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齐老师没有张口前,我就看到教室门口的妹妹了。她又来早了,并且用质地较硬的黄土在走廊地面上画了图,一蹦一蹦地跳房子。
因妹妹个子矮,我只能在她蹦起来的时候,从窗口看到她的头顶和两只歪了的羊角辫。
齐老师无奈地说:“刘强,去把你妹妹带远一点儿,影响大家上课了。”
同学泛起一阵低低的哄笑,我又烦躁又害臊,冲出教室找妹妹。
她看到我很高兴,巴掌大的小脸笑得圆圆的:“哥,你放学啦!”
我呵斥她说:“不是告诉你了吗,幼儿园放学了在教室里等着,我会去找你,你……”
后面的话我咽了回去,因为我发现,妹妹脏兮兮的右脸颊上赫然一个红色的巴掌印。
冬季天冷且风大,妹妹的脸就皴得通红,这巴掌印若不是肿着,不细看是看不出的。
“脸怎么了?跟谁打架了?”我敏感地问着,顺便检查了她身上别的地方,还好只有脸受伤。
妹妹脸上的兴奋一扫而光,就像摁了暂停键似的:“今天下午的时候,班里分绿豆糕,不知怎的,榕榕有两个吃。我吃完后,想要榕榕给我一半,我俩感情还不错,她应该给我的,于是我跟她要,可没想到……”
我察觉到齐老师在透过窗户瞄我们俩,催促她说:“讲重点。”
“哦,”妹妹吧嗒吧嗒嘴,像是在回味绿豆糕的香甜,“我俩打了一架,我赢了,绿豆糕归我。”
“这么说,脸上是榕榕打的?”我站了起来,准备回教室了,“你到操场的双杠那儿去玩,我一会儿来找你,别乱走!”
“不是榕榕打的,她哪有那本事!”妹妹骄傲地撇撇嘴。
她说话间,我已走到教室门口,手扶在铁门上,手腕施力,打算推开门了,可接下来她的话,令我的手垂了下去,并且疑惑地转过了身。
“是王老师打的!”妹妹脆生生的声音格外响亮,划破了这傍晚的平静。
二
妹妹的出生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
有一段时间,我爸妈变得非常怪,尤其我妈,一天比一天胖。那年的冬天,我妈住了一段时间医院,回来时抱着一个皱巴巴的“丑猴子”。
他俩不顾那“猴子”的尖叫,放在嘴边亲,搂在怀里哄。那“猴子”浑身粉红,时时刻刻都在哭闹。倘若我俩同时哭,他们定是先查看妹妹,并告诉我,男孩子掉血不掉泪,不许哭!
妹妹叫刘静,但她一点儿也不安静,两岁起就在我们院称王称霸了,三岁后打遍两条街无敌手。
自从爸妈走后,她更是无法无天,仗着奶奶糊涂不问事,成天不着家,早晨一睁眼,就是欺负老李家的猫,逗弄老李家的狗。
老李寻上门,吵嚷着要给爸妈打电话告状,电话打通,我一般都是草草应付了事。快要小升初了,我想考上一中,没心思给妹妹当保姆,于是我建议他们,让妹妹提前进幼儿园。
我们这里的幼儿园称作学前班,一般是六岁入学,读一年或两年,直接升小学。
我没读过学前班,七岁那年直接上学了。当然,大前提是我是乖孩子。
在最开始,我担心大孩子欺负她,但后来事实证明,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我也就放心了。
我脖子上挂着把备用钥匙,奶奶有时候出门打麻将,家里没人。
钥匙绳是奶奶用毛线搓的,鲜红色,粗粗的很结实,奶奶不能来接的时候,就让妹妹多等我一两节课,我们俩一起回家。
妹妹现在拿钥匙还太小了,怕丢了还得重新配。理所当然的,妹妹放学后来我们教室等着。
她倒乖觉,每次都提前到。
对此我很苦恼,因为她每次来,都要弄出动静,搞得大家都很烦,本来我是无感的,比起她烦一点,我更怕她自己回家路上不安全。
不安全?我看着她从窗外扔进来一只花纹狰狞的毛虫吓靠窗的女同学,苦笑。
她会出什么意外啊?
