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站起来继续跑,听见没有?!”
炽热的太阳烤得他的头一阵一阵地发胀,他嗓子干得几乎断裂,抬起头,汗水杀进他的眼睛里面,他眯缝起眼,教练逆着强烈的光俯视着他,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见双唇蚌壳一般紧闭着,有着刀刻一般的坚硬线条。他胆怯了,想站起来,双腿疲软得不听使唤,摇晃了两下又倒了。
不行,他痛苦地前探身体近乎匍匐了,抬头看着教练说:“可能是崴脚了。”双腿的剧痛钻心,扯着他全身的神经。
“你给我站起来继续跑,听见没有?!”教练没有理会他的回答,声音又大了一层。
他一咬牙,双手拄着地,竟然站起来了。教练的眼睛逆光下虽然仍是模糊不清的一片,但背后目光如锋芒般刺痛他的身体。他的腿全然是木的,机械地一前一后地运动,速度很慢,几乎是踉踉跄跄的。队友出于体谅,放慢了速度。他很快赶上队友,咧开嘴想要友好地笑一下,然而眼睛一黑晕了过去,临晕前,他有强烈的幸福感,因为终于有理由可以倒了。
仅仅休息了半天他就又被逼着开始漫长单调的训练。
跑,跳,运球上篮全场一对一,全场二对二,一天的训练课程。训练结束教练找他训话,他局促地坐在教练对面,不敢抬头看他,对于面前这个意志坚硬如同钢铁的男人,他更觉出自己的虚弱,精神和肉体上双方面的。他剥手指甲,剥不开的用牙咬,教练严肃地看着他,简单地询问了他的身体状况,然后语气淡淡地说,严格要求自己些,你是和别人不同的。
窗外的一方光从教练背后衍射,逆着光的教练像一尊不容侵犯的神像,巍然屹立在他的上方,无论何时,这位置没有变过。
他面前坐着的是个狂傲不羁的孩子,头发不服帖地一根一根立在脑袋上,他龇着一排贝克般白皙整齐的牙齿,倒吸溜气。“疼死我了你知道不?我怎么继续跑?”语气中没有疼痛的成分,倒是满是挑衅,似乎是对他严厉的诘问。
他微微愣了一下,俯视着抱着双腿叫唤的男孩子,他的上身如同牙签一般直挺,一双细小的眼睛上扬,不服输地瞪着他。他的迟疑令男孩子抓住他的软肋,男孩子夸张了他的疼痛,加大了嗓门号叫,挤皱的小脸像是吃了酸东西一波一波荡漾。
这张皱巴巴苦涩的脸。
他现在依然记得那种钻心的疼痛,疼得几乎站立不稳,这么多年过去依旧鲜明,男孩子会不会在体会着和他相似的疼痛。
汗水落得纷纷扬扬,地面上一片。
僵硬地对峙。
高考前的强化训练,暗无天日的疲惫与呵斥,光亮刺眼的球馆,他记恨教练的严厉和不近人情,教练基本不笑,那两片紧闭的嘴唇,上唇时常弓起露出两颗门牙凶人,眼睛往外倾倒狠劲儿。他避免和教练对视,不得已看见他的眼睛,也会很快躲开,对于教练的命令——有理的和无理的,他不敢有任何僭越。
比赛场,教练在场外嘶吼,回防!回防!他每听了这样的叫喊就不由自主地腿软,发挥无论失常与否,比赛无论输赢,他退场的时候都会被教练拿篮球闷头砸一记。
“呆头呆脑。”教练骂他。
鹰隼般的锐目逼迫着他,然而不能有恨,他闷头承受。
这教练,是严师,更是父亲。
他的神色恍惚起来。
第一眼见到这个男孩子,他便被其孤独的气质吸引住了,训练结束后孩子们围在一起说话,男孩子离群小鹿一般雀跃在田径场上,他上前陪男孩子慢跑。
男孩子刻意拉开与他身体的距离,他问:“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
“人总需要独处。”男孩子慢悠悠地压低声音说,“我不是群居动物。”
他说:“不与他们形成一个团队,一个人?”
