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佑儿被迫穿上新衣,说是新衣,布料来自二姐的冬衣,缝制的人是妈,线倒是新的,黢黑的针脚更衬得鸽灰色的面料旧。
头也是新剃的,留了十三年的小辫子洗了两遍,剃头师傅抹了油编得细细的,小狗尾巴一样卷曲在后脑勺,蹭得领口一道油迹。
今天是佑儿的大日子,他即将拜淮河南岸的彩陶刘家老大为师。
他顶着自己都不大认识的干净脑袋,身着袖口过紧的棉衣,跟着中间人坐船过淮河。
开春,淮河水流湍急,船犹如一片柳叶,无奈地打着旋儿,佑儿虽懂水性,但绝不想这个季节落水,于是他紧紧把着船帮,后背汗湿了一片。
中间人倒不在意,只絮絮地叨唠,风撕碎了他的大部分话,只言片语在水面上漂:“走水路好,走水路就断了回家的念想……到地方喽用心学,刘家不教外姓人……要不是你爸使了钱,我也不接这事……”
一艘货船从他们两人身边驶过,甲板上齐整地码着清一色的彩陶,包彩陶的粗纸上印着大红的“王家”二字,掌舵的中年人对着他们的小船打了个呼哨,说了句不雅的土话。
“噫,看把他们轻狂的!”中间人被激怒了,重重一口痰,呸进了清澈的河水里。
二
彩陶曾是这镇子的经济支柱,镇上大半人家都是烧陶的。
据老人说,这陶从唐代就有了,每到天擦黑,窑里的火光能烧红半个天空。但月圆则亏,现在只剩两家人掌握着最精的技术,一是佑儿即将进的刘家,二是淮河北岸的王家。
刘家有绝活儿,一是能烧出晶莹剔透的绿陶,一个个脆生生、娇怯怯的,犹如含羞的翡翠,透光性极好,至今无人复制;二是彩绘,据说画得惟妙惟肖,画中人物夜晚能从陶上走下来。
王家无绝活儿,收购了镇子上大部分的小窑厂,招的也是懵懂无知的小工,成本低,走的量大,很快生意越做越火。
但刘家老大还固执地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佑儿是他收的第一个外姓学徒。
佑儿从未见过刘家老大,就已听说了他的执拗和古板,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竟无人愿意接老爹的手艺,自家人尚如此,何况外人?
临行前,佑儿妈捻着佑儿的小辫子,交代了多少遍,要尊师长,莫要顶撞。佑儿记在心里。
他望着滚滚东去的淮河水,心心念念想的是,千万不可掉进水里,若是被大鱼吃了,邻居家小英就没人娶了。
三
中间人与刘老大客套完自行走了,交代佑儿跪在院子里,这一跪就是一个时辰,直跪得头晕眼花,膝盖酸疼。
院子不大,但精致,四个角落里放八只水缸,缸里有鱼,碧水上漂着绿藻。树木尚未抽条,四处枯草败柳,一片萧杀之景。刘老大的正屋空无一人,佑儿不敢造次,始终俯首跪着。
其间有人带了几个随从,浩浩荡荡进了刘老大正屋,不出一刻钟,骂声震天,一盏茶泼到佑儿脚下,杯子碎了,那群人狼狈走出。领头的中年人一身笔挺的中山装,皮鞋映着天光,竟有些扎眼。
中年人留意院中跪着的佑儿,抬腿就是一脚。
刘老大仍骂着走出,看到佑儿也是一愣:“你是哪个?”
“师父,我是佑儿。”佑儿慌忙跪正,头深深埋下去。
“哎别,我可没说收你。”刘老大捋了捋山羊胡子。他长得也是一副山羊模样,窄长的额下一对疏眉,眉下藏着两只瞳仁发白的眼,削鼻薄唇更显得他苛刻。
“你跪多久了?”刘老大问。
“有一个多时辰了。”佑儿想起妈的嘱咐,仍是恭敬回答。
“老罗!老罗!”刘老大的喊声中气十足,震飞树上一群雀儿。
一个人慢腾腾从后院转出,摆摆手,不言语,双手交握立在那里,活像一尊泥塑。
“这是老罗,以后你跟着他。”刘老大不耐烦地挥挥手,好像佑儿是他眼前的一群苍蝇,捡起地上的碎茶杯,驼着背回了里屋。
老罗径直往后走,佑儿跟上,转过刘老大气派的正屋,他看到了一直被外人津津乐道的刘家窑。
整齐的三排平房大半是废弃的,烟囱有的已经缺了半边,只有第一排的前几间还幽幽冒着烟。佑儿有些失望。
“现在还能用的就这一个了。”老罗终于开了口,“这两间是我住的,你住这间。”他指着土窑旁边的一所小砖房,“之前的人走了,但东西还在,你凑合着用,看缺什么让你家人带来。”
佑儿颤颤着推开沾满灰的铁门,长条形的小屋逼仄阴暗,陈设不过一张床、一口锅、一个灶,外加一只两脚柜。西面的墙上开着大窗,土窑炉映出的火光烤得佑儿一身汗。
老罗突然在外面问:“走的是水路?”
