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华裔后代的故事。本来都已经忘记了,或者说,大家都刻意地不再提起了,但是,我在翻读日记的时候又看到了当年的记录,让我慢慢写出来吧,只是名字会处理一下,我只想讲出这个真实的故事,而不想再触及当事人。
故事很长,其中的过程也是一波三折,暂且分为三个部分吧。
上
我的日记中这样记载着,那一天是2007年7月8日。星期天,天很热,不想做饭,也不愿出门,打电话Order比萨送上门。女儿文迪正好在家,一时兴起,非要给我调杜松子酒喝。这种酒真是很好喝,冰冰凉凉的,兑上雪碧又甜甜的。
电话铃响,是好友妮娜打来的,送儿子去西点军校刚刚回来。这些天我一直不敢给她打电话,恐怕她受不了,会哭哭啼啼,果然电话里就是未语先哽咽了。她说:浩皓啊,真是让你说准了,康康临走时,我们去吃早茶,你还说笑话,说你们当兵的时候,那些农村来当兵的,一紧张就走顺腿,一紧张就走顺腿,怎么也改不过来,为此你还被罚站,因为你在队列中笑个不停,那就是咱今天的康康啊,也是紧张得顺手顺脚啊!平时看他长得那么高大,1.82米的个头,可是太瘦了,去了西点之后,天哪,和人家那些高头大马的老美相比,咱康康顿时就找不到在哪儿了,真的很可怜巴巴的。浩皓啊,我觉得就这样一下子把儿子送到军校,还是西点,对他是否太突然,太玄乎,这一步不知道走得对不对,真怕他承受不了。六个星期的Training(新训),不合格的会被退回。万一康康跟不上趟,给退回来怎么办啊?
我在电话里一边安慰妮娜,一边停止吃喝,真心有种愧疚感——人家儿子远在千里之外的军校受训,我的女儿围绕在我身边调着杜松子酒给我喝,真是罪过啊!
我和妮娜来自于同一个城市,又曾是工作在同一个单位,所以,两家的孩子从小也就在一起长大。刚来美国的时候,孩子还小,妮娜经常开玩笑说:等康康长大了,出息了,就给你家文迪提亲!我也高兴地说:好!两个孩子小时候前后脚来到了美国,长大后,又是在同一所高中就读。再见面,我们也就不再开这种玩笑了,但是两家的关系始终走得很近,也把对方的孩子视同为自家孩子。说起来两个孩子最大的不同点就是,文迪的英文比康康好,康康的中文比文迪棒。文迪来美国后基本上就没再看过中文书或电影电视,而康康很喜欢看中文电视剧,读中文版的《故事会》,每次回国,都会带回几本,真让我们佩服。我总是担心文迪的中文越来越退步,妮娜总是忧虑康康的英文跟不上趟。两个从小都很内向的孩子,来美国后性格开始分叉,文迪的玩伴儿几乎都是老美,康康的朋友几乎都是老中。有次过年,两家在一起吃完了年饭,就去了卡拉OK厅。康康很会唱中文歌,香港和台湾地区的歌都会唱几首,文迪只会唱英文歌,在她的记忆中,只记得《世上只有妈妈好》这首中文歌,但是坚决不再唱,说是每次唱这首歌都想哭。我对文迪说:你看看人家康康的中文保持得多好;妮娜则对康康说:你看看人家文迪的英文,完全没有口音!儿子啊,别忘了咱这是在美国啊!当然,两个孩子完全将我们的苦口婆心当成废话置之不理。
怎么也没想到从小内向而又腼腆的康康长大后考上了美国西点军校。华裔后代来到美国读书,大多是从医,做律师、工程师,做会计、药剂师,都是比较保守的无风险的需要狠狠读书的专业,而报考西点军校的学生不仅要在高中学习成绩名列本班前茅,身体健康,具有一定的组织领导才能,在参加考试的前一年还必须得到美国总统、副总统、参议员、众议员、州长、市长或部队主管任何一方的推荐。获得正式报考资格的青年,还必须参加并通过国家统一组织的大学入学考试。然后,军校学员入学资格评审委员会从德、智、体等方面全面衡量,择优录取。
四年军校对学员完全免费,学员毕业后,完全没有高昂的学费贷款之担忧。新学员每月津贴890美元,根据年限不同而上升。毕业生能直接以少尉军衔进入部队,税前年薪起点是六万九千美元。毕业生先到美国陆军部队服役五年,之后还要做三年的后备役随时受征召,这是西点生与国家签署合约中的规定。
华裔中的新移民,出于各种原因,有直接从军的,就是从士兵做起,回来后能够免费上公立大学,或者还有其他的优惠待遇;但是,能够考上西点军校的甚少。给康康写推荐信的是位白人州众议员,他看过康康的所有资料以及面谈后,愿意为康康写这封推荐信,其中的理由就是:华裔从军人员很少,希望由你可以起到一个影响力。
妮娜在电话里对我说:浩皓啊,如果有时间,你给康康写封信吧,因为他一直喜欢听你说话,读你发表的文章。他们在军校,每天都会查信箱,没有来信,康康会失望的。他们新生入校,限制上网,所以,我希望他能够每天都能看到我们有人给他写信。你和文迪送给他的ipod,康康听了一路,到了军校才让我带回来,让我给他保留好。浩皓啊,你说,我这么一下子就把儿子送到西点对不对啊,满眼看过去,全是高头大马的,没几个中国人。妮娜说得我也鼻子发酸,我答应妮娜,会马上给康康写信。
康康是小名,来美国后的英文名字叫凯文!