男孩子撇撇嘴,突然加速,轻盈灵巧地越跑越远,远远地,男孩子冲他大喊,我一个人也能赢比赛。
几千观众的赛场上,闷热的下午,篮球场上人声鼎沸,男孩子挥汗如雨,欢腾的热气令人眩晕。他在场外冷静地观察男孩子,明显,他有些撑不住了,咬着牙手拄着膝盖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所防守的对方队长。趁他不备对方队长一个狡黠的笑,身子往右一闪,男孩子出于本能随着他往右,谁料只是一个假动作而已,对方队长投进一个漂亮的三分球,场上开始喧闹,一片尖叫和叫骂。
男孩子唇色苍白,在场中央摇晃了几下,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男孩子惊恐的眼睛投向他,他微微眯起眼睛,点点头,无言地示意没有关系,他能理解。时间到了,比赛第二节结束,休息。
男孩子疲倦地依靠在椅子上,这时几个队友上前来看男孩子,脸上貌似关切,其实是等着男孩子下场,他们代替。他是成年人,虚假做作的成分一眼就能看出来。男孩子不耐烦地想要发作了,忽地一声立起来,正要张嘴,他中途拦截道:“打篮球不是为了进攻、防守、扣篮,是要团结。”男孩子听罢眉毛一挑,不知是服软还是身体虚弱,又跌回椅子上,刘海下一双锐利的眼睛直直投向他,目光中的心照不宣使他不禁有些汗颜。
篮球馆观众席空无一人,只有单调的篮球击地的砰砰声。最关键的一次检测,最后一个上篮,他无意中从胳膊的缝隙中看到评委中一双目光凌厉的眼,他顿时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放,越是慌越是错,越是错越是慌,他惨败。然而他还是上了一个好的大学,父亲托的关系,爷爷的面子,他们家篮球世家。他感到了耻辱,不情愿将自己埋在父辈的荫蔽里,请客吃饭的宴席上想一声冷笑蔑视这一切,但父亲恨铁不成钢似的一只手捏在他的肩膀上,力度大得几乎能把他的骨头捏碎。他咬紧了嘴唇忍住了这非同一般的疼痛,脑子里要挣脱的想法被抛之脑后,他默默地承受了。
父亲偏爱白色的球衣,每次训练完都要求他立即把汗湿的队服脱下来冷水洗净,不许用洗衣机绞,会绞坏纤维,用手洗,他浑身累得酸软,洗着洗着就能睡着。等他把衣服晾出去,床上又放好一套折得整齐的白色球衣,他恨白颜色,是这些无止境的白颜色使他的成长充满了苍白的反抗,苍白的反抗后面是更苍白的妥协。
四岁的时候跟着父亲打球,球场上只有教练和学员,没有父与子。
小小的他细细的身子,长胳膊长腿,动作灵敏如同一只猎豹,得天独厚的优势,来自父亲的遗传。一对一的全场传球上篮,父亲按成人的标准要求他,他累了不算数,直到父亲累了,他才被允许休息一会儿喝点水。母亲心疼他,跟父亲吵架,父亲态度强硬地驳回母亲,说得次数多了,父亲便加大他的训练强度,向母亲示威。九岁那年他的胳膊训练中脱臼,母亲和父亲闹了最激烈的一次,母亲带他住在外婆家,赌气再不回家去。
他童年记忆中最快乐的日子,整整一年他每天都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不用起早贪黑地训练。他的体力好,和小朋友玩耍,常常是小朋友们已经疲倦不堪然而他毫无知觉。一年过后父亲把他和母亲接回了家,可能是母亲看他每天这么荒废着不是事儿,出于对他前途的考虑,向父亲妥协了。
一次训练结束他累得寸步难行,母亲背着他回家。伏在母亲背上,他哭着问母亲,为什么他必须打篮球。母亲默默地给他擦擦眼泪,牵着他的手带他进了一个屋,这个屋子通常是锁着的,家里孩子从不让进。母亲打开了门,房间里贴着墙立着许多木架子,屋顶很高,他脑袋仰得几乎背到后面去。当母亲打开灯的那一瞬间他惊呆了,他只知道这个屋里放着爷爷和爸爸的团体奖杯个人奖杯荣誉证书奖牌,但是没有想到居然如此之多。他一瞬间眼花缭乱,桌子上金碧辉煌,灼着他的眼,满墙的合影,和领导,和体协的主席,和外国人,照片上两代人不同的脸但是相似的骄傲的笑,他顿悟。