佑儿忙答道:“水路。”
“水路好,水路能断了人念想,之前的那个徒弟走的桥,待了没仨月,就熬不住喽……”老罗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只剩佑儿一人在屋里立着。
他坐下,只感到屁股下硬硬凉凉的,吓得一跃而起,床沿放着一只陶瓷娃娃,粗制滥造,鼻子眼都没画好,想必是上个人的杰作。
他手心里捏着这只娃娃,想家的伤感瞬间就霸占了整间屋。
这是十三岁的佑儿头一回离家这么远,这么久。
四
来了刘家半月后,佑儿也想跑了。
半月间,土窑就烧了一批素陶,老罗一人包圆儿,佑儿连打下手的机会都没有。
每日凌晨五时起,在庭院里洒水清扫,喂鱼,擦窗。
赶早市买菜,给刘老大和老罗做早饭。刘老大要喝养生粥,黑米黑豆黑枣缺一不可,菜式一荤一素。
早饭后陪刘老大遛鸟逛街,跟在后面提着东西,别看他一个老头儿,要买的东西可不少,尤其是黄酒,每天一坛的量。
然后做午饭,午饭后没完没了收拾土窑。
忙到晚上,躺在床上的佑儿浑身酸疼,他觉得刘老大不是要收徒弟,而是要个仆人。每天喂鱼,捞发臭的水藻时,他恶狠狠地盯着在院里吊嗓子的刘老大,怪不得那么多子孙,没一个愿意近身的,惹人讨厌不是没理由的。
佑儿不懂掩饰,汹涌的怨恨刘老大也是知晓,不过他很享受似的,碰上佑儿又倔又硬的目光,他嘴角微微一颤,哼着黄梅小调笑。
刘老大爱黄梅戏,每周必去茶馆听,自是要带着佑儿。佑儿头一回进茶馆听戏就迷上了这莺啼百转似的小曲,台上扮相俊俏的伶人与他粗枝大叶的几个姐姐太不相同,与妈也不同。
佑儿又想起妈在田间劳作的身影,身上的泥从未干净过,好容易逢年过节换身爽利衣服,也一定要系上围裙,带着粗布袖头儿。哪像那女驸马,英姿飒爽地穿着状元服,即将要迎娶公主了。
全家人都以为佑儿要拜师学本事了,可荒废了大半年,从春到夏,佑儿净给人使唤了。
曲子是欢快的,可佑儿却听哭了,他不敢哭出声,泪水压抑地顺着脸往下落,落在刘老大的肩头。
听完曲儿已是夜,刘老大哼着女驸马前面走,佑儿后面跟。
快到家时,忽然他停住脚步,说:“明日你去老罗那儿领一千块,把这些东西买齐了。”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单子,递给佑儿。
五
佑儿特意早起,喂完鱼扫完院子才去采买。
单子列的多半是铜粉、细刷、毛笔、釉药等杂项用品,佑儿知道哪儿有卖的,只是路途遥远。
佑儿没舍得坐车,用了一个上午才走到集市,货比三家,只用了六百块就买齐了刘老大所要的东西。
返回时,他看到集市口有搭戏台的,人群比肩接踵,争相观看。大红的条幅上写着王家陶器远销海外,即将成立国际工厂的好消息,台上剪红绸的正是那日在刘老大院里踢他的中年人。
原来他就是王家窑的老板。
时间紧迫,佑儿不敢耽误,在太阳落山之前到了家,并把剩余的钱给了刘老大。
刘老大瞪大了眼,看看那堆东西,又看看佑儿。
两人相对无言,刘老大默默收下那四百块钱。“我买都要一千,你还能剩。你还能剩?”他捻着胡子,反复念叨,“你走吧。”
佑儿木然转过身要走,刚走出两步,刘老大哎哎两声。
“拿着你的东西。”他敲敲桌子,指着那堆工具。
佑儿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刘老大又说了一遍,只不过语气更急了:“傻子,我要这些个干什么,拿走!”
佑儿不敢置信,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他捧着那堆工具,大声说:“谢谢师父!”