Dear凯文,你好!
自从你走后,这些日子我们一直在惦记着你,接到你妈妈的电话后,才知道你一切方好,也才放心。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表达对你的关爱,这和在餐厅吃饭时的聊天还是有所不同。
从小看着你长大,和文迪前后脚来到美国,又毕业于同一所高中,有着同样的成长背景,原以为很了解你,感觉你是个很内向的男孩,可是没想到你是这么的勇敢而坚强。这次你报考西点军校而且被录取,真的是给了我们大家一个很突然的惊喜!有时还会怀疑这是不是真的?那么安静、那么腼腆的康康怎么会去了西点军校?你在我们面前总是那么的温顺、谦恭、彬彬有礼,每次见面总是很有礼貌地称呼我们:浩皓阿姨好!文迪好!而不是像美国孩子一样摆摆手,嗨一声就了事。或许这些表面的现象,令我们低估了你内在的刚强与执著。记得你还在上高中的时候,就对我们说,将来想当兵,当警察。那个时候总觉得你还是个孩子,青少年Teenager,男孩子的一时冲动而已,说过也就过了,没想到你是认真的。记得你每年都会参加洛杉矶的马拉松长跑比赛,虽然从来没拿过名次,但是一直坚持,从这一点看来,你早已设定了你的理想与目标。
按照大部分中国人的思路,你若是去了任何一所UC大学或者是常春藤大学,都不会让我惊喜,因为千军万马的华裔子弟都在奔向那条大路,而你选择去西点,这不仅是你对自己的挑战,也是对我们这些华裔家长惯性思维的一个挑战!我曾经对我的一个学生讲起你去西点军校,这个13岁的初中生不解地问我:既然他那么优秀,为什么去军校不去UCLA或者斯坦福?离家也近。这就是华裔家庭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答案!我对这个13岁的学生说:每个人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梦想,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就是走进了自己的天堂!
我欣赏你的挑战,从此也将视你为不一般的大学生,You’re the different one!真心希望你能活出你独特的青春光彩!
我相信,经过六个星期的集训后,你的意志会更加坚强,胸膛会更加厚实,臂膀会更加粗壮,从男孩走向男人,更加的Man looking!
你爸爸妈妈对你的思念是自豪而又伤感的,尤其是你妈妈,自从你走后,提起你泪水就不断,我们都能够理解,毕竟就这么一个独子,那份心疼无法言语,母与子啊,剪断了脐带也仍是有着终生的依赖和惦念,这份爱子之情永远无法剪断。
我又想起了我少年时去部队当女兵的情景,70岁的老父亲站在街口,站在寒风中为我送行,那份无奈,那份不舍,我那时完全无法体会,只是留在脑海中一幅寒风中的画面——老父亲在风中,在街口,孤零零的,淡淡的笑容中怎么也掩不住内心的凄凉与孤独。我父亲50多岁才有我,而我却在他70岁时一蹦三跳开开心心地一翅膀飞到了千里之外的成都,继而又上了青海。飞离老巢的鸟儿留恋的是海阔天空,哪里会体会老巢里父母的牵挂与担忧。等我也有了女儿之后,才真正地细细地体尝到了长辈内心对孩子的思念之苦有时候是说不出的。所以,康康你要尽可能地关爱体谅你的爸爸妈妈!
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这是每个成功者必将面对和承当的。我希望你能将这段话贴在你的床头上,每日读一遍,对你必有益处!因为我知道,未来的路你需要咬牙扛住很多事,如果没有坚强的意志力,你会很难挺过去的。如有可能,我希望你能记下你在西点的成长,这对你,也是对新一代移民都有历史性的意义。
华裔后代能进西点军校者寥寥无几,你是其中一个!为你骄傲的同时,也有更多的期待!
很快就收到了康康的回信。一看到信封是从West Point寄来的,欣喜的同时,泪水已经盈眶,那种感觉倒像是战乱时代收到了孩子从战场上寄回的平安家信。
康康真是个有心的孩子。这年头还有几个孩子肯动笔写信?又有几个在美国长大的孩子肯用中文写信?虽说是有几个字缺失了一点或一撇,但是这已实属不易了。信很短,估计是写中文很困难,难以写长,只是报个平安。
给妮娜说到了康康的来信,她那边又开始哽咽。她说,这段时间不敢给我打电话,控制不住自己,总是哭个不停,怕我烦她!我又怎会?她能坚持将独生儿子双手送去军校,已是比我坚强不知多少倍。换若是我,或许比她更脆弱。做母亲的心啊,何时真正地坚强过?都是在隐忍!
