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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10月上旬,征得刘民壮队长的同意,我带上孟庆宝政委的手枪,背着行李和一箱压缩饼干,独自转战到了神农架东北部的房县老黑山一带。我到达房县的上龛公社、门古公社、杜川公社境内的天池、扁担沟、大红岩、吴家庵等地后,把行李、干粮寄放在林站或药材场里。白天,我到森林中穿插,晚上就在他们那里住宿。上龛林站的干部方光林、黄豪江从报上、杂志上知道我为了追踪野人,独自在山中过了几个年,已几次找到野人,热情地把我当客人款待。
在门古公社和平大队大红岩药材场,药农杨焕文老人说:“说起野人,我倒见过好几次。有一次,我还一次见过两个。那是1960年,公社组织我们经九道梁、竹山,到巫溪县大宁河背盐。回来的路上,走到神农架的百草冲,一高一矮两个野人站在路中央,我们一路八个人与他们撞上了。野人不敢过路,我们也不敢往前走。我们八个人放开嗓子一阵吼,两个野人这才跑开。”
神农架东北部与房县接壤的大山,平均海拔2000米左右,属于低山植被。金秋时节,山林中的野栗子、橡子、榛子等壳斗科植物的干果以及金樱子、海棠、山楂、羊奶子、石枣子、山里红等杂灌林中的肉果已经熟透。林下还有数不尽的猕猴桃、五味子、三叶木通的果实等藤本植物的浆果。在森林里,为了充饥,我也会不断采食各种野果。在食物丰富的季节,森林里最活跃的居民还是各种野生动物。因为猕猴、松鼠、黑熊、猪獾、果子狸等野生动物,不但要加紧觅食野果长膘,还要加紧储藏食物为越冬做准备。
为了寻觅我朝思暮想的野人,这天傍晚,我背着行李沿着森林中的一条隐约可见的小径,朝着老黑山中的一个高山药材场转移,看见一条山坳里有一片苞谷地。因为我睡觉的鸭绒睡袋,吃的干粮都随身背着,现下又是秋高气爽的天气,我决定在这里守候一番。
在神农架及周边的深山中,秋收季节,山民们晚上都要睡在庄稼地边的窝棚里。他们要整夜敲打一种用桦木、檀香木、野樱桃木制作的梆鼓,驱赶那些在夜间跑到庄稼地糟蹋苞谷的野猪、黑熊、豪猪、猪獾和被当地人称作人熊的野人。为了守候野人到庄稼地偷苞谷的奇迹发生,我就一直耐着性子在森林边期待着,徘徊着。
这天是公历10月23日,是中国农历的庚申年九月十五。一轮皓月从东边的山脊线上渐渐露出脸来,“梆,梆——”“梆,梆——”从夜色深沉的山林里传来的绑鼓声,格外清脆悠扬。这声音驱赶着野兽,也给我本来就雄心勃勃的生命带来了些许的亢奋。大约在凌晨三点钟的时候,窝棚里驱赶野兽的山民们渐渐进入梦乡,远山敲击梆鼓的声音也渐渐微弱下来。这时,林中的野猪、黑熊们突然像盗贼一般,纷纷从林下茂密的灌丛里钻了出来。它们迅速接近庄稼地的嘈杂声音,使得一些蜷曲在大树下和山崖根下,正在睡觉的草食动物青麂、黄麂、毛冠鹿、羚羊们,都接二连三地打起了响鼻,以显示它们的警惕。
在我全神贯注地朝着远处的一片黑糊糊的,不知是黑熊还是野猪的动物观察时,冷不防从我身后的密林中,突如其来地传来了一阵哗哗啦啦的声音。一阵毛骨悚然后,我随手拔出手枪,拿出了手电筒。一头正准备到庄稼地吃苞谷的三四百斤重的黑熊,转眼已呼呼啦啦地窜到了我的身边,并依靠它的野兽的灵性很快发现了我。只见它咆哮一声,便径直朝我扑了过来。此时,只要心里稍微慌乱,我都有被黑熊扑倒撕咬得粉身碎骨的危险。我一边用强烈的电筒的光柱照射黑熊的眼睛,一边忽左忽右地躲闪、跳窜,不断拿手枪瞄准黑熊的致命点——位于它心脏部位的那个三角白环。但就在我找准时机,照准这个庞然大物的胸部,扣动了手枪的扳机后,手枪却没有发出声音。
枪没有打响,我感到了死到临头的恐慌。我飞快地抓起身边的行李包,朝着黑熊使劲扔去,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我一个鱼跃,飞身闪过了黑熊的扑咬。然后几大步窜到一簇灌木的后边,然后屏住呼吸蹲在那里好半天不敢动弹。那本来就有黑瞎子之称的黑熊,因眼睛遭了强烈的电筒光芒的照射,一下子晕头转向,它像被激怒的狮子,发出一声撕破夜空的吼叫声,竟然把我扔向它的行李当作目标,嚎叫着扑咬了起来。
