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葱岭下的红河谷地就是伐木公路的尽头。到山下工程队的生活基地只有20多里。要沿着公路下山,什么也难以发现。为了能在天葱岭东南方向的丛林里寻找一番野人,我锁上小木屋,背上半自动步枪和鸭绒睡袋,朝背袋里放进一些压缩饼干和雨衣、电筒之类的东西,就直奔天葱岭东边的制高点。
我在山中穿插一天,没有发现野人踪迹,这才直奔山下石槽河边的关门山。走进工程队的宿舍,只见工人们正陷入在紧张的搬家的混乱中。一打听,才知道工程队要搬到离这里200多里外的徐家庄新林场。
我在混乱的人群中,总算找到了一直和我很亲近的老乡胡理兵。这是个身体结实,十分老实憨厚,当年和我一道从故乡莲沱镇走进神农架的伐木工。在他见到我的一刹那,从他的脸上和眼神里都露出惊讶的样子。他像心里有块石头落了地似的,脸露笑容告诉我:“正月初五,你妈专门到我们家找到了我,叫我来时一定给你带点东西,要我亲手交给你。我来的时候,就到了你的家中,你妈给你带来了一小瓶猪油,一点香肠、腊肉和腌菜。”他说着,就从床头边的一个木箱里,拿出了一个装着猪油的玻璃罐头瓶,一个装了约有四五斤香肠、腊肉和腌菜的尼龙袋,递到了我手上。接着他又说道:“你今天是从哪里来的?一直不见你来,我也不知道你究竟住在山上的什么位置。我们近几天就要搬走了,你今天要不来,你的东西我又要带到几百里以外的徐家庄林场去。”
“你看见了我妈,她现在,还好么?”我喉头有些发哽,问着问着,眼泪夺眶而出。
“你妈现在好像病得很重,听她说是心脏病,”他接着说道,“你妈就是特别挂念你,叫你今年过年,无论如何要回去。”
“你这里有我的信么?”我问道。
“好像是说有信,看是不是放在装腊肉的包里。”他说着,见我泪流满面的样子,就帮我打开尼龙包,果然找到了我的妹妹黎萌写给我的信。
我展开信,对母亲和远方亲人的无限思念之情,顿时从心里涌起。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已使我无法看清信的内容,我只好一边努力辨认着,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读着:
亲爱的二哥:
你好!你已经几年没有回家过年了,全家人都非常想念你。不知你近来身体怎样?过年的时候在什么地方?妈就怕你太老实,过年不知道回单位,还往山上跑。爸爸还没有退休,去年也在单位值班。过年那天,妈因一直挂念你,她伤心得一天都吃不下饭……她说我们兄弟姊妹五个,就数你的命最苦,一个人一直在大山里,我们都希望你什么时候能调到离家近一点的宜昌市工作。
妈叫我告诉你,你已经31岁了,妈现在不希望你出人头地,也不希望你有什么大出息,能看见你平平安安,早点成一个家,妈心里就高兴了。一家人都不希望你参加抓野人的行动。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希望今年过年时,你无论如何要回家。妈听见街上的人都说你在神农架的深山里抓野人,她就经常做噩梦,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被野人抓伤了。信是托胡理兵带来的,不知什么时候你才能收到?收信后一定要快点回信,以免妈在家中挂念。
祝你身体健康!
妹妹:黎萌
1981年3月2日
1985年夏,作者与父亲黎祺轩、母亲吴庭秀、妹妹黎萌、侄子黎拉在故乡莲沱镇留影。
在大山深处,读到了妹妹在三个月以前从家中写给我的信。想起母亲一直在家中为我的生死存亡忧心如焚,仅希望我在一年一度的春节里,能回去与家人团圆一次的念想也难以实现,我就感到自己的这辈子活得太自私。仅仅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不但不能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还要无时无刻地增加她的心病,我真恨不得立刻就飞到母亲的身边去安慰她一番。为了实现早点见到母亲的心愿,我一边涌着泪水,一边在心里默默地下着决心,只要一进入高山的雨季,我就要请假回去看望母亲……
60
下午三点,告别了我的老乡胡理兵后,我沿着羊圈河山谷九曲十八弯的盘山公路,踏上返回天葱岭的征程。