妮娜在电话里说:我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哭瞎了眼!过去只是听说过,盼儿想儿天天提心吊胆无来由地哭个不停,真的会哭瞎了眼!我不怕别的,就怕他上战场。
怎么会呢?不是学生吗?起码上完四年军校再说吧?
妮娜急迫地说:不一定啊,康康电话里说,从伊拉克战场上下来的士兵、军官去西点作报告,好多都是缺胳膊断腿坐轮椅的,其中有一个军官就是在西点就读期间去了战场,就像是我们国内的英模作报告。康康说:听着真是很激动,真想马上就报名上战场!妮娜已经泣不成声:我就怕康康一激动就上战场去了,可又不敢直接说不让他去,只是试探了一下他的想法,问他:你不会现在就想上战场吧?康康说:不上战场我来西点干什么?浩皓啊,你说,我这心里真是七上八下,没一天安静……
我无力地劝着妮娜。心里在想,如果没有足够坚强的支撑力,为什么要送独生儿子去西点?天天这样哭得天都要塌了一样,岂不是受煎熬?这是儿子的梦想,却成了当妈的噩梦,我真担心妮娜会很快地崩溃。既然选择了从军,就无法拒绝上战场。道理虽说是这样,我却无法对妮娜说出口。
我对她说:他一旦选择去战场,我们谁也拦不住,我们也不该拦他,那样只能离他更远。对这个年龄的孩子,父母需要调整自己的心态,争取做他的朋友会更明智些。多聆听,少说No,这样,至少你还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要做什么?小时候多么乖的孩子到了这个时候,都要挣扎出你的怀抱。就让他走,不要试图拉住他,唯一能做的是就是守候,默默地为他祈祷!
妮娜嗫嚅着:真不知道把他送去那个地方对不对?当初也是想着,他一直喜欢当兵,他爸就说,干脆就试着报西点,总觉得那是个世界第一的响当当的军校,真没想到竟然就来了录取通知。唉!现在的我,一点都没有当初的惊喜和骄傲,我不怕你笑话我,我真的是担心到每日以泪洗面!
我劝她:别担心,快撤军了,顶多明年年初就得撤军。2008年又要总统大选,换人做做看。布什到点了,已经做了两届了,怎么着都得下来了。反正这八年大家也都看够了他那张脸,八年期间,里里外外的活儿都干得不漂亮。国内经济不景气,国外战争打得不辉煌,布什很快就下来,战争不会持续很久。
真的要去投票了这回。妮娜说:哪位总统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少打仗,咱就选谁。别没事儿满世界管闲事儿,多栽花少种刺儿,管他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这回,咱只选政见不选党派。
再给康康写信,该如何给他解释战争并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哪个国家的部队都会给战士洗脑——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但问题是,出于国家的利益还是领导者的偏见我们并不清楚,而我们只是明白一个很普通的道理,那就是:和平与安详才是民众的福祉。军队的作用并不应该是挑起战争,而是应该维护世界和平。以怨报怨,以恶治恶,只能是一个恶性循环。美国从9·11以来,这些年就一直不平静,一下朝鲜,一下伊拉克,整日价睁着眼睡觉的滋味并不好过。老天若有眼,让美国换个脑筋清爽些的好总统,布什就可以回他的得州农场骑马玩儿去了。
康康若是去了战场,不仅妮娜会崩溃,连我也会神经了。
中
还好,六个星期的新兵集训很快就要结束了。从七月初到八月中旬,六个星期的时间,也是在考验、过滤一遍这批新学员,实在不合格的就会被退回。
妮娜来电话:康康要结束新兵集训了,我们飞过去给他庆祝吧!我正犹豫着,妮娜说:你和文迪的机票我们给你买了,去吧,拜托了!话已至此,我有什么托词也是说不出口了。
那次飞行是我记忆中最糟糕的一次。这一行有八个人,可能是为了节省,买的票竟然还要转机。应该从西岸洛杉矶直飞东部纽约就是了,没想到,我们要先飞到北部的旧金山,再向东飞纽约。本来四五个小时的飞机,竟然用了一整天的时间也没有顺利到达。
那一天早上,我们四点钟起床赶往洛杉矶机场,向北飞,一个钟头到达旧金山,然后候机两个小时,大家仍在睡梦中一样游走。麻烦是从旧金山飞到了纽约之后,飞机无法在肯尼迪机场降落,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飞机只好停在了附近的纽瓦克机场,这一等就无限期了。广播中一会儿说是正在联系中,一会儿让旅客耐心等待,机上所有的食物和饮料已经全部被吃光喝光,接下来还是没有任何起飞的动向,我们像是被困在荒岛中等待的求救者。真是很佩服美国人处变不惊的安静心态。我们都已经是心烦焦躁得不行了,就没见机上有一个人大声嚷嚷,都在安静地等待。等到最后,水也没得喝了,啤酒都被拿来当水喝。喝得多的就有些醉意,上厕所也忘了关门。
就这样无奈地等候。很渴,很饿,很烦躁。
四五个钟头之后,终于等到飞机可以起飞飞往纽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