于是他说:“那我就打篮球吧。”
还是个孩子的他为自己的未来选了一条路,虽然不甚明了其中的艰辛,但是他选择了。别的不考虑,就为这满墙的荣耀。
父亲很满意他的身体条件,就像是收藏着绝世珍宝。一日三餐父亲给他的配餐营养搭配近乎完美,他的个子拔高,快得能听见拔节的声响。有时候他悲哀地觉得父亲并不爱他,他不过是父亲浇灌成长的一棵植物,等他成材了,便砍了卖个好价钱。
“加油!”
观众席上一个单薄细弱的女孩声音,很快被人声淹没,但他还是清晰地辨识出来源,人堆中她坐着,穿着和他一样的队服。他温和地冲她笑了笑。
中场休息,他与她面对面站着谈笑,突然父亲山一般插在他们俩中间,他虽比父亲高,却矮得寻不到踪影,父亲的大嗓门彻底击碎他的自尊,掺杂着汗味的洗衣粉的味道,热烘烘地劈头盖脸地袭击他的鼻腔。或许是压抑太久,或许是因为边上有他喜欢的女孩在看他打球,为了面子,为了在单方攻击的训斥中找一点刺激,他玩世不恭地抬起脸,反问道:“我又做错了什么?”
他的反抗动静不大,但是史无前例,队友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寂静遍扫整个篮球馆。诘问彻底触怒了父亲,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儿子,似乎他刚刚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脏话。父亲一声冷笑,斜着眼,说:“你每一个动作都是错的。”
“为什么?”他把手中的篮球猛地往地上一砸,弹得老高,他怒吼:“为什么总是针对我?我是不是你儿子?”
篮球弹向高空,继而又下落,直直地砸向父亲的脑袋。父亲抬起脸看篮球,他本可以躲开——凭他多年的躲避技巧,然而他没有躲开。他望着篮球奇怪地笑了,于是篮球准确无误地砸到他的鼻子上,血尖叫着从父亲的鼻孔里汹涌而出,淌向他的前襟,白色的运动服上两行清晰的血迹。他有些慌,伸手想替父亲捏住鼻孔,父亲倒是很灵敏地偏偏头躲开,父亲还在笑,他说:“你心态没有摆正,你当是我不知道,你怎么把比赛打成一场花样篮球秀。”
他没有再说话,什么都瞒不过父亲的眼睛,那一双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
的确因为想要显摆,他玩了很多花样。全场篮球赛他花样玩得最多,运球不循规蹈矩地运,满身乱滚,投中了球不忘回脸笑一个,然而他说:“花样篮球怎么了?这场比赛不是给你胜了吗?”
父亲从兜里掏出纸巾仔细地拭去血,拭得非常干净。父亲说:“很久以来我一直强调的是态度问题,你的态度就很有问题,我是要输赢吗?我要的是你明白有的东西不能只注重结果,过程同样重要。你玩花样是对对方的不尊重,你记住这个,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比赛。”说完父亲大阔步地走了,背影微微佝偻却不影响他的风度,这是一个成熟男人由内向外的魅力,而不是作秀做出来的。父亲边走边擦拭自己的鼻子。他立在场地中央,突然感觉自己的行为无比幼稚和愚蠢。
那晚父亲餐桌上喝了许多酒,喝得脸和脖子油炸龙虾一般红,眼睛已经没了聚焦点,恍恍惚惚地望向桌子对面的他。他劝父亲不要再喝了,回屋躺着去吧,父亲笑嘻嘻地给他斟酒,说:“你是不是对我不满?”