我虽然得以死里逃生,但这一夜对我来说确实够惨了。经历了一场恐怖的黑熊遭遇战后,在月光下,那条隐藏在灌木中的小径无法辨认,森林里又有比黑熊更险恶的,令人防不胜防的垫枪,这使我已经寸步难行。走投无路,无奈之下,我只好坐在灌木林边,靠在一棵树干上,通宵达旦地提防着黑熊的袭击,伴着月亮硬撑着,一直熬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当我迫不及待地检查手枪时,发现原来是手枪的撞针断了。一夜未眠的疲惫,已折磨得我有些精神恍惚。在山间吃过干粮,走在我熟悉的山林中,我突然想起了在老黑山上的那条叫雷加洼的山坳。想起那户只住着母女俩的破草棚,想起那个温顺善良,体弱多病的大妈,我辨别着雷家洼的方向,便迈开大步直奔那里。
作者在山中考察的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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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远远的山顶上,看见半山腰雷家洼的那间破草棚的影子,我的心里便蓦地升出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但当我真的要接近山坳的草棚时,我的心有些忐忑了。
走进敞开着大门的破草棚,出现在主人面前时,我这才发现,当年破旧的草棚依旧。草棚的主人似乎变了许多。我没有遇到我梦幻中的热情和惊奇、喜悦的目光。对我已十分陌生的大妈,因病重、衰弱、眼花,不到六十岁的她,竟像得了痴呆症似的,一时想不起了我是谁。那个当年十分稚气、腼腆、调皮,长了一幅美丽面孔的少女翠花,现在已出落成了一个十分丰腴而娇艳的大姑娘了。她不屑一顾地斜睨我一眼,眼睛略微亮起一丝微弱的光芒,倒像是想起了对我的印象,但她的脸上立刻就像阴天转多云,很快就回归了原本平静的心态。
“大妈!你好啊?还记得我么?1976年夏天,我在山上把脚崴了,我在你们家麻烦了你们十多天。”
等我自我介绍一番后,大妈这才下意识地打量我一阵,说:“你是林区的?你这是从哪里来的?唉,你那年走后,第二年,国家组织的考察队就到了我们这里。一个姓刘的教授就住在我们的道场里,他们都是住的自己的帐篷,吃的自己的压缩饼干。那些人有上海的,也有我们房县的,还有很多当兵的年轻人,都是找野人的。”
看着大妈的脸颊显现出了一些猪肝色,嘴唇也很有些乌黑,我便对她说道:“大妈!看你的脸色,你也是心脏病。”
“唉,就是心里不舒服,喘不过气,以前一直当胃病治的。”
我说:“我的妈也是跟你一样的病,嘴唇发乌,脸颊呈猪肝色,医生说是心脏病,二尖瓣狭窄。”
“那你的妈,她一直吃什么药呢?”
“我的妈吃的是地戈辛、氨茶碱、双氢克尿噻,主要是一些利尿的药。”
“还是住在大山外边的人好,生了病有医院,什么药都有。”她说着,突然冲着准备走进自己房间的翠花说道,“翠花!来了客人,你准备推点磨。”
翠花像是在与谁闹别扭似的,她用很有些不耐烦的语气嘟囔一声:“我这时懒得推磨。”然后便一头钻进了房间。
我说:“大妈,等我休息一会,我来帮你推磨吧。”“你是客人,刚进门怎么能让你来推磨?”大妈说。我说,“我要在你们家吃饭,做点事情是应该的。”
“唉!你真是一个好人……那次,你来了也是经常推磨、挑水……现在没什么好吃的,地里的苞谷成熟了,就推一点苞谷浆。”
大妈说完,顺手收拣好桌边的石磨,用一只木盆装些泡在水里的刚收获的新玉米。于是,由她往磨眼里喂玉米,由我推磨,那石磨儿便咕哝咕哝地转开了……
石磨儿在我的手里嘟嘟哝哝地哼着歌儿,自由地旋转着。四年前我因崴了脚,脚脖子肿得不能穿鞋,大妈用拔火罐的方法为我拔淤血的往事萦绕在我的脑际。当年,大妈看着我很诚实、勤劳,经常帮她做点事情,就像母亲一样关爱我,时常把我当孩子似的拿核桃款待我的情景,也反复浮现在我的眼前。
吃饭的时候,大妈问我:“唉!这几年,你都一直在哪些地方转?怎么自从那次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到我们这一方来了?”
