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稀疏的瓦片投影在偌大的琴房里,地上的光斑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移动,逐渐靠近钢琴盖上的那一小束满天星上。
满天星是我昨天晚上从琴房后面的花园里采来的,花瓣上还带着剔透的细小露水,它的香气淡薄,唯有有心人才能嗅出其中的不同,因为满天星的花语是:甘愿做配角。
难道不是吗?清新的香气飘飘渺渺,其中却有一丝苦涩把它牢牢地扯回现实中,这就是暗恋的味道。
我每天早晨九点穿过琴房后面的宽大排水系统,爬进天花板与房顶的缝隙中,走过狭小潮湿的通风道,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从吊顶的缝隙中往下看,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应该坐在钢琴凳上,感叹着满天星带来的新鲜和惊喜。
“是谁送的?请你出现好吗?”女孩对着空荡荡的琴房说。
我多么想回答她,是我,你最忠实的聆听者,可是怯懦的我却灰溜溜地躲藏在天花板上,静悄悄地注视着她,像在观察一只刚刚破茧而出的蜻蜓,唯恐呼吸干扰了她脆弱的翅膀扇动。
同往常一样,没有人回应她的问题,女孩困惑地垂下了头,抚弄着满天星繁密的花束。很快,她就坐直了身体,掀开了琴盖,毕竟这才是她来琴房的真正原因。
女孩轻轻扬起细长灵活的手指,流水一样滑过黑白分明的琴键,熟稔地弹奏着我已经听了不下千遍的曲子。我可以把这首曲子完整地哼唱下来,但第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落下了泪水,咸咸的液体顺着脸颊流进嘴里,这味道像极了满天星的花瓣,柔软且生涩。
我把自己四仰八叉地扔在满是蜘蛛网的天花板上方,望着瓦片间的湛蓝天空,云朵一卷卷从我眼前飘过,才华横溢的女孩在弹奏着钢琴,满屋子都是满天星花的香味,抬头可以看到天空,再没有比这更令我感到幸福的时刻了。
副歌部分到了,我跟着轻轻地哼唱起来,她永远也听不到我的声音,因为在她繁花似锦的生活中,哪里会有我的位置呢?
二
女孩很用功,琴房里的孩子来来去去,只有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如果我没有记错,她已经学习钢琴六年了。六年里,我期盼着她来,目送着她去,记得她弹奏的所有曲目——最经常弹的曲子是《水莲》;了解她所有的喜怒哀乐——练一个曲子超过十遍还弹不好,她会哭;知道她大大小小的喜好——宫崎骏的所有动画她都看过。
我也很喜欢宫崎骏,每当她跟同学讲起其中的情节时,我很想过去与她讨论几句,但是我没有勇气。大家都知道,学艺术的孩子都美丽异常,女孩漂亮,男孩帅气,而且他们身上还都有一种别致的气质,无论他们处在什么地方,都会被人一眼认出来。
可我呢?我时常面对着镜子认真地审视着自己。
过于瘦弱的身体,小小的眼睛外加与我的性别极不相符的锥子脸,无论在哪儿都是路人甲,不会被人所注意,她那么优秀,跟我完全扯不上关系。
可是妈妈不这么觉得,她时常骄傲地对别人说,我是她所有孩子中最漂亮的一个,而且从来不淘气,有时候还帮她做做家务,照顾一下弟弟妹妹。
“将来你一定能娶一个特别美丽的姑娘。”妈妈拍着我瘦骨嶙峋的肩膀说。
我差一点就对她说出了心中所爱,可是话到了嗓子眼,又溜走了。这就是我,害羞得连抬头都不敢,把一切可能外露的情感都吞咽进我的胃中,随着食物一起消化。
吃晚饭的时候,一个妹妹无意中提起,附近多了许多爱探险的孩子,常在别人家的天花板上玩耍,琴房那一带尤其多,已经引起公愤了。我听后默默地把头埋进了饭碗了,幸亏他们不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如果成熟内敛的大哥哥也像野孩子一样在天花板上流窜,该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情啊。
“他们喜欢破坏屋顶上的电线,据说已经有两户人家的吊灯掉到了地上,砸伤了一条狗,”妹妹补充说,“素质太差了。”
砸伤?我的神经不禁一紧,如果他们也钻进了琴房的天花板,会不会把吊灯也弄坏了?那么我那会弹琴的姑娘就有可能受伤。