“哎?我可没说收你为徒。”刘老大依旧是那句话,只不过没了之前的厌弃,那双长满了翳的眼里,也几乎有了慈祥的意思。
六
有了工具,刘老大仍没教佑儿,那堆工具就放在佑儿桌上,他每天擦拭一遍,可从没派上过用场。
佑儿每日的工作依旧是那些,洗洗刷刷。唯一有变化的,是老罗允许佑儿打下手了。
佑儿觉得,看老罗烧陶就是一种享受。
寒冬腊月,老罗只穿着条单薄的裤子,浑身的黑腱子肉,犹如一个铜浇的人,拨火,填煤,掌握着温度。
他粗壮的双手能把泥揉捏出朦胧的生命,形状婀娜的各种陶器,线条流畅优美,似乎可以随水流动。
彩陶的彩绘仍旧是刘老大画,佑儿奇怪他那双病眼是怎么画出如此精细的图案的,画图时,刘老大不许任何人打搅,闭关三天,三天后经老罗烧制,一批生灵活现的彩陶就问世了。
一日佑儿收拾完锅碗,准备睡觉了,锁门前忽然两个人围住了他,没等他张嘴呼救,便被蒙住眼,抬进了一辆车里。
摘掉眼前的黑布,他看到了王老板。
王老板与刘老大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若是把刘老大比作即将腐烂的枯木,那王老板就是郁郁葱葱的青山,他正值壮年,双目有神,一双细软的白手,几乎没有关节,动作敏捷灵活,一看就是手艺人的手。
“怎么,在刘老大手底下没干够?”王老板亲昵地笑。
佑儿还记得那一脚,心里设下了提防,他闭紧了嘴巴。
“这一年,他都教你什么了?”王老板问,“什么都没教吧?”
佑儿无话,王老板说得对。
“别傻了,趁早收拾回去吧!”王老板道。
佑儿开车门要走,却被拦住。
“回答我一个问题才让你走。”王老板拦住佑儿,“刘老大眼不行了,彩绘是谁帮他画的?你若是说实话,我可以带你进我的厂子,学真正的本事。”
佑儿心微微一动,他想学真正的本事,可刘老大画彩绘从不让人近身,他的确不知。
佑儿摇头。
“不是老罗?”
佑儿仍摇头:“他画彩绘从来都是闭门三天。”
“那必是有秘诀。”王老板的司机笃定地插嘴,王老板不言语了。
“一年了,你可曾见过老罗烧绿陶?”王老板又问。
“没见过。”佑儿回答,刚说完王老板就从皮包里掏出一叠钱,厚厚的,他暧昧地笑着把钱掖进佑儿的手里。
“拿回去花,买点儿零食啥的,或给家里寄点儿。帮我留意着刘老头儿,我还会找你的。”王老板说完车门开了,仍是那两人,绑架似的蒙了佑儿的眼,快速把他送了回去,这一来一回,没超过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后,佑儿做梦似的坐在自己的床上,腿上放着这一堆钱。
七
从那天起,佑儿就像是做了亏心事般,再不敢抬头直视刘老大发白的眼,他怕,觉得那双眼能洞穿他的秘密。
钱佑儿一分没动,想着下次王老板再找他,就还给他。
但,佑儿还是对刘老大留了个心眼儿,因为他也好奇,那传说中的翡翠一般透明的绿陶,以及刘老大眼都坏了,画出那么精彩的彩绘的秘诀究竟是什么呢?
