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在地球上只有一棵树,他是树的始祖,并且像动物一样可以移动。
当春天的第一缕风吹拂过树的头顶,他苏醒了。
他打个哈欠,伸展枝桠,缓缓探出土壤,并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真新鲜啊,他赞叹道。
他是一棵小树,地球上唯一的一棵树。
于是,他开始生命中的第一次探索。
他见识过了飞翔的鸟儿,并且十分羡慕,也想有一双翅膀,能够上天翱翔。
他见识过了水里的鱼儿,并且十分羡慕,也想有一条尾巴,能够在水里游动。
他见识过了土壤里的虫子,并且十分羡慕,也想有柔韧的身躯,能够挖掘地下的世界。
树有很多很多设想,他觉得,只要自己想,就能一一实现,因为他有无限长的生命,可以用来体验每一种生活,从此拥有多姿多彩的体验。
树走了很多路,他的根部变得十分坚强,可以抓住悬崖都不会掉下去。
他喜欢自己短而粗壮的根系,能够帮助他在各种环境下移动。
树品尝过世界各地的雨水,有些地方干旱,几乎没有水,于是他的枝桠发育成了梭子形的柱体,可以贮存大量的水分,以供他在沙漠里旅行。
他喜欢自己硕大的枝桠,因为有了它们,他才能去更远的地方。
因为运动很多,他的皮肤像玉石一样光滑,就算雨水掉落,他也不会淋湿,可以很快将雨水弹开。
树很喜欢自己现在的模样。
有一天,他在戈壁滩上转悠,远远看到烈日下躺着一只细长的动物。
这只动物不像他平时所见的,身上布满了细密的毛发,而是皮肤跟他一样光滑,只有头上长了乌油油的头发。
这只动物不停地煽动着小巧却干裂的嘴唇:“渴……”
树用自己储存的水喂到这只动物的嘴里,它咕嘟咕嘟地咽了下去。它的胃口挺大,不一会儿,树的贮存就少了一半。
“没有了吗?”恢复了体力的动物尖声尖气地问,丝毫不客气。
“对不起,还有一半,我还要喝呢。”树谦逊地说。
动物眨了眨带有浓密睫毛的大眼睛,问:“你是谁啊?”
“我啊,我是一棵树。”树耐心地解释道,“一棵行走的树。”
没等树问,动物就主动介绍说:“我是人类,而且是位女孩。”
“哦。”树说着,准备走了。
“哦什么哦?”女孩一把拉住了树,“你怎么这么冷淡?”
“因为我要在天黑前走出戈壁滩,否则我会死的,刚刚水给你喝了一半呢。”树还是那么温文尔雅。
“你帮我出去吧!”女孩哀求道,“我被困在这里好多天了,又赶不上族人的迁徙,晚上太冷了,我肯定会冻死的。”她拍了拍身上的兽皮,“我可以用这些跟你换,只要你把我带出去。”
树听了她的话很是同情,他试着要扛起女孩,可是她太重了,树梭子形的枝桠根本负载不了她的重量。
“不行呢,我的力气太小了。”树试了好几次,都不成功,甚至折断了一只正在发育的小枝桠。
树惨兮兮地看着小枝桠掉在地上,弯腰去捡,捡起来却怎么也接不回原来的地方。
“对不起。”女孩真诚地抱歉道,她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用兽毛搓成的绳子,帮树把枝桠接上了,最后还细心地系了一个蝴蝶结。
她认真系蝴蝶结的样子很动人,那双大眼睛里倒映着他的样子,他愣愣地盯着她的瞳仁,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模样挺丑的。
“谢谢你。”树害羞地红了脸,他觉得,应该把这个女孩带出戈壁滩的。
“那,现在你欠我一个人情。”女孩毫不客气地说,“所以,你得还我。”
“怎么还?”树傻呆呆地问,他觉得,女孩厉害起来的样子也挺好看的。
“把我带出戈壁滩。”女孩说,“你知道路是吧?我可以跟你走,不过,我可能没你走得快,所以不要想着把我扔了,因为你要逃走,不是很简单的事儿!”
“嗯。”树缓慢地点了点头。
女孩主动抓住了他身后的一根树枝,开始缓慢行走。
于是,一人一树开始往戈壁滩外走。
起初,他们的速度很快,当太阳从正中央慢慢移到西边的时候,女孩彻底走不动了,她的双脚上磨出了大泡,一动就鲜血淋漓。
“我走不动了!”女孩烦躁地跌坐到地上,她伸着两只腿,展示给树看,“你看,我受伤了,我渴,我饿,我热,我快死了!”