在她所坐的位置上方,就有一个圆形复古吊灯,目测有二十斤重,如果它掉下去,那么后果不堪设想。我暗暗记住了妹妹的话,打算明天早晨去检查一下。
三
当我带着一束满天星进入琴房的时候,听到了门的响动以及她欢快的声音,与她一起来的还有个男孩。已经来不及躲回天花板上了,我用嘴咬着花秆,四脚着地,蹑手蹑脚地绕过她的钢琴,绕到房间最后面的一架巨大的三角钢琴后面。
这个位置能够看到她和他的脚,他们却无法越过重重障碍看到我的存在。女孩在跟男孩谈论宫崎骏,语调轻快,叙述流畅,可是男孩却木木的,似乎不太感兴趣,随口附和着女孩,我怀疑他是假装的,为了以此接近天真无邪的女孩,编出了自己喜欢宫崎骏的谎话。
女孩今天穿了一双淡青色系带凉鞋,脚踝处打了一个蝴蝶结,衬得她的皮肤更加白皙,男孩则穿着深色牛仔裤,裤边不拘小节地挽了两道,赤脚穿着一双帆布鞋。他们并肩坐在钢琴凳上,两双脚的距离并不远。
俩人聊了一会儿,女孩开始练琴,男孩刚开始还认真地听,过了一会儿开始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这段不对,听我的。”
我轻蔑地想,你懂什么呢,女孩的琴弹得那么好,怎么会不对呢?这样的话,女孩一定会生气的吧?
女孩乖乖地停了下来,屋里面静极了,我幸灾乐祸地等着男孩出丑,可是当他的手指摁动琴键的时候,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得不承认,男孩弹得好极了。
琴声铿锵有力,一改女孩的温柔抒情,巨大的琴箱共鸣波浪一般冲击着我的耳膜,琴声中的深情把我的信心冲垮了。
在这道粗犷大气的主曲调后面,慢慢出现了几声音符,以我多年听琴的经验,除非男孩长出了第三只手,否则不可能会来得及弹出那几个音符。继那几个音符出现后,一连串流畅的柔和弹奏在屋中跳跃,我顿时明白了,是女孩在配合他,我最爱的曲子《水莲》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四手联弹。
声部一高一低,曲调汇合再分离,最终拧成一股潺潺的溪流,我似乎真的能够看到一片淡雅清秀的水莲,一朵朵盛开在傍晚的夏天,漂浮在寂静的湖水上方。可是慢慢的,到后来我发现那不是湖水,而是我迷蒙的眼泪,它们不知不觉聚集了太多太多,终于突破了眼眶的束缚,在曲子结束之时,悄悄地落在了满天星花瓣上。
然而更震撼我的是,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女孩弹的是独一无二的,却没想到男孩会比她更棒。
心中的某个神祇似乎就在琴声中垮塌了。
四
通过多日的观察,我了解了男孩的背景。他与女孩跟同一个老师学琴,只不过男孩在另外一个琴房,那里都是些专业水准很高的学生,不像女孩,还属于业余的初学者。听着这些话,我很为女孩打抱不平,六年来她认真练习,怎么还属于初学者呢?
但是女孩很佩服男孩,经常向他讨教,而男孩教的也很认真。他们的关系令我嫉妒,也让我更加自卑,我常郁郁寡欢地趴在天花板上,对男孩的长篇大论嗤之以鼻,尤其当他提到曾经跟着老师外出演出时,干脆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听不见为净。
从此以后,女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一天,我听到她弹奏着《童年的回忆》,这一次男孩没有打断她,可是她自己却弹了一半停了下来:“有蚊子咬我,痒死了。”
曲子期间又断了两三次,到最后她烦躁地一合琴盖,恼怒地说:“不弹了。”
良久男孩说话了:“要不你跟我去找老师,到我们那边去吧,这里条件不好,还有那么多蚊子打搅你。”
女孩欣然答应,与男孩说说笑笑的,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琴房的天花板上待着。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要跟着男孩去另一个地方了,那里干净整洁,有一群才华横溢、专业精良的同学。那个琴房在哪里?她难道再也不回来了吗?我颓然坐在天花板上,忽然发觉自己的世界如此之小,活动范围只有琴房和后面的一片花园,我甚至都不知道女孩的老师还有另一处教学的地方,那里是否也有一个天花板供我栖身,只是为了能够听一听女孩弹琴呢?