“我一直在大山里考察野人,”我说,“现在我已参加了鄂西北考察队,我们一直在与神农架相邻的巫溪县和竹山县的枪刀山一带考察。”
“你们还到巫溪县和竹山的枪刀山考察?”她说着,突然又像自言自语的低声说道,“那边的山,比我们这边要凶险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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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钟,当大妈看见我要走,真诚地挽留我在她家住一晚,我还是当天就离开了她家……因为手枪的撞针已经断了,没有武器,在山中考察也就没有了多大信心。无奈之下,经过两天的辗转,我乘车到达了房县城,住进了位于城郊东关街的工农兵旅社。
我找到房县文化局,正在房县组织野人信息搜集,刚从乡下回到办公室的考察队员——房县文化局副局长甘明华。他听说我的手枪撞针断了,还差点在山中被黑熊扑倒,他很快与房县人民武装部军事科的李科长取得了联系。我匆匆地找到房县武装部,当李科长把我介绍给一位赵参谋时,赵参谋告诉我,枪械员小饶到郧阳军分区出差,要两三天才回来。
房县是湖北省的第一大县,这里是神农架北部的门户。在1972年神农架建制以前,林区的大部分区域都属房县管辖。房县东扼荆襄,西望长安,南临崇山峻岭的原始森林神农架,北离中国道教圣地武当山仅几十公里。因进可攻,退可守,自古被兵家称为“秦陕咽喉,荆襄屏障”。1930年,由贺龙、邓中夏、柳直荀李淑一夫妇等革命家领导的红三军,曾在此建立革命根据地。
1946年7月,为保存革命实力,粉碎国民党反动派和地方反动武装的围剿,由王树声、刘昌义、罗厚福、张才千等中国人民解放军将领率领的鄂西北军区,曾在此与强我数倍之敌展开多年浴血奋战。在房县城南的凤凰山,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苍松翠柏之间,高耸着一座革命烈士纪念塔,纪念塔上的题词“革命烈士们的业绩永远鼓舞我们前进”刚劲有力,是贺龙元帅为纪念塔亲笔题写的。
在房县等待武装部的枪械员给我修理手枪的几天里,我白天都是在凤凰山烈士陵园度过的。我在那里散步或是默默地写考察笔记,困倦了就坐在烈士墓碑的基座上闭目养神。但我的孤僻怪异的行踪,使我受了一场不小的惊吓。
在凤凰山烈士陵园,我正在朦胧中打瞌睡,肩上突然被人猛拍了一下。我本能地大喝一声,腾空一个跟头翻到了几米开外的地方。等我回过神来观察时,被我的一声断喝惊得目瞪口呆的一个中年男子,正闪在一旁心有余悸地盯着我。看着对方望着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表情,我便主动向他打起了招呼:“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我,装腔作势地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考察野人的……看样子,你是当地的治保主任吧?”
中年人看了一番我递给他的证件,认真打量我一阵,这才改用温和些的口气问我:“不是怀疑你是坏人,看见你一连几天到这里来,又一时走走,一时写写画画的。请问,你是不是,有亲人埋在烈士陵园?”
“我没有亲人埋在这里,”我说,“我走到哪里都爱跑到烈士陵园看看。我是个怪人,在野外考察养成了习惯,不爱热闹,就喜欢独身跑到有树林,空气新鲜的地方,散散步,写点笔记。我住在房县城东关的工农兵旅社,专门跑到房县武装部来修理手枪,碰上枪械员到十堰市出差,我只有天天跑到这里来写考察笔记。”干部听了我的一番解释,将证件还给我,这才转身离去。
第三篇 猎险神农架
在神农架及周边的大巴山广袤的山林中,哪个地方有野人信息,我就奔向哪里。在野人可能出没的高山密林里穿插,在阴森恐怖危险的洞穴石窟寻找可能存在的野人的头颅和骨骸。直面神农架里存在的严寒、雷暴、瘴气、毒蛇猛兽,食物短缺,还有那些贪婪、残忍的偷猎人。九死一生之下,获取了有关野人的足迹、睡窝、粪便、毛发等间接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