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给他打电话,取消上课时间。我在电话里听到背景声音很嘈杂,像是有很多人,高一声低一声的,像是在超市,我和他都提高了嗓门才能听清楚对方在讲什么。杰克说,他们六个人合租住在这个两间的公寓里。我曾试探着问杰克,是否需要找份全职工作?杰克说:目前只喜欢做兼职,在这家琴行教弹吉他,对其他工作没兴趣。我又忘记自己是谁了,脱不开中国式老妈的思维,比他亲妈还着急,劝他:你都26岁了,以后还要结婚成家呢,一点钱没有怎么成啊?杰克照样两手一摊两肩一耸,笑眯眯地表示可有可无,眼神告诉我,事情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严重。我又问:你有过女朋友没有?他说:有过吧,不算正式的吧,Not serious。我像是对大侄子一样的口气问他:你是喜欢女生还是喜欢男生啊?杰克拍拍我的肩膀说:不用这样担心,我喜欢女生啦!我还是不放过地问:那我给你找个中国女孩儿好不好?杰克笑着说:当然好,我很喜欢中国女孩儿,可是我没钱,女孩子还会喜欢我吗?我无语了。如果既没大钱也没小钱,而且居无定所,要想恋爱成家,这的确是个问题。杰克说:我和女孩子有过约会,很花钱的,我不想为了一个女孩子而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把自己变成了赚钱的工作奴隶。在一起两情相悦固然很好,但为此把我绑得死死的,不要!我跟他开玩笑说:如果我有你和杰弗两个儿子一定会急死。杰克笑了,说:我能感觉到的,或许中国妈妈真的不同。我的妈妈从我18岁之后就真的不再管我了,上大学都是拿奖学金和助学金,哥哥杰弗也是如此。我妈妈60多岁了,还在做兼职教书,赚钱不多,够她自己用就好。我们母子关系不像亚洲人那么的紧密,看似不是那么的温情,但也少了一份负累。她每次看到我都很开心,她也就不会担心我,不会像中国妈妈那样要一直不停地提醒你要干这个,要干那个,因为那是应该我自己考虑的,不是妈妈考虑的,我已经远远超过18岁很多年了,让我自己想想有多少年了?说完自己哈哈大笑!笑完后,又恢复了认真与正经的样子说:钱这东西,够吃够住就好,多一份这方面的享受就多一份那方面的牺牲,Good and bad,事情都有两面性。杰克年纪轻轻,却老神在在地跟我讲起他的人生哲学:不管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人生规划大都一样——上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有份好收入,然后结婚生子,过一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产生活,对不对?我的大学同学,30岁左右的人,现在差不多都在这个阶层,可是你知道这批所谓的中产阶层最渴望的是什么吗?自由!自由的时间,自由的睡眠,自由的思想,自由的旅行,还有看自己喜欢的电视频道,不要听妻子的唠叨,他们要在生养孩子、交付房贷这条路上走上半生,至少是20年。20岁时候的梦想要蹉跎到五六十岁才可以去考虑,那是一辈子的煎熬。到那时候,大部分人只落得一声叹息,一肚子抱怨。有豪宅又怎样?有子女又怎样?所有这一切都是你用生命、用时间去换来的,我们自己的梦想搁哪儿了?说到婚姻,婚姻也是一场赌博,赢的概率最不可知,最好也就是五十五十。我自认我不是赌徒,所以不敢下赌场。我为什么一定要踏着每个人的脚步去重蹈覆辙,那是我不喜欢的,所以,我对我目前的生活状态还算满意。我只是说目前,未来怎样,世事难料。事实上,我很期待去中国,一定很有意思,一定有什么新鲜事情令我感兴趣。感兴趣的事情我愿意去尝试。
我静静地听着杰克的梦想与愿景,时而欣赏,时而困惑。杰克看起来像个大男孩,沉思起来又像是个哲人,起码他对自己的生活是有他自己的见解的,不管我们是否认同。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曾经有过这样的一种妄想,尤其是在年少轻狂时:天马行空,无拘无束,活每一天,做每一件事,都要有意义,终生做个寻梦人,像是有人宁愿骑一辆单车背一个行囊走四方;弹一把吉他去流浪;携一台电脑写尽人生百态;我是多么希望下雨天可以窝在被窝里听雨声看小说,可以吗?想象一下可以,憧憬一下也行,但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得到,真能潇洒地奉行到底坚持做自己不被任何凡人间的事情所打扰?唉!不由得想起了在国内时有位老人家经常说的一句老话:晚上尽管做大梦,白天依旧磨豆腐。还不就像是杰克说的那样,大部分人只是落得一声叹息,一肚子抱怨。过日子呗,又不是天天过年。
有时也问几句他哥哥杰弗和凯莉在北京的情况。听杰克讲了一个小细节,觉得很有意思。杰弗跟杰克抱怨说:他在厨房煮东西的时候,一转身,凯莉的妈妈就会把煤气炉的火苗关得很小,杰弗刚开始不明白为什么,就会再开大一点,但不知哪一会儿,火苗又会变小,害得杰弗要煮很久。杰克问我:你说好玩不好玩?