一连三天,我没再见到女孩,琴房里还是那几个孩子,交替出现在琴房里练习,琴声稚拙不堪,简直无法入耳。
细心的妹妹终于留意到我的失魂落魄,她耐心地听我絮絮叨叨讲完这一切,轻轻低叹了一口气,目光里满是同情和怜悯。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所以干脆利落地截住了她的话:“我不听一切安慰的话,如果你告诉我,每天听女孩弹琴形成了一种习惯,失去习惯才会感觉难过,那还是不要说了。”
妹妹却笑了:“我是想告诉你,你穿过花园,有一片小树林,从树林里斜穿过去,有一户人家专门种驱蚊草,可以赶走讨厌的蚊子。”
她的话启发了我,或许我弄来一些驱蚊草,就能够挽留住女孩了,她最后一次在琴房里不是因为有蚊子咬才摔琴盖的吗?
这么想着,我的心中似乎又有了希望,虽然从来没有去过距离家五百米以外的地方,但是为了女孩,我愿意冒险。
五
虽然有心理准备,可是当我真正站在那一片广阔的土地上时,还是激动得浑身发抖。这里太美了,没有任何遮挡视线的物体,天空没有被高楼切割成正方形,而是一望无际的深蓝,地面上也没有来来往往、令我十分不自在的人群,浓郁的绿色填满了我的视线,把我带往极美的视觉天堂。
我偷了许多驱蚊草的幼苗,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片绿地,心里想的是,将来在这里放一架钢琴,只让女孩来弹奏。
种植物是一个体力活,我用手翻软了琴房四周的土地,拔掉杂草,并且捡来一个长方形的塑料花盆,放在窗台上,一切瓶瓶罐罐都成了我的目标,它们被改装后都成了花盆。夏天的气温太高了,我几次差点中暑,晕倒在花园里。
一个星期过去了,所有的土地和花盆都种满了驱蚊草,这种芬芳的植物生长得很快,我每天浇一次水,每晚来剪去多余的草,防止它们之间争营养。
或许等它们都长大了,女孩就会回来了。我满足地看着大大小小的花盆想。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驱蚊草疯长得到处都是,整个琴房绿意盎然,女孩却再没有出现过。蝉鸣消失了,秋天不知不觉地到来,我每天苦等在天花板上,依然送上清晨最早开放的满天星,但是我所期盼的她却再没有出现过。
妹妹安慰我说,可能女孩搬家了,劝我想开一些。但是我不相信女孩就这么离开了,她肯定还在城市的某一个地方,每天练琴,只是聆听的人不再是我。
在没有琴听的日子里,我迷上了旅行,这一带的土地都有我的足迹。旅行的途中,我也认识了不少朋友,可他们任何一个都比不上女孩,在我的心中,永远都有她的位子,毕竟在我最低落的时候,只有她的琴声能够抚慰我,也只有她的琴声最懂我。
琴房的吊灯不知被谁破坏了,可是我也没有心思去修理,屋子一天天破败了,房梁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名贵的琴被陆陆续续搬走,只剩女孩经常弹奏的那台,因为太过老旧,被遗弃在屋子的角落里。来的学生也越来越少,或许老师已经把他们都转移了。那些驱蚊草无人问津,像洪水一样淹没了这个琴房,在深深的绿茵中,我昏昏欲睡地思念女孩弹奏的《水莲》。
六
这一天与平常并无不同,我依然躲在驱蚊草中,呼吸着淡淡的植物香气。忽然,大门细碎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
脚步稳健有力,声音不重不轻,走路的时候还带着一点跳跃的感觉,是她!是女孩!