他没料到父亲这么直白地问他这个,他本想说没有不满,然而父亲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从小就恨我,因为我确实不近人情,我对你确实跟对别人不一样。我承认,有时候我就是故意的,有不满是正常的。当年你爷爷就是这么训练我的,甚至比这个更狠,我对你,已经很心慈手软了。人生就是要承受些东西的,有的东西承受得毫无意义,有的东西则相反。你们这群孩子生活得的确幸福,我不是非要你搞吃苦思甜,我没有那么形式主义,但是有些东西必须亲自体验才能有所感悟,才能使你成长。大道理说多了没有意义,有时候你说得比我还头头是道。儿子,真正的道理是说不出的,自己个儿心里明镜儿似的,就是表述不出来。不是表达能力的问题,绝不是,语言其实是很苍白的东西,我说的这些就很苍白无力。我想你长大以后能踏实一些,不光是打球,生活也是一样。你们这一代真的很容易就浮躁起来,浮躁的人注定一生庸庸碌碌,灵魂贴着地面行走,才能找到生命的重量。”
灯光十分强烈,照得父亲的脸无一遗漏。父亲已经不是他记忆中那个钢铁般的男人了,两腮的肉不再紧绷,而是有了下泻的倾向,鼻子两侧毛孔粗大眼袋浮肿,目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年轻时的锐利,他已步入迟暮之年。他心里涌起一阵无奈的怜悯,正是因为父亲曾经的强健和现在的老朽的对比使他无限伤感起来。
他陪父亲喝了一夜的酒。
对峙是时候结束了——他提醒自己。
“你起来。”他声音十分冷静。
男孩子嘴角一抹勉强的笑,说:“我真是跑不动了,你就让我歇会儿呗。”说罢他咬住了被风吹得干裂的下唇,眼睛里满是恳求。
他从没像这样恳求过他的父亲,他只是坚韧地承受来自外界的一切。男孩子的态度使他很不舒服,于是他很干脆地回绝:
“你给我站起来继续跑,听见没有?!”他凶巴巴地掐着腰。
男孩子突然盘腿坐在地上,胳膊环着自己,下巴抵在膝盖上,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看来他是不准备起来了。僵持了大概一刻钟,他静静地在男孩子身边站了一会儿,想了一想,也跟着男孩子坐下来,看着男孩子越来越棱角分明的侧脸和唇上一层软软的绒毛。男孩子不看他,眼睛明显在躲闪。
“你是不是对我不满?”良久,他问。
“是。”男孩子率真地说,“我很不满。有时候你太不近人情了。”
他说:“有些事情不是由着自己性子来的,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为啥,我自己的事情我怎么还不能做主?”男孩子转过脸反驳,倒不像是累坏了的,他神采奕奕,扎着架子要和他一决高下,为他受的额外的累声讨。
“没有为什么,要是真想得到个答案,那就坚韧地承受生活给你的一切,你会有所收获。这还只是你身体上的苦,将来你会承受更大的艰难,到那时就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了。”他若有所思地望向跑道的远处,“现在你跑或者不跑完全取决于你,你觉得有意义的话,你就站起来,继续跑,你觉得没意义,那就从此不用再跑,你可以选择其他的路,但事先告诉你,每一条路都有它的艰辛,并不是轻松就能到达终点的。”
巨大的风呼啸而过,男孩子在风中摇晃几下,看得出来,他在思考,脸上那种争辩的神情开始逐渐消退,他的上身已经坐直。
终于,男孩子几次犹豫之后,双手坚决地支撑住身体,咬着牙将身体从地面剥离开一样一跃而起,高高地站直了,阳光下一个冷峻的侧影。
他无声地笑了。
他们都胜了这场战争,十几年前的他以及现在的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