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美国,想说爱你不容易:我在美利坚的那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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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我不是你的Honey

我在美国第一次租住的那个比较像样的公寓一住就住了6年。

那天牵着女儿的手参观那栋公寓,在管理员的带领下前前后后看了一圈,碧绿的草坪,流淌的瀑布,湛蓝的泳池,还有红的黄的盛开的花花朵朵,直感到手心里女儿的小手激动得颤颤巍巍,声音也带着颤巍巍:妈妈,我喜欢这儿,你看,游泳池哎!你看这花园,好漂亮!

当下就定下了,一房一厅一厨一浴,客厅里还有个小壁炉,五十多平方米的样子,租金每月550美元,这笔租金对我来说,虽说是负担重了些,但还是租了下来。新移民们看了后都羡慕地说:好高级啊!

这是1995年。那个时候中国还没有私家车,那个时候我们都在美国奔绿卡。至于在美国买房子,还远远是个梦境,根本没被提到眼前值得操心。

那个公寓管理员叫杰妮佛,是个黑人女的,对我们一口一个Honey蜜糖地叫着,一开口总是先叫Honey,真真假假的嘴巴甜得流蜜,就住在我们楼下。后来,女儿文迪转学后竟然和她的女儿艾诗丽一个班级,这让我对管理员杰妮佛更加多了一分客气。她们那个一房一厅住着三代女人,偶尔会看到有男人在。文迪说:阿诗丽告诉我,她的妈妈16岁就生了阿诗丽,她的外婆也是16岁生了她的妈妈杰妮佛。她们每个月都是靠着政府的救济金过活,连学校的午餐也是免费享用。我听后说:什么家庭啊这是,乱七八糟的!

我想,我们永远搞不懂黑人的脑袋里在想什么,就像是黑人永远也看不懂我们华裔总是像蚂蚁一样忙碌,总是那么勤勤恳恳拼命工作到底是为哪般?这里面不能简单地归结为谁歧视谁,但是思维的不同却是都要认可。

这位杰妮佛初始给我的印象总是客气得过分,说话的口气又总是虚虚惑惑真真假假,像是满嘴里跑舌头的感觉,每次见到我们都大叫:Honey!有一次我们吃完比萨打包回来,她见到我手里的比萨盒子,大叫:比萨!Yummy!搞得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对她说话。看她那样子像是很想吃,但是我又是打包回来的,怕是不好拿出手。文迪小声用中文说:别给人家吃打包回来的,不礼貌!女儿话音刚落,我就热心过度地问她:要不要尝尝看?Sure!她答应得干脆利落,将比萨盒子接了过去。

从那,就算是开了头。

她又总是坐在我们楼下乘凉,我们每一次进出好像都逃不脱她的眼睛。凡是看到我们吃完饭打包回来,她就高声大喊Honey!然后问我们又去吃了什么?我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心中有点怵她,总是据实相告。过后我都恨自己,我欠她什么呀我!后来我把这个症状归因于刚到美国什么都怕,胆儿小,害怕得罪任何人。

这样的谦卑与温良并不曾得到杰妮佛的赏识与尊敬。她算是号准了我的脉——这个中国女人柔柔弱弱的,悄没声地只会点头微笑。

接下来杰妮佛就有些得寸进尺了。

那是个半夜两点,电话铃声猝响,我还以为是国内长途,一接听,竟然是杰妮佛。她的声音病病蔫儿蔫儿的。她说她病了,问我有没有任何的Soda汽水?我赶紧打开冰箱拿出可乐、雪碧,抱着一堆饮料,穿着睡衣半醒不醒蒙蒙查查下楼给她送饮料。刚进她家的门,她迎面扑来,给我一个熊抱,对我大叫:Honey!兴头之高,嗓门之大,完全不像生病的样子。我看着她,问:你不是病了吗?她哈哈地笑着,笑声回荡在夜空:我就知道你会给我送来,你真是太可爱了,You are so cute!我问她:你没病啊?她拍拍我的肩膀,说:如果我不说我生病了,你会半夜给我送饮料吗?!我被她的直言不讳和无耻行径惊呆了,顿时就要炸了一样——我靠,半夜两点钟啊,你个半疯子不睡觉,想起了喝饮料,就一个电话把我闹醒,我又不疯,明天一早我还得上学上班拼命赚钱呢!没钱付房租我不得被你个破管理员轰到大街上?我先声明,半夜三更,我的涵养是零,谁搅了我的好梦,我跟谁急!我拉下脸对她说:杰妮佛,现在是半夜两点钟,你真病了,我会帮你;你如果没病,以后少在半夜打扰我!她忙不迭地说:Sorry!Sorry!!这在我听来就跟放屁一样不算数。

她经常半夜不睡觉发神经。

第二次又是大概半夜两点,又是一个电话半夜把我吵醒。真是想不通,她怎么可以如此嚣张?或许她觉得我文文弱弱的不会对她发脾气臭骂她吧!这一次是问我借钱,她说想借十块钱……没钱!我没等她把话说完,哐一声扣上电话!这次不留半点余地!坚决不客气!心想这个疯婆子真是越来越蹬鼻子上脸了,半夜三更地闹,太过分了吧!以后绝不对她有好脸儿。

第二天一大早送女儿上学,还没下楼梯,就见她已经在楼下等我,露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说: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了,想给女儿阿诗丽买面包都没钱,政府的救济明天才发下来,Please拜托啦,先借给我10块钱给女儿买面包。文迪眼巴巴地看着我。女儿这么一看我,我就完蛋了,心就软了。我打开钱包,只有20块的钞票,没有10块钱。杰妮佛说:20块更好,明天就还你!

