到今天。

记得那天在学校,突然,肖玲告诉我她结婚了,吓了我一跳。她去了一趟拉斯维加斯就把婚给结了。对方是个台湾人,带着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又是来自于两个妈妈。她带着女儿海蒂走进那个复杂的家庭,凑堆儿一样就组合成了一个家。她这样瞬间就结婚,我真觉得很吃惊,不知道那样一个家庭会不会有很多麻烦事?我总觉得她这一步走得很仓促。她事先不想跟我说,肯定是想到了我的态度会是什么,她不想听我啰唆,也不想动摇跨出这一步的决心。肖玲说:我挣的那点钱还不够交房租,我是真撑不下去了。我一个人还好说,总得给女儿有个栖身之地吧。她说:毕竟结婚后不用再到处租房住,不用再去跳蚤市场摆地摊,也能得以有时间上美容学校。听她这样讲,我也理解她。先生存吧,别的都不现实。来到美国后,一夜之间大家都会变得很现实,谁不能够面对现实赶快起跑,谁就先被淘汰。

结了婚的肖玲搬到了洛杉矶东区,离我更加远了。有一年的暑假,我女儿还去她家住了一段时间。看起来,她的日子还算过得正常,稳定,起码是居有定所,在我们还在租房住的时候,她已经住上像模像样的House了。

出了学校后,我们各奔东西,偶尔有联络,也都是一年碰不上一次面。有一次听她在电话里大哭,吓了我一跳。她说:上美容学校这么难,好不容易考到了美容师全科执照,原以为可以打工赚到钱了,谁知道,一上班,就是打扫卫生,给客人洗头,洗头洗到腰都要断了,指甲都掉了,还是洗不好,还是被老板骂,真不知道怎么干下去?!

我除了在电话里陪她掉泪惺惺相惜什么也帮不上她。

肖玲毕竟是个生存能力极强的人。在这样一个自生自灭的陌生环境中,人人都是旺盛的生命体,不敢懈怠半步。过了不久,接到她的另一个喜庆的电话:她有了自己的美容院。开张那天我们还去贺喜!

So far so good!到此为止一切看来都还不错。来美五年,最初的挣扎过后,苦难即将过去,生活正渐入佳境。我们都走到了一个可以驻足一下,喘口气,看清楚洛杉矶的东南西北的移民阶段了,也有了心情欣赏洛杉矶的海滩与棕榈,感恩地享受着洛杉矶的夏日的凉风与冬日的暖阳。我们的脸上开始出现了笑容。

有一天,肖玲来到我家,跟我说:我可能得病了。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脑子没跟上她在说什么。她说:我摸着我的腋下淋巴有肿块,肿块一直延伸到了乳房处,你帮我看看。

我蒙蒙查查地看了看,摸了摸,不知所以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甚至摸不出肿块在哪里,只是心里很惊恐,又不敢说出来。我记得对她说:都说恶性肿瘤不觉得疼,良性的反而会感觉疼,你感觉疼还是不疼?小玲也是说不明白,按下去有一点疼,但也不是很疼。或许根本就分不出个明确的界定。我只是劝她赶快看医生,赶快确诊。

我们那个时候好像在拿年轻的生命和时间交换,和金钱交换,积极赚钱,加快原始积累,争取早日迈入小康生活,完全不把自己的这条小命当回事儿。直到这么一天,坏消息出现,我们才猛然惊醒,原来这条小命还是有着极限的承受的……

检查的结果当然是很让人震惊:乳癌三期。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

我比肖玲还要惊慌。

倒是肖玲她在电话里底气十足地对我说:医生说,我赶上好时候了,刚好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医院的教授们正在试验一种新药,签了约,一切治疗免费。我说:那你不就成了做试验的小白鼠了吗?肖玲说:那就给他们做实验呗,活了就活了,算我命大;死了也算做出贡献了。想来想去,签就签了吧,反正怎样治都是治,没有说医生不想给病人治好病的,再说,还是免费的呢,我还省钱了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肖玲还说:签署了有一尺厚的档,其中还有这么一个问题:你是否同意将切下的肿瘤捐给治疗中心做化验?我当然举双手双脚赞成,这么个东西能扔多远就扔多远!肖玲哈哈大笑着说。 我这边仍在掉泪。肖玲电话里劝我:没事的,别哭,洛杉矶不相信眼泪!只要我不死,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我真是服了她。

看起来肖玲是个积极乐观的人,实际上,这只是在白天。每当夜晚时分,她想到乳癌三期就是晚期,怎么可能没有后怕。如果出现万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未成年的女儿。她给多年不曾联系的国内的前夫打了个电话,讲清了自己的病情,也是把女儿交代给爸爸。她的前夫接到她这个突然的电话,电话里足足有五分钟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只听肖玲在讲。他怕是万一一张嘴说话,那将是失声痛哭。他真是没想到肖玲会是这样的处境,他以为她过得很好,他以为她实现了美国梦,谁会想到事实会是这样……

医疗试验小组只是给癌细胞没有转移的病人做治疗,所以将会对每一个接受治疗的病人做各个器官的检查。那真是备受煎熬的一段时间。肖玲说:如果明天要检查肺,那这一晚上就会整夜睡不着,真就感觉肺不对劲,呼吸都困难;如果明天要检查肝,那这一晚上就会肝疼。真是邪了门了。虽说她也是干医十几年,到了临头,也是难脱恐惧。

等待宣判的日子,人的意志真是会崩溃!

肖玲说:手术后那段日子,真是很希望能撑过每一天。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祈祷第二天能够醒来。早上睁开眼,意识到还活着,感觉真是幸福,真是高兴,我又活过了一天!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肖玲打电话给我,让我去给她推一下头发。放化疗以后,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光了,她就带了一个假发。天热了,戴假发又热又痒,假发有点戴不住了,我劝她干脆不要戴假发,就这么光着,看着还挺酷。

那天我给她推头发。化疗后刚刚长出来的一层毛茸茸的头发被我一道一道剃掉了。竟然没有什么难过,甚至我们还在不停地逗笑,我说:你这绒毛像是胎毛,留着好做毛笔呢。她说:免费送你了,拿走吧!我继续逗她:你留光头比留长发还酷,以后咱就这么光着吧,风格着呢。肖玲回击我:你也推了吧,推个光头,别光我一人酷,一人风格,你也跟我酷一下!

推完头发,接着给她涂指甲油。因为放化疗,她的手指甲、脚趾甲都是乌黑乌黑的,看起来很吓人。她不愿让客人看到她生病的样子,怕吓到客人,怕影响生意,就让我给她涂上指甲油。我问她选什么颜色,她毫不犹豫地说:大红的!

她就是这样不带丝毫妥协的!有谁会想到,她涂上那样美丽的明亮的红指甲,是为了遮住那黑紫的病态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