倘若被人绑架,恐怕倒霉的也是绑匪。
三
第二天,落了蒙蒙的细雨。
我打着伞在前面走,走至一处水洼,水洼里被人填了石块,应该是成人填的,步子之间的空隙很大。
我走着有点吃力,回头看看妹妹,她是用跳的,脚站稳了,伞却顾不上,掉到泥水里了。她举起脏伞,兜起来的泥点子淋了一头一脸。
碰上我的目光,她不好意思地抹抹脸上的脏泥,憨憨地笑,两只眼睛里闪着光。右脸的巴掌印已没昨天红了,褪变成淤青和紫色,但是没消肿,两边脸大小不协调,显得眼睛也一大一小。
我退回两步,帮她把脏伞合上,抱起她。
这应该是五年来我头一次抱她,比我想象中要轻许多,隔着软且胖大的袄,我能明显感觉到她纤细的骨头。
她顺从地一条胳膊耷拉在我的身后,另一条胳膊环着我的脖子,帮我举着伞。我抱着她走出长达十几米的水洼,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奶奶给扎的辫子依旧一高一低,高的那个蹭着我的脸,痒痒的。
走完这段路后,我决定去妹妹班里找王老师问问情况。
四
到幼儿园后,王老师还没来。
我把妹妹送到座位上,就出来等王老师。
因为班里来了陌生人,小孩子们都兴致盎然地围在门口,眨着茫然的眼睛打量着我。
其中有一个短发的小女孩与我妹并肩站在一起,从她俩亲昵的表现,以及女孩脸上的指甲抓痕判断,应该就是妹妹所说的榕榕。
等了大约一刻钟,一个穿着雨衣、骑着电瓶车的年轻女人进了园,摘了头上的帽子,我知道她就是王老师了。若不是我喊住她,她就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有什么事到办公室来。”她利落地说着,从茶水间喊来另外一个老师,吩咐她看着学生别乱跑,边擦身上的水渍,边往走廊尽头的办公室走去。
她是个很爱干净的人,一进屋,就开始用毛巾蘸水擦裤腿和靴子上的泥,鼻头和脸颊被风吹得红红的,额角悬着两缕湿透的鬈发,衬着鹅蛋形的脸,显得十分亲切可人。
“什么事,说。”奇怪的是,她说话很简洁有力,跟温柔可亲的外形十分不协调。
我略有些紧张,清了清嗓子,有气无力地说:“我是刘静的监护人……”
她听了我的话,咯咯一笑,抬起头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监护人?别逗了,你能监护得了自己吗?小孩儿。”
老实说,她的话伤我自尊了。
我挺了挺肩膀,努力使自己看上去老成一些,直奔主题:“昨天我发现刘静脸上有个巴掌印。”
话说出后,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表情,想从中看到一丝破绽,然而她没有表情,甚至没有停下擦拭泥水的手。
一片寂静,整间屋子里只有她手上的毛巾摩擦裤腿的声音。
过了大约两分钟,她终于说话了:“小孩子打打闹闹常有的事,何况你们家刘静也不是省油的灯。”
“是,”我承认妹妹是泼辣了点,“但她脸上的巴掌印不像是小孩子的。”
我以为她会狡辩,会生气,但没料到她依旧是刚才那副漠不关心的态度,手拿着脏毛巾径直走向洗脸盆,哗啦哗啦搓洗毛巾。
“她的脸到现在还是肿的,昨天晚上疼了一夜。”我走上前补充道。
“你什么意思?”她迅速转回身,快得我一愣,“喔,意思是我们老师监管不当,刘静被人打了是吗?”
她进我退,我以退防守,说:“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那刘静有说是谁打的吗?”王老师又进了一步,直指问题重点。
我一冲动,脑袋一热,气愤地说:“她说是你打的。”
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王老师笑了。
她笑起来格外好看,眼睛湿润得像刚落过雨的池塘。她伸出手给我看,那是一双白嫩的,细软好似无骨的手,在我眼前摆动时,就像是两只灵动的鸽子。
“你看,我像是打孩子的人吗?”王老师问。
我不知道。
我抬头看着她,她低头看着我。
“好了,你去上学吧。刘静的事儿我会留心调查下的,小孩子有时候会因为觉得有趣而撒谎,你先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好吗?时间也不早了,一会儿我们要上舞蹈课了,你走吧,下次让你们的家长来,我没工夫陪你玩法官审判游戏。”
王老师端着一盆脏水,轻盈地出了办公室门,双手往上一抖,一盆浑浊的水脱离了盆底,汇入了地面上涓涓的雨水流,流进了下水道里。
五
整整一天,我都没心思听老师在讲什么。齐老师看出我走神,刻意多提问了我两次,但没用,我仍然蔫蔫的,心里盘算着是否告诉爸妈。
最终一番自我辩论,得出结论是不告诉。他们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我应该能解决这件事。
最后两节课,妹妹依旧在教室外面等着,放学的时候,齐老师喊住了我,给了我一把糖。
我拿着糖去找妹妹,她不知什么时候脱了雨鞋,赤着脚踩水,棉裤腿湿到膝盖,丝毫不觉得冷似的,一阵阵疯跑。
我们看着她跳跃的背影,齐老师羡慕地说:“小孩子就是火力大啊,这么冷的天,我都不想出门,她倒能玩水。”
忽然,我忍不住问:“齐老师,你说小孩子有时候会为了有趣,而故意撒谎吗?”