我和文迪前脚走,就听她在身后不停地啰唆:You are so nice,God bless you!你这么善良,上帝保佑你!

送下文迪,我去给车子加油,转眼就看见杰妮佛在加油站的商店里,但是,手里拎的并不是她说的给女儿买的面包,而是一大箱啤酒。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盯着她看,想知道她怎样回答我。谁知她仍是给我一个一贯的嬉皮笑脸,大喊:Honey,好像很久没见到我一样的亲切!

我咬着牙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说不出,扭头不再看她,只是在心里鄙视她。我对自己不停地嘱咐:从今后长点记性吧,再也不上她的当,这是个浑蛋、无赖!

晚上给女儿讲了这件事,文迪瞪着眼睛,小脸儿一脸的惊愕与不解。我对她说:穷不是罪过,没钱也不丢人,但是,欺骗别人就是罪过!不是谁瞧不起她,是她自己做事情没法让人瞧得起!从此后,我们要离她越远越好!文迪点点头。

20块钱当然是打了水漂,永远不会有还的那一天,但是也好,从此堵死了她再张口借钱。

楼上楼下地住着,怎么能完全不打交道,尤其是文迪和她的女儿阿诗丽又是同学。

那天文迪放学后对我说:阿诗丽要过10岁生日了,她们家要开生日Party,邀请大家都参加。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是真心不愿和她们有任何来往,嘴里发着牢骚:在国内,这种人我们就叫她赖皮、杂碎、泥腿子、街痞子,没想到在美国全让我们碰上了。文迪说:阿诗丽又不是你说的这个那个的那种坏人,好多同学都去,我不去也不好,就在我们楼下。

我总也禁不住女儿的央求,心里想着女儿刚来美国不久,没几个朋友,小孩子又怕孤独,就成全她吧。

陪她去买了一份礼物,回来用彩纸仔细包好。

文迪对朋友一向是实心实意,有时候看着她,我心里很为她担心,她这种实心眼碰到有些鲁莽的人很容易受伤。我想可能是独生子女的关系吧,孤单单的没有陪伴,又是新环境,逮着谁都想做朋友。

我目送她下楼。

她小心地捧着礼物朝阿诗丽家走去。

她是怀着怎样雀跃的心情去参加这个Party我不得而知,只是知道,她为了这份小礼物已经费尽了心思,买这个还是买那个,一而再地推翻重来,最后,还是买了一个夏威夷海滩装束的芭比娃娃。

我在准备晚餐。不一会儿的工夫,文迪就回来了。我问她:这么早Party就结束了吗?文迪只是含着眼泪站在厨房门口不吭声。怎么了这是?我问她。她仍是抿着嘴不吭声。

我蹲下来,眼睛对着她的眼睛:跟妈妈说,怎么了?文迪抽泣了,一发不可收地抽泣,像是有一肚子委屈,露珠一样的泪水串串滚落。我等待着她平静下来。半晌,她说:小朋友都分到了生日蛋糕,只是我没有。我一听,怎么会有这种事儿?就问她:是不是疏忽了呢?忘记了你没拿到?不是的,她妈妈分蛋糕的时候,跳过了我,没给我。我听到这里,心里真的惊呆了,也真正愤怒了!我真为女儿难过!为什么这样对待一个小女孩?她做错了什么?自从我们搬进来,我们又做错了什么?

我该怎么办?眼看着女儿这么委屈我该怎么办?是去讨个说法,还是隐忍不做声?

我为女儿擦干眼泪的同时,自己却流下了一脸的泪。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忍下来的那口气。我本不是个好性格的人,修养也不是那么的好,仅仅止于我不会招惹别人,但别人也别招惹我,相安无事便好。曾经也是优越自傲的,曾经也是伶牙俐齿咄咄逼人得理不饶人的一副坏脾气,只因为移民到了一个新的国家,处处陌生也就处处紧张,让我不自觉地学会了多用眼睛少用嘴巴,久而久之,竟成了这样一个容易被人欺负的人了,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样的一个事实。

我嘱咐文迪:再也不要去她家,她们不是我们的朋友。文迪虽小,从此也要学会辨识和谁做朋友了。

我再见到杰妮佛,不管她是怎样热络地叫我Honey,我都当是一阵狗叫。不要叫我Honey!我不是你的Honey!我木着一张冷脸,绝不给她一丝笑容。我若是这点记性都没有,我真是糟蹋粮食了!

