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处四山黄,幺妹出门去会郎。
可恨月儿云里躲,害伊踩进烂泥塘。
——竹枝词:《廿四节气·小暑》
(小暑。温风至,蟋蟀居辟,鹰乃学习。)
暑月之夜。
坡上的青草吸足了水分,吧唧吧唧拔节疯长。
金银花禁不住了,摇曳着嫩黄的躁动。
野百合禁不住了,摇曳着粉白的躁动。
野芍药禁不住了,摇曳着猩红的躁动。
野刺莓鼓起水渍渍的嘴巴,听交尾的小虫子窸窸而歌。
斑纹美丽的小兽物们追追撵撵,纠缠、出没在灌木丛和草坡特意为它们设置的隐秘部落。
暑月之夜,丰沛、蓬勃的暑月之夜呵!
万事万物,在孕育在蓄积在宣泄在袒露生命的活力……
月照空山。
蛋青色月晕蛋青色蜃雾,如网,往荒山轻轻撒一片空濛。
空濛里,微微泛白的小路上有“鱼”游来,柔弱无骨。
鱼一般游来的,是位青年女子,径直来到僻静处的一棵大树前。
树身足有一抱,浑似一袒胸露背的男人。
四处无人。月阴下,女子毕毕剥剥解着身上的扣子。直至一丝不挂了,便紧紧搂定那男人一般的树身。
搂定一个虔诚而素朴的愿望。
女人有过两次婚史了。
第一次新婚燕尔,小两口南下打工途中,男人死于火车站一场踩踏事件;第二次嫁给一个乡村医生,一年前吃蜂糖不慎中毒身亡,给她遗下一双儿女。
背地里,长舌妇们说她命里克夫。
她不信。向她求婚的这位汉子也不信。
汉子种香菇、种天麻出了名,唱山歌唱得上了电视。而且愿意入赘她居住的夫家,与她一起抚养一对儿女,侍候年迈多病的公婆。
她不信命。但她实在不愿意往后的日子再出现任何变故了。
山村的风俗:丈夫非正常死亡后,女人改嫁前得跟山上的一棵树或一尊石头“同房”七七四十九夜,让树或石头做“替死鬼”,前头丈夫的鬼魂才不会向后来的丈夫索命。
她十分中意现在的未婚夫。中意里显然还含有感动的成分。
人生一辈子,有着太多太多的不容易。
她是个并无奢望的女子。一家人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就是她的福祉了。这次她说服自己,依从了这一古老的风俗。
祈求悲悯降临于她。
调好猪潲,关了鸡鸭,会野老公一般悄悄出了门。
她的胆子原本是极小的。
四处黑森森,她怕。
夜风吹落半片树叶一瓣残花,她怕。
灌木丛的枝条上晾过长蛇的蜕皮,她怕。
红腹锦鸡突然嘎的一声窜过草坡,她怕。
于是,她一路上总是想一些愉快的事情,轻松的事情。
想人世间的好人。想生活中那些富有暖意的经历。
想令人深深眷念的豆蔻年华。
想依然丰润美好的女人岁月。
想周围群山的呼吸,沿着植物纤维袅袅上升,趁着黎明到来之际,又将绽开一个如花似玉的日子。
夜色撩人。
撩人的夜色里,她把眼前的树想象成自己的男人……
她是一条温凉的蛇,常青藤一般缠绕着。
她是一尾妖冶的鱼,被鸬鹚叼在嘴里一般酥软着。
她是一团裸着身子的月,风情万种,漶漫成一片晕色,便在妙处难与君说的这片晕色中沉醉着……
温柔的暴力。温柔的火焰。
一次一次,她被自己燃烧的柔情烫着了。
这已是第六六三十六个夜晚了。
她是一条温凉的蛇,常青藤一般缠绕着。
一次一次,她被自己燃烧的柔情烫着了。
只要再熬十三个夜晚,就是满满七七四十九夜了。
她心里也就安妥了,踏实了。
女人不能没有男人。为了日后两人天长地久,白头到老,什么样的苦她都情愿受,什么样的骇人事也难不住她。
她会把全副心思放到现在的男人身上。
女人是热糍粑,男人是撮进粑粑中间的糖,放到火上烤一烤,便融作一团了。
人间草木是如此蓬勃旺盛。
总有山歌忽远忽近,将生命的激情宣泄于一地月光——
漆树不割要胀死,
棕树不割要闷死。
口喊情姐仔细听,
单身无妻要憋死。
……
月,裸裸的,又白又大。
裸月无声,兀自夜风低唱如呻吟。