渴,饿,热,这些生僻的词语劈头盖脸地向树砸来,这些很新鲜,他从未体验过。树自认为自己见识了全世界,可是面对这个小女孩,他却畏惧了。
原来还有那么多的东西未曾见识过。
她闪亮的眼睛再一次瞄中了他的枝桠:“我要水。”
这是第三次问他要水喝了。树为难地晃了晃枝桠,里面只剩一点儿了,而因为女孩速度太慢,天黑之前肯定走不出去了。
为了给女孩喝水,他一滴水未进,树低头看看自己的皮肤,因为缺水已经开始皲裂了。
可是一看到女孩美丽的眼睛,他就缴械投降了,乖乖把水喂给她喝。
水喝完了。
树清晰地听到了水见底儿的呼啦声。
“没有水了。”树老老实实地说。
“那你以前都是怎么获取水的?”女孩问。
树想了想说:“我到过雪山,在最高的顶峰载过最纯净的雪水,我去过湖泊,在最清澈的湖里吮吸过湖水,我钻过山涧,在最狭窄的岩石里喝过涌动的泉水。当然,我也在沙漠里待过,在那时,我用根系伸到土壤里,吸取深深的地下水。”
树瞥到了女孩急切的目光。
“现在你也可以吸取地下水。”女孩欣喜地说,用手拍了拍地面。
“这……”树为难了。他没有告诉女孩,上次因为在沙漠里吸取水,他几乎走不了了。因为沙漠太干燥,地下水太遥远,他把根系深深埋下,险些固定在那里。
“怎么了?”女孩追问道。
“没怎么。”树隐瞒了实情。
他趴在地面上来回嗅了嗅,选了一块相对来说比较潮湿的地方,慢慢把根往下埋去。
戈壁滩石头坚硬,粗糙的地面磨砺着他敏感的根,他痛苦极了,可是既然答应了女孩,就不该反悔,于是,他咬着牙把根往通往水源的地方探去。
时不时会有石头阻碍在中间,他折断了新长的嫩根,疼痛使他流出了眼泪。
“你怎么哭了?很疼吗?”女孩替他抹去了眼泪,“要不我给你唱首歌吧!”
歌?
树听过鸟儿的独奏,青蛙的群鸣,虫儿的振翅,可从未听过歌。
女孩开始缓慢地吟唱一首调子古老神秘的曲子,曲调悠长忧伤,她的声音不像说话时那么尖,而是变得低沉悦耳,带着股深远的沉静,如同夕阳下的恒河,又如同夜晚睡眠的丛林。
他听着歌曲,根系扎得更快了。
终于,他找到了水源。水源比他想象的要深。
水分源源不断地从根部往枝桠输送,圆柱形的枝桠很快注满了。女孩喝得很开心,她喝饱后依靠在树的身上休息,有一搭没一搭跟树说着话。
“我很想我的妈妈。”女孩忧伤地说,“刚刚那首歌就是妈妈教我的。你有妈妈吗?”
树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的妈妈人很好的,等我找到了她,或者她回来找我,我就介绍你们认识,真可怜,你是个没妈的孩子,要不然,你到我家来吧。”女孩邀请道。
“好。”树感激地说。
是啊,流浪了那么久,他从没有想过去谁的家待会儿。
“好热啊……”女孩有些瞌睡了,她迷迷糊糊地看着天空上的太阳,汗水从她的额角渗出。
树想了想,他开始让枝桠长得扁平,宽阔,只在最靠近女孩的地方留了蓄水的地方。密密麻麻的树叶替女孩遮挡住了阳光,她在荫蔽下缓缓入睡了。
这儿的阳光真炙热啊,烤得树几乎抬不起头来。
为了让女孩睡得更舒服些,树从根部长出柔软的藤蔓,铺垫在她的身下。
这天晚上的星星可真美啊,女孩倚在他的枝干上,告诉他哪是北斗七星,哪是仙后座,哪又是银河。
听着女孩讲着他从不知道的东西,树开心极了,他觉得自己从前的路都白走了,在没有遇到女孩之前,他只知道看,不知道感受。
女孩让他明白了痛是什么感觉,热又是什么感觉,他已经开始感知这个世界了。
“我们做朋友吧!”女孩伸出一根小指头到树的面前,“如果你同意,就勾勾我的指头。”
“朋友是什么?”树好奇地问。
“朋友就是一起笑、一起哭、一起玩耍的伙伴,朋友要不离不弃,要一辈子的!”女孩认真地说,“没想好就不要勾指头。”
树不假思索地用一根树枝勾了勾她的指头。
女孩咯咯咯地笑了。
从认识女孩到现在,刚过了二十四个小时而已,在这二十四小时里,他完全发生了变化,这些改变令他欣喜、不安、烦躁,甚至于恐慌,因为在第二天的凌晨,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开满了花。
“真美啊。”在晨曦里,女孩赞叹道。
这些花朵花瓣重重叠叠,一朵挨着一朵,在晨光中闪着娇嫩的光,像极了昨晚夜幕中的星空。
得到了女孩的肯定,那些负面的情绪一扫而光,树开心地笑了。在他笑的过程中,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嘴闭合了。
这让他惊恐万分,因为他无法说话了。从前说话的地方长了大大小小的枝条。
于是他拼命地摆动树枝,可是抖落了一地的花瓣。女孩不高兴了,她似乎不太喜欢花都落了。
树恢复了原状,他直直地站立着,重新绽开一簇簇的花。
忽然,女孩的目光不再注视他,而是投向遥远的地平线。她原本被烈日炙烤得干枯的小脸上的表情惊到树了,她欢呼雀跃地奔向远方,全然不顾脚上的伤。她跑了两步,跌倒了,树本想追上去扶她起来,可是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为了找水,他的根埋得太深了!