齐老师肯定地说:“会。”
我的心脏异动了一下,开始思索顽劣的妹妹是不是那样的孩子,从她平时的表现来看,的确不能排除她撒谎。
可妹妹脸上的巴掌印,的确不属于孩子。
齐老师看穿了我激烈的心理斗争,她补充道:“小孩子的确会撒谎,但撒谎都是有目的的,你弄清楚目的,也就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有时候真相往往穿着一层保护衣,蒙蔽人的双眼。戾气再重、谎话再多的人有时候也会说真话,再诚实可信的人,有时候也会撒谎。你是刘静的哥哥,你要保护好她。”
保护她。
我看着远处野驴一样欢脱奔跑的妹妹,头一次意识到,我是她的哥哥,世界上只有我们俩流着同样的血液,有着相同的基因,是从同一棵树上结的两只果子,爸妈总有一天会离开,而那时候我们就成了唯一的亲人。
我理应心疼她,也应该相信她。
天色渐晚,我牵着妹妹的手往家走,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妹妹冷不丁地说:“哥,你是在调查那件事吗?”
我知道她说的是哪件事,但不想给她太大的心理压力,就故作轻松地问:“哪件事?”
“算了。”妹妹突然老气横秋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我说那件事就算了,反正脸过两天也会自己好的。”妹妹松开我的手,先跑回了家。
我站在门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难道王老师在我走后,找她谈话了?更多不好的猜测在我的脑海中盘旋,我的心里乱极了。
乱虽然乱,可我还是想把事情搞清楚。孩子之间打闹受伤也就罢了,如果牵涉进来一个成年人,这件事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
六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特意避开妹妹,把在沙坑边玩耍的榕榕喊了出来。
她在认出我是刘静的哥哥后,放松了警惕,愿意跟我一起在小卖部附近走走。我给她买了一包凤梨酥。
“你跟刘静是好朋友?”我颇有用心地问,为防止她对我产生戒心,先循循诱导。
没想到她倒大方,咬着凤梨酥,直截了当地说:“你是来问刘静的伤怎么来的吧?”
我不禁大跌眼镜,感慨现在六七岁的孩子真了不得。
不过继而,几乎是直觉所致,我就察觉她这也可能不是因为早熟导致。我别有用心地问:“之前也有人给你点心,来问话了吗?”
榕榕点了点头:“王老师啊,她多给了我一块绿豆糕。大家都只有一块,可我就有两块,不过,被刘静抢走了。”
“然后,你们就打起来了?”我试探着问。
“打起来了,但刘静打赢了,”榕榕耸耸肩,“没办法,她总是这样,要不来东西就抢。因为那天她脸上有伤,看上去挺怕人的,我就没怎么还手。”
“哎?”我忽然发现对不上的地方,“你是说在你们打架之前,刘静就已经受伤了?”