我欣喜若狂地扒开茂密的驱蚊草,果然没错,身着单薄针织衫、碎花小短裙的女孩回来了!她被眼前大片的驱蚊草惊呆了,放下肩膀上的布包,在琴房里来回走动着。紧接着,她的目光落在了钢琴上的满天星上,那束花是我昨晚放上去的,等待着她归来的这一天。我几乎要冲出自己的藏身之地,向她宣告,这一切都是我为她准备的,出乎我意料的是,女孩忽然把脸埋在花里哭了起来,肩膀委屈地抽动着。
“是你……对不对……”女孩的抽泣声拦住了我的脚步。
“你怀念我们一起弹琴的日子,所以在这里种满了花,满天星也是你送的对不对……”女孩喃喃自语。
我愣愣地收回了已经迈出去的腿,巨大的失落感笼罩住了我。毫不矫情地说,我清楚地听到了心脏碎成渣的声音,那是一种清脆的、细腻的沙沙声,犹如冬日的雪,从高处缓缓下落,最终跌在地上混在泥水里。
女孩坐在凳子上,掀开琴盖,摁了几个音符,琴声响起的瞬间,我躁动不安的心得到了抚慰,如同饮下一支镇定剂。
我以为我会更想念女孩,谁料却更留恋琴声。
忽然,我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沉重的石头滑落山坡的响动,又像是哗哗的水流,紧接着,细碎的灰尘落在我的脸上。
是吊灯!因为木头都糟烂了,天花板已经支持不住吊灯的重量,开始吱吱呀呀地呻吟着,但是在吊灯下方坐着的女孩却浑然不知!
怎么办!?就在我火急火燎的时候,门又一次开了,这一次进来的是男孩,他消瘦了许多,脸不像平日那样阳光灿烂,见到女孩第一句话,就大声说了句:“对不起,是我错了!”
我绝望了,可更令我绝望的是,男孩走近女孩一把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女孩喜极而泣,俩人默默地对视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头顶上的危险。无论他们之间经历了什么,现在显然已经和好如初了,这满屋的驱蚊草令女孩无比激动,她把满天星递到男孩的面前说:“这一切都是你为我做的对不对?”
断裂的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紧凑,我知道,天花板塌下去是分分钟的事,尽管我大声喊着危险,可是他们却浑然不觉。怎么办?我急得原地打转,尝试着用手去搬动不断下坠的吊灯,可是无奈我的力量太小,无法对它的即将掉落产生任何影响。
难道说我要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孩被吊灯砸中吗?我焦躁地咬着嘴唇,发出了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叫。
男孩在向女孩信誓旦旦地保证着什么,我没有心思听,在最后一次尝试抓住吊灯的电线失败后,终于鼓起了勇气,顺着天花板裂开的缝隙,一跃跳了下去。
这是我第一次与女孩如此近距离地对视,我就站在男孩的肩膀上,距离她只有不到二十厘米,我嗅到了她身上的味道,看到了她莹澈的目光,留意到原来她的鼻子两边长着几颗淡淡的雀斑,发现了她的右边耳垂上居然有一颗朱红色的痣,感受到了来自她的笑容,有那么一两秒我觉得,这笑容是为了我而绽放的。
我狠下心来,狠狠地对准男孩的肩膀抓了一把,伴随着男孩的惨叫:“有老鼠——”,我被他猛地一甩,重重地摔在女孩最常弹的钢琴上,身体不由自主地滑开了很远。
我大概伤到了什么重要部位,浑身都麻木了,可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女孩出于本能,把男孩一把拉到自己的身后,俩人由于惯性,踉踉跄跄倒退了好几米,碰倒了不少花盆。
与此同时,吊灯倾然掉落,灰尘和电线砸得地面一片狼藉,在滚滚灰尘中,我看到男孩勇敢地拉住女孩就往外跑,他的选择是没错的,因为在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的一瞬间,整个天花板完全坍塌了,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我听到了花盆破碎的声音,闻到了更加浓郁的驱蚊草味,这味道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恍恍惚惚中,我好像看到了妈妈,她正骄傲地对所有人说:“你们知道吗?我的儿子是世界上最勇敢的老鼠,他救了一个美丽而有才华的姑娘。”
我微笑着,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不忘补上一句刚刚忘记说的:“你好,我很爱听你弹琴,谢谢你,给我演奏出的快乐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