傍晚时刻,是一切残忍的猫科、犬科的食肉目动物华南虎、金钱豹、豺狼、狐狸们为了觅食,耐着性子匍匐在草丛中期待捕食猎物的最危险时刻。这时,我只有把肩上的半自动步枪提到手上,装上子弹,推上刺刀,对眼前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的迹象都不敢马虎。我的一双因长期处于绿色的丛林、蓝色的天空中而显得异常明亮、机警的眼睛,就像翱翔在天空的雄鹰的眼睛一样锐利,为了捕获到山野里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我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当然,这时的我,除了提防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我也还在时刻做着美梦——望眼欲穿地期盼野人出现。
进入红河谷地后,离我的小木屋就越来越近了。翻越一道约60米高的小山梁,就可以看见在那个箭竹丛生,大树挺拔的密林深处的小山坳里的小木屋了。
我的小木屋的位置,也正是1978年12月5日,我与当年的林区文化馆创作员周鸿尤偶然地发现四个野人的踪迹和他们的身影的地方。此时我又幻想着或许有一个野人,正在光顾我的小木屋……但当我攀上天葱岭的小山梁,在暮色中朝着我的小木屋望去时,眼前却是令人绝望的惨象。
“狗杂种——”我在心里怒骂一声,直觉欲哭无泪,我的小木屋没有了。
从森林边有大量巴山冷杉的嫩枝嫩叶落下的迹象,我已猜想到了。这是那些可恶的偷猎者们,在疯狂围捕一群金丝猴时,跟着猴群追赶到这里,发现了小木屋……他们为了在深山搭建窝棚和支撑床铺,就将我的小木屋的木板、油毡全给偷走了。还一不做二不休,掳走了我的一切生活物资。
我在这个悲惨的黑夜里,除了愤怒,还是愤怒。我一次次恨不得朝着天空“砰砰砰”地放几枪。但窃贼已走,放枪已是枉然。已在生命的历程闯过了无数次鬼门关的我,是不会因一个冷风凄凄、乌云密布的黑夜就死掉的。
在紧挨小木屋不远处的山坡上的箭竹林边,就有一棵铁塔一般的大树。这是生长在神农架高山的寒温性暗绿针叶树巴山冷杉。因散生在森林边沿的巴山冷杉是独木成林,耐寒抗风,不但有繁茂的枝叶,那密集粗壮的底层枝丫宛若它们的触手垂落于地,其覆盖度可达二十多平方米,这使得大树的根基部就成了一个浓荫蔽日的天然窝棚。这种大树根基部的天然窝棚,就是高山森林中的羚羊、青麂、草鹿、野猪、林麝及毛冠鹿等各种偶蹄目动物白天歇息、夜晚栖身的最理想的地方。但现在,为了不被高山的寒夜冻死,我除了到大树底下过夜已别无选择。
大树下,因终年暗无天日,又经常有野兽光顾,杂草不生。我掏出身边的小刀,在大树边的箭竹丛中迅速砍下一堆箭竹,放到地上隔潮气。然后从背袋里取出鸭绒睡袋往里一钻,就背靠大树,抱着步枪,半坐半躺在箭竹上开始休息。在这个漫长的黑夜,真正令我心神不宁、坐卧不安的,倒不是毒蛇猛兽,而是担心在高山的大树下,会遭遇初夏天里雷击的惨祸。我时刻提醒着自己,只要天空出现闪电,响起沉闷的雷声,我就要立即离开大树,朝低山奔逃——哪怕是匍匐在低洼的山沟里过一夜。天上乌云翻滚,林中浓雾弥漫。要时刻提防暴雨雷电,这自然使我无法放心地睡上一会。我像野兽一般,一直蜷曲在大树下,忍受着,坚持着……
老天有眼,这个初夏的夜晚,没有出现暴风骤雨,也没有出现雷鸣电击。从天葱岭向西北方向走约三四里,只要翻越韭菜垭,只用半天时间,就可以走到小龙潭工程队。现在我首先想到了我的助手袁裕豪。他可能在故乡过完春节,早已回到了小龙潭工程队。想到这里,我在苏醒后的第一时间里,就是做出了翻越韭菜垭走到小龙潭工程队的决定。
饥饿、干渴的折磨,使我顿时又从心头升腾起了对贪婪的窃贼的强烈愤恨。猎人们没有给我留下一粒粮食,也没有给我留下钢精锅和饭盒。此时,我翻遍了背袋,也再没有找到一块压缩饼干。
初夏的高山,箭竹林海里有取之不尽的嫩竹笋。湿润的高山森林里,到处都有大蓟——一种具有凉血、止血、消肿功效,被山民们当作治疗流鼻血的药用植物,也是家猪、野猪及黑熊们的天然食物。嗓子干得冒烟,我就跑到红河边去汲水。肚子饿得咕咕叫唤,我就不断在山坡上寻着竹笋和大蓟。我不断咀嚼剥去壳的嫩笋、剔了带刺的叶和皮的大蓟的肥嫩的茎。在与世隔绝的荒野里,过起了纯粹的野人的生活。
我一边吃着山野的植物,一边不断回望我过夜的那棵大树。此时我只觉得,这棵拥抱我度过了一个凄凉黑夜的苍劲的巴山冷杉,已是无比的亲切。走在翻越韭菜垭的山坡上,想起这次在山中的狼狈情景,不但几次差点丢了性命,还被偷猎者端了我的老窝,心中难免有些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