榕榕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的,那天我发烧了,来得很晚,到教室门口的时候,看到刘静从王老师办公室里哭着出来,眼睛红红的,肿着脸。”
“还有别人看到她从那里出来吗?”我问。
榕榕摇摇头:“没有了,我是最晚的一个。”
“那王老师都问你什么了?”我问道。
“就问了问刘静家的事情,爸妈怎么不在家啊,是不是经常跟人打架什么的……这凤梨酥可真好吃啊,我给刘静留一个。”榕榕自言自语道。
阳光均匀地洒在她身上,洒在我们身后广阔的操场上,操场上孩子们嬉笑打闹,互相追逐,一切看上去那么井然有序,那么和谐美好。
但,有光的地方就有阴影,它们几乎是并肩而行,犹如亲兄弟。我有些累,觉得这个事情的复杂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焦虑地摸着脖子上的钥匙,从没像现在这样,如此渴望爸妈在我们的身边。
七
凭着寻求保护的直觉,我带着妹妹去找老李。
去见老李前,我把妹妹的两只辫子调整到同一水平线。给妹妹梳头的时候,她出奇的安静,甚至都能用乖巧来形容了。我坐在高凳子上,她搬了个小脚凳坐在我脚边,身子倚着我的膝盖。
老李很老了,他住在距离我家不远的二层瓦楼里。他是邻居,也是我爷爷生前的旧友,他们一同从警校毕业,十年前他退休了。
在我们心中,老李就是正义的化身。
我牵着妹妹的手,去瓦楼底下的象棋摊子上找老李。老李嘴里叼着烟,正站在棋友身后指点江山。
听罢我结结巴巴的陈述,老李义愤填膺,把烟往脚下一踩,领着我和妹妹风风火火往幼儿园走。
不愧是老李,他大力推开幼儿园的教室门,动静震慑了所有人。
一部分家长和老师在开会,角落里还坐着几个孩子,看到我们这三个不速之客,他们都愣了。
孩子中就坐着榕榕,她看到刘静眼前一亮,正要站起身走过来,被一个男人制止了,他把榕榕夹在胳肢窝下。
“哪一个是王老师?”老李粗犷的嗓门震得天花板都在动。
王老师平静地从人群中站了起来:“有话可以去办公室说。”
“就在这儿说!”老李扳着妹妹的肩膀,向众人展示她脸上的伤,“这是你打的吗?”
“不是。”王老师的说话声音不大,但很镇静。
她看了我一眼,目光锐利,看得我想要低头,但还是鼓起勇气,直视着她,没错,人是我叫来的帮手,怎么样吧。
王老师不紧不慢地走到妹妹身边,蹲下,与她平视,轻声问道:“刘静,你的脸怎么了?”
妹妹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李,想往后躲,可无奈肩膀被老李捏着,动弹不得,只能低头看自己的鞋。
大概是刚刚走得慌忙,一只鞋的鞋带儿开了。
“说啊,”王老师更温柔了,她开始帮妹妹绑鞋带,两只鞋带并成一样长,慢悠悠系了一个标准的蝴蝶结,“趁大家都在把事情说清楚。”
就在蝴蝶结即将完成的时候,妹妹哇一声哭了,她边哭边说:“对不起……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摔的……”
“这不像是摔的。”老李严厉地说,他捏着妹妹的脸颊,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凭我多年的办案经验,刘静,你得说实话,不说的话,爷爷也帮不了你。”
妹妹面朝着王老师,背后是咄咄逼人的老李,她扭动着小小的身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像一只被人揪住后脖颈的幼猫,不停地挣扎,想要逃脱这僵持的场面。而导致这场对峙的,正是她自己,所有人都可以逃,她不可以。
“说啊,刘静。要不然老师替你说,那天午后,你因为跟男同学打了一架,撕扯中波及到前后桌,拥挤中摔倒了,被几个学生踩了,情况是这样吗?为了怕别人嘲笑你的失败,所以编了个不那么美好的谎言,掩饰你还是战场上的胜者,对不对?”王老师柔声细气地说,抚弄着刘静的辫子,“辫子真好看,谁给你梳的呀?”
刘静抽噎着,避开了王老师的抚摸,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忽然特别可怜刘静,我那只有五岁的妹妹。
孩子的恢复能力很好,一个星期而已,肿已经消了大半,还能隐约看到一点儿青紫的巴掌印,两只眼睛也恢复了正常大小。
可也只有一个星期而已,她显得更瘦了,昔日圆嘟嘟的脸又尖成婴儿时期的猴子样,丑巴巴的。
就在她求助地看向我时,我浑身颤抖了一下,在这瞬间,我发觉我错了。
我不该去找王老师质问,也不该私下里询问榕榕,还贿赂了她,这件事从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是我错误地理解了齐老师的话,我应该保护她不受伤害,尤其是她的心灵。
这保护应该站在她的角度,替她想,而不是一味往前冲,把事情的真相挖掘出来,让她一遍遍回味受伤的过程。
榕榕也在场,我完全可以把她拎出来同王老师对质,但鉴于榕榕的家长也在,考虑到作证人有可能发生的风险,她的家长愿不愿女儿趟这趟浑水?