过完年,刘老大病了一回,瞬间就老了,行动也不如从前,也更加依赖佑儿的照料。
佑儿被允许进刘老大的卧室服侍。
刘老大是戏迷子,把个卧室装修得犹如戏班子后台,四处是头戴的翎子,沉甸甸的头冠和蝉翼般的薄纱戏服,走进去竟不知身在何处。
这年盛夏,黄梅雨季来得特别早,淮河发了水,到处都是水草和螃蟹鱼虾。
水退后的一周,刘老大示意佑儿扶着他去一个地方,连老罗也没让跟着,只命佑儿赶着小骡车,带了四个大坛子。
爷俩绕过集市,沿着淮河南岸,越走越荒僻,河面也越来越宽阔,到了一处三岔口,刘老大说:“到了。”
他让佑儿抱一个坛子,拨开屏障般的芦苇,下到河岸底下。
在河堤的侧面,佑儿看到一个泥洞。泥洞里面的泥如黄金般耀眼,细腻光泽,在灰扑扑的壁上嵌着。
“把这些泥装坛子里,四个装满。”刘老大吩咐完,坐在旁边的石墩子上抽烟,看着佑儿一趟趟装泥。
装累了,佑儿满头大汗坐在刘老大身边,刘老大从腰间解下一只水壶,让佑儿喝水。
“这是老天爷给的,不能多取。我们刘家世世代代一次就取四坛子,四坛子泥够做五十个绿陶,这五十个绿陶卖出去,够一家人活十年。”刘老大每吸一口烟,昏暗的泥洞里就亮一下,映照着他满是皱纹的山羊脸。
“这种优质的黄胶泥黏性大,韧性好,只有发大水的时候才能被上游冲下来,所以说是老天爷给的。前些天的大水把这新泥带下来,只有这种泥能烧出半透明的绿陶。今天我带你走的路都记住没?”刘老大的声音里满是伤感。
“记住了。”佑儿似乎明白了什么,老实回答。
“好多人想知道刘家绿陶的秘方,现在这秘方我教给你。但切记不可贪心。这泥洞若是被外人知道了,过度开采,整个河堤,这段淮河都会被毁了的。我老了,没准儿哪天就走了,这秘方若是带走了,绿陶从此绝矣。”刘老大咳嗽。
佑儿鼻子一酸,他忽然对着刘老大跪下了,把王老板如何找他,给了他一堆钱如此这般一说。
其间刘老大一语不发,上翘的嘴角似乎在笑。
“钱你留着,然后给他送信,告诉他有秘诀,就藏在我屋里,让他们来找!”刘老大狠狠把烟往泥里一摁,滋滋的响声带起一股焦煳味。
八
是夜,大雨瓢泼。
一声惨叫响彻天际,佑儿从梦中惊醒,他来不及穿衣服,就从床上跳了下来。
老罗一脚踹开他的门,扔给佑儿一根木棍,闪电中的脸显得格外狰狞:“有贼。”
两人踩着水跑到正屋前,门锁被人撬开了,大敞着,被风刮得噼啪作响。葡萄架下,刘老大死死抱着一人的腿,大呼小叫。
那人死命锤着刘老大的脑袋,老罗提着棍子追上去,那人见状跑了。
佑儿吓得腿肚子转筋,忙扶起刘老大,发现他重心不稳,拖着左脚。
“老罗回来,让他走。”刘老大金鸡独立,倚着佑儿,压低嗓门把老罗喊回来,一道闪电的紫光恰如其分地打在刘老大的脸上,他的神情狡黠。
“偷了什么去?”老罗听话地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问。
刘老大轻轻干笑一声:“偷的是刘家秘诀,我的绝活儿。”
九
佑儿提心吊胆了几日,见王老板再没带人来,心才略放妥了,一心一意跟着老罗打下手。老罗有了刘老大的授意,也开始教佑儿一些基本的手艺。
那日雨夜后,刘老大腿骨折,淋了雨后病了几日,身体状况越发不如从前了,一天竟有大半时间都在床上躺着,精神好了下床,由佑儿扶着看看鱼。
刘老大病中特别想看黄梅戏,可走不远就喘成一团,只能作罢。佑儿承诺等他身子一好,就带他去听戏,刘老大冲佑儿笑笑,那笑有气无力,也不知什么意思,是笑自己再不可能有机会去了,还是笑佑儿孩子气。
挖来的黄胶泥淋上铜粉,先烧出了一只绿陶来,佑儿见证了整个过程,刘老大说得对,没什么特别之处,特别的就是泥而已。
他有些失望,同时也有了危机感,手里捧着晶莹的绿陶,他意识到手里拿的是什么,这不是普通的陶,简直是淮河的性命,若是真的被人知晓了那泥的特别,淮河还能安稳流淌?按王老板的性子,岂不要把整条河抽干?!
平静的日子还是被打破了。
这天阳光特别好,佑儿把刘老大抬到院子里坐着,喂他吃养生粥,刚喂了一口,大门就被踹开了,先进来的是两人抬的一只绿陶,这绿陶半人多高,肚子裂了。
王老板带着一帮气势汹汹的人围住了院子,他气急败坏地一把揪起刘老大的前襟,阴阳怪气地说:“好啊,师父,有您这样坑徒儿的吗?”
一语惊翻了全院子的人,王老板竟是刘老大的徒弟!
“按您的绝活儿烧出来的绿陶全裂了!”王老板的声音也裂了,他双目恼得通红,都快哭了,“两个亿啊,您拿什么来赔我?!”
“咦?佑儿,”刘老大淡泊地越过王老板的肩膀,看着佑儿说,“你看你不懂礼,这客人来了,怎么不给倒点茶?”