我在聆听杰克哥俩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也领会凯莉妈妈的作为。我对杰克说:如果是我妈妈,有可能也会这样做。他们那个年代生活太苦了,就是这么处处节省日子才能过得去。
我觉得,一个美国女婿,和中国岳父岳母大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锅碰勺,勺碰锅,还哑巴对哑巴,满肚子的话谁也说不出来,比划来比划去的,没点矛盾,没点笑话就太不合情理了。我倒是从心里挺同情凯莉的父母的难处和别扭的。
凯莉那个时候还不是美国公民,绿卡持有者每半年就得回美国报到,走一回手续,不然绿卡就有麻烦,美国移民局就会理解为你不需要这张永久居住证。凯莉每次回来就会在我家住上一星期,顺便处理些杂七麻八的事情。
凯莉每次带回来的她和杰弗的信息都不同。一次是说杰弗流连于酒吧不愿回家,经常有些莫名其妙的电话或短信;又一次是说,杰弗在北京做了一次心脏修补手术,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人生态度也有所改变,酒喝少了,酒吧也去得少了,莫名其妙的电话也少了。我劝凯莉最好小两口搬出去自己住,别和老人家挤在一起,也减少很多不必要的摩擦,毕竟是两代人,又是这样不同的饮食与文化差异。凯莉叹气说:当然是想了,只是为了省钱才会住在家里。杰弗的手术费就要六七万人民币,也是一万美金呢。不管怎么说也是比在美国做手术省了钱。杰弗的这次手术,不仅花光了我们的积蓄,还从美国的房子净值里往外抽钱了呢,哪里有钱搬出去买房租房啊?我劝她把美国的康斗(联排别墅)卖掉,在北京买套房住比较现实。凯莉说:杰弗这么不定性,狗一天猫一天的,说不定明天又想着怎么着呢?万一把美国的房子卖掉,将来回美国,那岂不更惨?
凯莉仍然每六个月回来一次。有时候听到一耳朵她打电话的声音很温情很缠绵,不确定是跟杰弗通话,好像是在讲德语。想起来杰克曾经说过,在北京,杰弗和凯莉也是去不同的酒吧各玩各的。我这心里真不明白这两个年轻人在玩什么花样?既不离开又不好好过。男人30多岁不靠谱并不稀奇,这女人30多了也不靠谱,将来怎么办?以他们的年龄,要是有个孩子都该上学了。我好像比人家亲妈还着急。审问过凯莉,她也是闪烁其词,模棱两可地说和那个德国人只是朋友,不给个实话。我也知道,所谓朋友这个筐,是什么苹果香蕉李子杏子都可以装的,不问也罢!
有一年回国路过北京去看他们,还不错,基于老交情我们还能坐在一起吃顿川菜,但也能感觉得出两人之间的勉强和隔阂。凯莉去上洗手间的时候,杰弗对我说,他已经搬出了凯莉家,在那儿处处受老人家的监视很屈辱。我劝他:凯莉也是为了省钱。杰弗说:我们每个月也有交钱啊。我像个居委会干部似的调解说:老人家也不富裕,只靠退休金过活,给点生活费也是应该的。杰弗争辩说:问题不在这儿,我只要我的自由,凭什么他们管我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上班,什么时候回家,打多久电话?看多久电视?天哪!真的是什么都会管!I’m not a baby anymore!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也劝不下去了,只剩下一声叹息!一对曾经恩爱的浪漫夫妻,无奈地陷入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窘境,无一例外!真是令人感叹!曾经的他们虽也贫困,但总是那么爱做梦,开着辆破车说去哪儿就去哪儿旅游,那么喜欢浪迹天涯,没饭吃都没关系,灌上两瓶啤酒就会开心一天,让我们这些循规蹈矩过日子的人都感到困惑:我们是否很乏味?