现在根系错综复杂地盘在地下,他已经深深地长在戈壁滩上了!
等树再次抬起头来,他看到女孩领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类站在树下,这两个人都比她高,比她壮。
“就是这棵树救了我,爸爸,妈妈,他给我水喝,还陪了我一天。”女孩说,“我能请他去家里住两天吗?”
两个人都点了头,可是树却摇了摇身体。
他不能说出缘由,因为嘴消失了,他再也无法与女孩交流。他不想让女孩知道,自己已经固定在地面上,不再是行走的树了。
“你答应我的。”女孩生气了,她的眼圈红了,“为什么不兑现?你是打算还要继续行走吗?”
树点了点头。
女孩流泪了,她大声说:“你骗我!你才不是我的朋友!”
树为难地垂下了头。
“好了,不要为难人家,咱们回去吧。”女孩的父母开始劝她,“我们要开始迁徙了,这里不再适合人类生存,你掉队那么久,现在该归队了。”
女孩不愿走,她用手搂着树的枝干。
树拼命用树枝推开女孩,赶她走,可是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舍。他本想哭,却发现眼泪变成了花瓣,一片片飞舞在空中。人类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美丽,可不知道这全是树的悲伤。
“我会回来看你的。”女孩说。
树点了点头。
时光飞逝,女孩没再来过。
也是,这片戈壁滩荒凉极了,人类来这里只有一死。
树每天眺望着遥远的地平线,为了能看得更远,他不停地长啊长,长到十几米;为了能看得更广,他极力向四周开枝散叶,叶子长得繁密极了,不肯错过任何一个方位。
因为他发誓,要首先看到女孩,然后跟她打招呼。
可是一年又一年,一个世纪过去了,没有人路过。
终于有一天,一只路过的鸟儿停在树的身上,通过树抖动着树叶倾诉,搞明白了故事的来龙去脉,鸟儿说:“你这样可行不通,现在大陆板块都已经开始漂移了,人类迁徙得到处都是,你应该到远方去打听下。”
说完,鸟儿就飞走了。
树想了想,也对,总在一个地方等不是办法。他又试了试能不能脱离地面,答案是不能,脚底下固若金汤。
他绝望了,在心里痛哭流涕。
树不再抱有希望,而是浑浑噩噩度过每一天,在混沌中,他做了好多梦,梦到从前的自己是一个旅行者,想要过很多种生活,想要走很多路。
然而,他碰到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说要做他的朋友,可是他为她改变得太多了,多到忘了初心。
多到他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梦醒后,他发现自己脚边长出来一棵小树。
小树是从一个足够粗壮的根部长出来的。
他灵光一闪。
于是,他将根扎得更深、更广,这耗费了很久很久,几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可是当一棵又一棵树从他的身边长起来,他觉得有希望了。
因为小树长成大树,大树再繁育小树,树林的范围越来越广,越来越大,慢慢布满了他脚下的土地。这些小树都与他有着联系,他们报告着周边有没有女孩的踪迹。
即使没有脚,树也能行走。
无论是肥沃的土壤,还是贫瘠的山地,抑或是海洋对面的异乡,种子漂洋过海,扎根发芽。
树的子孙后代遍布了全球,每一个角落都有他的身影。
当他哭泣,树叶会簌簌落下;当他开心,树叶会迎风起舞;当他思念女孩,树会开满芬芳的花。
女孩究竟还记不记得他,他已经不在乎了,他也不想知道,因为他觉得这个世界太美好,也太广阔,还有很多地方他还没有覆盖住,因此,他要继续寻找下去。
他找啊找,找啊找,又许多个世纪过去了。
地球上的每一扇窗子,他都探头看过,每一扇门,他都问候过,每一个人,他都招呼过,他把故事写满了树叶,落满了大街小巷,落满了行人的头上,他们的肩头,他们的掌心。
他希望有一天,这故事能被女孩看到,然后她能够遵循诺言,来戈壁滩看一看他。然后跟他说一句:“对不起,我来晚了,我的树朋友。”
所以,我把这个故事写下来,看到的朋友能否帮树找一找那个女孩,告诉她,有一个朋友在远方等着她。
他曾经是一棵行走的树,在等着她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