一天下班回来,已是傍晚时分,天色蒙蒙暗了,在拐进车库的那一瞬间,似乎看到了地上有个什么东西在,像是掉落的纸盒子还是什么,看是未等看清,车子就开进了车库,只是觉得车轮压上了什么东西。心里惦记着孩子的晚饭,急匆匆回到家。

文迪在做功课,我在做晚饭,就听得嘭、嘭、嘭三声,门被敲响了,我开门一看,是楼下的杰妮佛。她手里拿着一个断裂的滑板,问我:是不是你给轧断的?我一时也不确定是不是我轧断的,倒是记得刚才车子好像轧到了什么,天黑看不清。

我们刚从Target 买的,15块钱呢,你看你是赔钱还是怎么办?杰妮佛咄咄逼人地说。

好长一段时间了,我看到她就讨厌,就憎恨,心里一桩桩旧账我可都攒着呢,你个黑婆娘凭什么把我当傻子耍?你以为我英语不如你溜我就比你傻吗?现在看到她瞪着牛一样眼珠翻动着那两片厚嘴唇跟我示威,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气冲冲顶她:为什么玩完了滑板不收回家啊?天黑了,我哪里看得清路上有什么?你把你家的什么破东西都堆到路上,让我们怎么开车?你以为这条路是你家私人的?

听到我哇啦哇啦地抢白,杰妮佛瞪着白眼珠,张着厚嘴唇,看着我,打着手势,摇着头,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大概没想到我这次是如此坚决地不尿她这一壶。

我想如果说中文我还要更加刻薄些。

她拿着断裂的滑板转身下楼了。

我舒出一口气!我总算舒出了一口气!这个婆娘实在是可恶!

我顺手将大门重重关上,表示我根本不怕她!跟她比,我虽瘦小,但我也会向重量级的她示威!

我转身回厨房继续做饭,迎面碰上文迪的目光——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一语不发,但是,我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了她对我的陌生和质疑,她个小家伙心里可能在想:妈妈今天怎么了?

我也一语不发,继续做我的饭。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早就想收拾这个浑蛋Asshole,在我对她的所有的怨恨中,顶数她对女儿文迪的刻意忽略最伤我。我不知道她是对我们娘俩有意见,还是根本就是蔑视中国人?美国这个国家,天天都在叫唤各种族平等,其实都是在唱戏,唱完拉倒,不平等依然处处都在,不然就不需要这样叫唤。我心想:我们又没有跟政府伸手要救济,你凭什么歧视我们?你祖孙三代月月靠政府救济,不然就揭不开锅,难道比我们还要上层了不成?真是奇了怪了!

我心里赌着气,继续做我的饭。

就听到楼下传来杰妮佛训斥女儿的声音,以及阿诗丽嘤嘤的哭泣声。

我转头看了一眼文迪,她正抬头看着我——那样清澈稚嫩的目光像是灼到了我,令我的心为之一颤。我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所有的坚硬和固执瞬间就变成了柔软与宽恕。

楼下嘤嘤的哭声还在继续,我越是听下去,越是像听到了文迪的哭声。

文迪的目光以及阿诗丽的哭声摧毁了我。

我走向我的手提包,拿出了钱包,对文迪说:走吧!

我们来到了楼下,敲响了大门。

杰妮佛打开门,满脸的怒气还在,像是刚熄灭的柴火,火灭了,烟还在。

她看到我们,不知我们为何而来,只是发愣。阿诗丽在客厅也停止了哭泣。

我掏出15块钱给她们,简单说:对不起,再给孩子买个新的滑板吧!

她们还在发呆,我们已经转身回家了,只听到背后传来她喋喋不休的道谢:Thank you!Thank you so much!!God bless you!!!

管好你自己吧,别老拿上帝说事儿,上帝太忙了!

她整天把“上帝保佑你”挂在嘴边,让我真是承受不起!

Mom,you are so nice!文迪对我说出这句话,继续去做她的功课。

我听到女儿对我的认可,熨帖得如喝下一杯蜜水。我是不怕得罪楼下那个浑蛋婆娘的,但是我怕看到女儿那陌生如拉开远距离的目光,这是我很在意的。

在那个公寓,我们住了大概六年,直到文迪上高中,直到我们买了房,我们搬到了另一个学区。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开始在乎孩子将来的高考了。

临搬家时,跟杰妮佛退房。她按照惯例问我:为什么要搬出?我说,因为我们买了房子。她瞪着牛一样的白眼珠,嘴巴张成大大的O形——始终也没说出什么。我也就没说什么。

后来开车路过那个地方,还是会拐进去看看那栋淡黄色的公寓。秋冬季的时候,院子里黄的柠檬、绿的兰姆、还有橘子缀满枝头。随手摘下几个,还是会给我们带来无尽的回忆。来来往往的房客都是陌生人,无人识得我们,我们还是会主动地对这些不相干的人说一句:我们曾经在这里住过6年呢!仿佛留下了一段岁月,就留下了一段资历给后人说出这句话。

只是杰妮佛一家的门和窗始终关得紧紧的,不知是搬走了,还是不愿出来和我们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