说完,他用唇语说了一个字:“泥。”
佑儿立刻懂了,他怕王老板发现后院的黄胶泥。
佑儿担忧着刘老大的安危,刘老大双目狠狠一瞪,佑儿忙结巴着说:“这……这……就去……”
他拔腿就跑。
身后传来了刘老大和王老板的对话,两人很快骂起来。佑儿吓得流泪了,迎面撞上老罗,老罗把前几天烧好的绿陶往佑儿怀里一塞:“快从后院跑,泥我来处理。”
“可……”
“别磨蹭,快!”老罗哑着嗓子,前院的争吵没有停止的意思,看得出刘老大在拖延时间。
老罗把其中一坛泥化进井里,另外两坛搬起就跑,佑儿紧紧搂着怀里的绿陶,贴着肚皮裹着,又担心刘老大,又怕绿陶被他们发现,最终狠了狠心,一跺脚从后院的栅栏上方翻了出去,后面不远处就是平静流淌的淮河,几千年来从未变过。
就在佑儿离开刘老大的院子之时,他听到王老板响亮地喊道:“给我砸!”
接着,噼里啪啦,他听到了一个时代破碎的声音。
十
刘老大的窑和余下的素陶全被砸了。
遭殃的还有他的心爱之物,那一屋子的玩意儿。
佑儿背着价值连城的绿陶回了家,几次想要偷偷去看刘老大,都被爸拦下。
“小门小户,受不起折腾,别掺和。”爸说。
没学到手艺,全家人都失落,但看到佑儿带回来的绿陶,所有人眼睛里重新点燃了火种。卖了这绿陶,他们就发达了。
佑儿不让卖,他吃喝拉撒睡都搂着那陶,伺机回刘家,一日趁爸妈不备,佑儿从家中出逃,独自一人坐船去了淮河南岸。
当佑儿背着那只完好无损的绿陶,去医院看望刘老大时,已是半月之后了。
整个镇子的人都知道刘老大这下肯定是完了,家伙什都被砸了也就罢了,连窑都被捅了,加之老头儿病得厉害,肯定再无回天之力。
刘老大身边没有陪护,他平躺着,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
佑儿把绿陶小心翼翼摆在刘老大的床头,坐在床边,想喊一声师父,又想起他不高兴自己喊,就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是佑儿吗?”刘老大没转脸,依旧看着天花板。
佑儿伸手在刘老大面前晃了晃,他的眼珠并没有动,佑儿心中一惊,他是全盲了。
“这几天,只能看见点儿光了。”刘老大像是看到了佑儿的动作,“你这些天都干吗去了,也不来看我。”
佑儿说:“我回了家,爸挣了钱,能送我上学了,已经念了两天了……”
“念书好,比学我这个强……”刘老大笑着把脸转过去,“我啊,这两天就想听戏……”
“那您快点好,我用轮椅推着您去……”佑儿鼻子酸了。
“你哭什么,可是哭刘家窑完了?其实早就完了,从我看不清的时候就完了,你走吧,我听着你哭,也觉得伤心。”刘老大声音变了,“我也对你不住,什么也没教你,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我都告诉你。”
佑儿抽抽鼻子,问:“我想知道,您什么都看不清,怎么……”
“怎么画的彩绘是吗?”刘老大笑了。
他从侧面放着的衣服口袋里抽出一块黑布,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反复摩挲,把布纹摩挲得平平整整,蒙住了眼睛,系在后脑。
他的眼眉全被黑布遮住了。
紧接着,他又从枕头下面掏出一支笔,一个小本子,颤抖着打开其中一页,右手在半空中凝了半晌,猛地凿在纸页上,以凿出来的小坑为圆心,刘老大的手犹如长了眼一般,在本子上舞得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他笔下的线条苍劲有力,游龙般流畅,大轮廓画完后,小细节一点不落,很快,复杂的凤求鸾的图案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佑儿看得目瞪口呆。
画完了,刘老大说:“傻子,世界上哪有什么秘诀,又哪有什么绝活儿,绝活儿啊,都是被逼的。看吧,这就是我的绝活儿,自从看不清楚后,我画画,就再也不用眼睛了。”
末了,刘老大说:“佑儿,我把绝活儿告诉你了,你就叫我一声师父吧。”
从此,刘家的旗子又开始飘舞了,人们看到已经剪掉了小辫子的佑儿跟着老罗,在一片废墟上忙活,佑儿脸上蒙着条黑布,手拿一根拖把,蘸了水在院子里画画,画的是三顾茅庐,画的是昭君出塞,画的是武松打虎。
人们都传说,佑儿是得刘老大绝活儿的头一人,他太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