我曾经劝过凯莉,老美有着无可救药的快乐还OK,你再这么跟着傻乐就很危险。但我知道我这些话纯粹是杞人忧天白费口舌。我相信,就是有那么一种人总是愿意闭上眼生活的,好歹不管,一切听天由命!不然就是我有毛病,太过多虑。
关于弟弟杰克去了北京后的传奇故事令我听后半天说不出话。听凯莉讲:杰克在由北京到武汉讲学的途中,遇到一位神仙般的和尚还是道士,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被蛊惑,反正是在一番大家都不知情的状况下,杰克就跟着那位神仙上山了。武汉那方等不到这位杰克老师,就和凯莉联系,费尽周折才搞明白杰克的下落是不知去了佛教还是道教的圣地做神仙去了。杰克说,他很相信那位将他带上山的神仙对他所作出的预言:最近几年勿为钱而强出头!这正对了他的心思,不愁吃穿,无忧无虑,远离车子、房子、女人、孩子这些市井百姓的琐碎与烦恼,所以他很情愿,很惬意,每天都过着幽静清新的生活,即便是寡淡素朴一些,倒也不是坏事。如今再看世界,看到那些欲望太多的人,肥胖的人,都觉得他们是不健康的,心理和生理都有病。杰克现在的生活就是教教师傅和众弟子简单的英文,练练拳,念念经,谁劝也不下山。
听完这个故事我的心情像是跟随杰克上了山。
谁又能说这种生活不对?是忙忙碌碌才算生活还是清淡闲适才称其为生活?谁又能说得清?有位懂文学的朋友说:这才叫写意人生!
我琢磨了半天,寻思着:那我们这些规规矩矩的生儿育女养家糊口的生活就该是写实人生了吧?写意人生多么的美妙空灵啊,写实人生真是累死人不偿命的!我们谁不想过一下写意人生啊,哪怕只是尝试一下也好,只是不敢啊!想想我是多么的世俗啊!我们又是多么的世俗啊!被淹没在滚滚红尘中半辈子!
我只是想不通,当初在火车上,杰克是怎样和那位神仙沟通的?是讲中文还是讲英文?是杰克的中文讲到钢钢的了?还是神仙的英文讲得溜溜的?
后来再想起杰克,只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了。那是他早已心向往之的生活也说不定。
凯莉超过了6个月没再回来。心下觉得奇怪,打电话问她,谁知她沮丧地说:绿卡弄丢了,回不来了。
我对这三个人一桩又一桩轮番离奇的故事不知该做何种反应?问她该怎么补办?她也是缺乏兴趣。
我们在电话里唏嘘又叹息这几年他们走后的变化。然后她轻描淡写地对我说:可能会去德国住一阵子。我沉默片刻后问她:杰弗怎么样?凯莉说,他们已经离婚了。杰弗现在正在和北京的一位高官的女儿在热恋。那女孩对杰弗用情又用心,一路追到底,杰弗心里感觉好极了,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优秀,这么受宠,这么不同,真的是从一个Nobody变成了Somebody。这女孩家有钱也有权,会帮杰弗好好发展的,或许会开一家自己的英语教学机构。这么说,放他走,也不是一件坏事,你说呢?凯莉在电话里淡淡地说,像是说着邻家的故事。
这俩美国兄弟,都因厌倦于美国的平淡生活而去寻找新的世界——一个悠然上山做神仙,一个步入高官家做女婿,但愿是都遂了各自的心愿,圆了各自的梦。
我不无遗憾地对凯莉说:这下你可是一切都归零了。这么多年的努力全部归零——婚姻没了,绿卡没了,房子卖了还了贷款了,唉!
杰弗和杰克的故事我以后就再也听不到了,因为凯莉绿卡丢了,也不回美国了。有时候想起来,我说凯莉一切归零,其实一切又怎能是归零?人生的历练还有爱情的故事怎么会风吹云散,又怎能会船过了无痕?我都不能忘记他们的故事,更何况他们自己是剧中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