如果她愿意,那我很有可能伤害了第二个孩子。
如果她不愿意,我伤害的是自己的妹妹。
现在那个巴掌不仅是打在她的脸上了,还打在她的心里,打在她本该无忧无虑的童年记忆中,而这个刽子手,并不是有嫌疑的王老师,而是我,她的亲哥哥。
她本不该直面这一切的。
我掰开老李的手,牵着妹妹,逃也似的跑出了这间教室。
我至今觉得,这是这段时间来做的最正确的选择。
八
不知跑了多久,我们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看到路边有卖点心的,给妹妹买了几块点心。
我让她挑,她每样挑了一个。
看着她哭肿了的眼,淌着鼻涕,此刻专心吃东西的样子,我有点怜悯她。
“刘静,你想不想爸妈?”我问。
妹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想。”
我等她吃够了点心,拉着她的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其间妹妹就说了一句话,她指着水果店里的进口香蕉说:“哥,你看大香蕉!”
我们站在水果店的玻璃窗前,手牵着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这些比国产香蕉大了至少三倍的进口香蕉。
路过一个投币电话亭,我又问说:“我们给爸妈打个电话好不好?”
妹妹就是小孩子,她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问为什么不回家打,兴致勃勃的,要投币打电话。公交卡有了打电话的功能后,投币电话越发显得罕见了,恐怕很快就要消失了。
电话线不够长,我掐着她的胳膊,把她举到电话前,往她手里塞了几个硬币。
她很快拨通了妈妈的手机,跟妈妈聊起废话来,还无聊地让妈妈猜她是谁,妈妈倒也有兴致,在那边瞎猜起来,逗得妹妹哈哈大笑。
“是白雪公主吗?”
“不是!”
“那就是小红帽!”
“快猜到了,再猜!”
“……”
我高高地举着妹妹,胳膊不知不觉已经酸了,然而我还坚持着,木然地举着她,看着倒映在电话间玻璃墙壁上妹妹的脸,她的脸被纷乱的小广告分割得七零八碎,但脸上的表情是欣喜的。
我听着听筒另一端妈妈的声音,忽然流泪了,又想着男孩子流血不流泪的话,想憋住,但没憋住。
怕妹妹看到我哭了,我把脸深深埋在她的背后,眼泪一颗一颗浸湿了她后背的棉服,不久,就湿了一小片。
我就这么托举着她,遮挡着自己哭泣的脸,直到她打完这通电话。
九
老李给爸妈通了电话,讲了妹妹挨打的事情,他们很快回来了。
爸妈还要出门,于是决定暂时把妹妹送到姥姥家住一段时间,等读小学再接回来。
一天下午放学,老远我就看到姥爷的拉货机动板车,车上堆着一部分妹妹用的东西,板车没有熄火,突突突的响声吸引来一群孩子。
姥爷在驾驶室坐着,爸扒着窗口跟他说话,没人发觉我已经回来了。
迎面看到妹妹,她手里举着一只进口大香蕉,正跟着妈妈往外走。
“哥!”妹妹看见我眼睛亮了,笑嘻嘻地喊我。
“快走了,天黑了路不好走的。”妈妈几乎是扯着妹妹把她拉出去,抱进了姥爷旁边的副驾驶座里。
妹妹一直在嚷嚷着什么,我没听清,放下书包后,才捕捉到几个字眼,意识到她在跟我说话。
我跑出门,姥爷已经发动了板车,开始调头了。
“你说什么?”板车的马达声大得惊人,我只看得到她举着那只进口香蕉,嘴一张一合,完全搞不懂她在讲些什么,而姥爷在一边跟爸妈喊话,一时间我的脑子都要被他们吵炸了。
终于板车驶出了胡同,爸妈跟着出去看着,我心里悲伤,则独自一人回了家。屋里没有开灯,地上扔得到处都是脏衣服和生活用品。奶奶不知是不是又去打麻将了,厨房的锅是冷的,没洗的碗泡在水池里。
我摸着黑来到自己的卧室里,坐在床边,尽管舍不得妹妹,但觉得她能回姥姥家住一段时间是好的。
手一摊开,我碰到个冰凉的东西,一只进口香蕉静静地摆在我的被子上,就是那种我和妹妹在水果店看了一晚上的大香蕉,色泽金黄,身上贴着蓝色的进口商标。
借着窗口一点微弱的光,我看到了新鲜的断口,忽然意识到妹妹刚刚在驾驶座上喊的是什么了。
她有两只香蕉,临走时掰给我一只。
我捏着那只香蕉,这异国的水果在黑暗中幽幽散发着香气,尽管看不到它的存在,可这味道提醒着我,就像妹妹一般,即使她走了,可我觉得她还在这屋子里,瘦弱的身体信任地倚靠着我的膝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